“怎么样?”
“用不着衣服。
看不出来的。”
袁木放心了:“双重保险。”
才藏好,裘榆的房间门就被推开了,力度不小,听起来许益清的心情不怎么样。
“你在房间干嘛?”
“看书。”
“书呢?”
“刚放下。”
“你别给我扯谎。”
“没有。”
许益清把床边的风扇关掉,说:“趁我现在有空,把你的暑假作业拿出来给我检查。”
“没做完。”
“拿出来。”
许益清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
其实裘榆的心长久地处于麻木状态,许益清日复一日的苛责、盛怒、惩罚,他都可以僵然地承受。
早早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达到妈妈的要求,那么,消灭、放弃自我意识的存在,成为最完美的应对方法。
所以当他得见袁木噙泪的脸时,是无措的。
过于热,脸色绯红,头发半湿,衣服被抱在了怀里。
为什么哭。
或许是汗流进了他的眼睛?
天际将黑,袁木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待了两个多小时。
裘榆之前忘记关上卧室的门,门外发生的所有事都被他听到了。
“对不起。”
裘榆半跪在地上,想要拉他出来。
让你被吓到,让你看见这样的妈妈,让你知道我是这样的我。
我很抱歉,也很想祈求你的原谅。
袁木一把揩掉将要落出来的泪,向裘榆伸出双臂,轻轻攀上他的脖颈与后背,紧紧地环住他。
裸露的皮肤贴合,拥抱滚烫,他把体温渡给裘榆,混着胸前的心跳和耳廓的吐息,温度随之急剧攀升。
他创造了此夏最炽热的时刻。
裘榆的手指微动,展开,快触到袁木的衣摆时,他松开了他。
指印是浮在脸上的,在白色灯光更加失真。
红白相混,分不清楚哪一色是伤。
“明天就能——”袁木的凝视迫使裘榆开口。
明天就能消。
这句话裘榆没能说完,因为袁木的手心压住了他的小臂,倾身来吻他的脸。
是可以避开的,袁木意图昭然而动作缓慢。
但怎么避,他如徒步登爬千梯只为求愿的信教人一般,虔诚且庄重,他愈靠愈近,还未吻上,裘榆的一颗心就已经在颤颤巍巍地等待与想象。
他一触即离,红着眼睛说,亲亲就不痛了。
裘榆另一条腿也卸下力气,跪了下来,他笑了笑,向袁木的肩膀倒去,额头抵肩头,长长地喘气。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长得不可思议,从裘榆的第一个露齿笑开始,贯穿秋雨和冬雪,延至新世纪的千禧。
虽说好景的确难挽留,它结果在千禧年四月,袁木被方琼彻底抛弃,在乡下的爷爷家放置两年。
但其实两年并不太难熬,无非是把夏天翻出来再过两遍。
二零零二年再次回到这条街,袁木尝试把丧失的语言功能捡回来。
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或许是对的,他实践过。
在过去的两年间,袁木闭塞自我脱离人群,交流能力便是付出的代价。
一个星期后,袁木第一次踏出家门,就遇到楼道间的裘榆。
他叫他,袁木。
要怎么回答?
不知道啊。
怎么办。
干巴巴地应,诶,裘榆。
然后呢?该说什么?
仅仅是那几秒,仓皇、紧张、无力的几秒,袁木对时间腾起深刻的恐惧感。
时间侵蚀人的血肉,篡改人的思想。
它赋予,也剥夺,灵魂受其填填补补,加棉抽絮。
一具躯体,如此,从一个人变成另外几个人。
袁木不再是袁木,裘榆似乎还是裘榆。
这个认知,让他羞于面对他。
于是袁木照第一本交际教材说,不好意思,让一下。
他还要赶着去为袁高鹏买酒。
说过了,时间神通广大。
没两年裘榆也变了,变得越来越什么也不在乎。
以前他不在乎自己,后来他不在乎任何人。
他的表情越来越轻盈,不再吝啬嬉笑怒骂。
步伐也轻盈,他把劳碌高压的高中生活过得潇洒恣意。
尤其笑,露齿的笑不再唯九九年的袁木独有。
袁木两点一线的日常很少会见到裘榆。
他们偶尔会隔街相望,偶尔会天台相遇。
天台上,坐,站,睥睨人流,不语,聊天,浪费光阴。
直到某个四下无人的下午,裘榆带着颈侧的大片擦伤来袁木家讨碘伏。
他和人打架,被一块挂满木刺的长板扇脸,只来得及护住头,没躲开脖子。
裘榆时不时会闻到袁木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液的味道,他知道他有,他就只来向他要。
在袁木站他身侧,拿着棉签为他擦拭伤口时,裘榆忍不住说,背上一定留淤青了。
后来袁木没能证实他的背上是否真的有淤青,因为还未等碘伏涂遍刮痕,裘榆吻住了他的嘴唇。
裘榆是真的什么也不在乎,规则,枷锁,条条框框,他着迷于对抗和毁灭这些烂词。
裘榆坐在椅子上,对袁木解开裤带,摩挲着他的下巴让他舔,那时袁木是这样想他的。
袁木对抵抗和反叛没兴趣,但他含住了。
无论该不该发生,能不能发生,发生的后果,发生的正确性——总之,从裘榆吻他、钳紧他的那些瞬间起,袁木人生中的第二次夏天来临。
作者有话说:
假期还没结束,就还可以中秋快乐!
第14章 桂花馅的包
不足四个小时的睡眠里,裘榆一直在梦中挑换袜子,手边无数双,脱下再穿上,心里明明惦记着要去见哪位,但梦境吊诡不可控,整晚重复一个动作跨不出房门半步。
缺觉导致头痛欲裂,怪梦导致精疲力竭。
按下早晨七点的闹钟,裘榆黑着脸下床,径直走到衣柜把暗格里的袜子全丢进脚边的脏衣篓,连篓一并扔去卫生间。
裘禧早早梳妆打扮好,神清气爽在吃猪油拌面,瞧见裘榆负气起床,好心提醒:“哥,今天可以多睡会儿,周六袁木哥不上课。”
洗脸池前的裘榆手掬凉水,进退两难。
他也想不到自己能活到被通知不上课还会失落的这一天,心里滋味怎么咂摸也不对,僵持几瞬,还是捧水泼来脸上。
乒哩乓啷洗漱完,打算去冰箱找现成饭,裘榆多看两眼裘禧。
“你知道不上课还起这么早?”
就剩最后一口,裘禧卷进嘴里:“和小茶约了去书店。”
“周一到周五不够你们聚的。”
裘榆说,“你和袁茶啥时候这么近了。”
“这个暑假啊。”
她的筷子在碗壁绕啊绕,几圈之后斗胆问出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她啊?”
“是啊。”
“为什么啊?”
裘禧絮絮地说:“好奇怪,你瞧她哪点不顺眼?她脾气那么好。
虽然嘛,性格有点内向,但熟了就还挺有意思的,最重要是超级善良。”
她来劲了,“你不知道,上次我和她出去——”
“打住啊。”
裘榆一头扎在冰箱里,“我不强迫你讨厌她,你也别强迫我喜欢她,你交往你的,我碍不着你,我俩谁也别劝谁,行吗。”
裘禧叹气:“行。”
不死心,“但是——”
裘榆回头瞥她,她适时闭嘴拖长音,从椅子上滑下来,抱着空碗去厨房,半路又问:“你不睡个回笼觉啊?”
“算了。”
“那你干啥?”
“逛街。”
今天的空气有些不寻常,裘榆一出楼道口便闻到浮动的花香,很熟悉,硬要分辨时想不出名字,就卡在嘴边。
愈走愈浓,抬头寻,看见了刘姨家鸡笼上边的簇簇桂花。
他凌晨回家时怎么没有碰到?
花开似乎都挑不为人知的时刻发生。
“姨,你家桂花今年开好早。”
裘榆说。
刘姨端着一碗粉在锅边等水沸,道:“哪里早,每年都差不多这时段。”
裘榆点点头,仰着脖子看了一会儿:“不要你的鸡崽了,让我折一把桂花怎么样?”
“我也没鸡崽给你。”
专业杀鸡不养鸡的刘姨说,“你摘嘛,爬得上去摘一把,有多少都算你的。”
“行,我回来的。”
路过街口的水果店,裘榆没抱什么希望地往里瞟,结果看见袁木站在柜台前翻书。
裘榆驻足,等了几秒,问:“你看什么书?”
袁木把书脊立起来让他看封面,挡住了自己大半张脸。
清晨七八点的街面人少,袁木远远就听到他和刘姨聊天的动静,心想这太阳打西边出来,夜猫子也兴白天出动。
袁木不问他去哪儿,也不问他要干什么,裘榆只好说:“我要一斤石榴。”
那人目光终于肯从书页里拔出来:“你妈让你买的?”
“不是。”
“那你揣上几个走吧。”
袁木复垂头,“要袋儿吗?”
“不要。”
发现人立在余光中不动,袁木奇怪:“要我给你挑吗?”
裘榆没再回话,挑挑拣拣,拿上两个红艳圆润的离开了。
说是逛街,裘榆却脚步不停来到网吧,在门口把“蜘蛛”二字的铁条拨正,就有人坐里面叫“小榆”。
季二蟹看见裘榆像看见救世菩萨:“你不说你今天来不了了吗!”
“把日子过混了,不知道今天周六。”
裘榆把外套兜里的石榴拿出来排在前台的柜子上,“去吧,今天我给你抵上,星期三我的白班——”
季二蟹上道:“懂,星期三你不用来,我无缝衔接。”
眼睛一转,“大早上的,还带一对石榴来干啥。”
裘榆瘫在季二蟹之前坐的老板椅上,两脚点地,可有可无地转悠,嘴里胡诌:“想着买来和媳妇一块儿吃。”
“你还有媳妇儿?”
裘榆横他:“只许你有?”
季二蟹求爷爷告奶奶地要和裘榆换班,就是为了今天去见网恋对象,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嬉皮笑脸:“不是不是,没这意思。
不过我说,两个石榴也太寒碜了。”
“没办法,媳妇不理人。”
裘榆又改话锋,“两个多好,一对儿。”
话来话往间,季二蟹已经换了副行头,整整衣襟,他把俩石榴搂胳膊肘里夹走,“你媳妇不领情,我和我媳妇帮你解决。”
裘榆问:“到底谁寒碜。”
末了又说,“这次记得把你手臂上的螃蟹捂严实了,别又吓跑一个。”
玻璃门已合上,季二蟹抱着石榴倔强地喊:“我这是蝎子!”
裘榆本来是蜘蛛的常客,暑假刚开始没多久,他在这儿坐通宵,来前台买饮料提神,恰巧看见招网管的广告,还手写的。
薪资不高,胜在工作内容简单轻松,而且离电脑近,他随口问了两句,就被聘了。
当时值班的就季二蟹。
网吧是两个网管和一个老板轮班制,另一个网管被人砍了,老板去医院贴身照顾了。
裘榆强调他只能做一个暑假,季二蟹说,现在这情况你只能做一天也行。
许益清说裘榆整天神龙不见首尾,不知道他还在外边找了个兼职。
这事儿就大陡一人晓得,这另一位蜘蛛的常客。
早上没什么人,零零散散的都是包夜的还没走。
裘榆在电脑前敲了一阵,有人按铃要泡面,他停了停,把屏幕上的源代码删干净,起身去提温水瓶了。
再坐回前台,静静待了一会儿,没心情也没手感,裘榆叉掉软件,点开扫雷,混到下午下班。
下班后裘榆没直接回家,真去逛了一趟街。
他拎着白色书包回水雷街时,天已经黑透了,街口的店就袁茶一人。
刘姨通常在晚饭时间关门,现在黑灯瞎火的,鸡毛没剩一根。
裘榆把书包挂在手臂,助跑两步,蹬两下就站稳在枝干上了。
隔壁的常嬢打趣他:“哟,裘榆,来偷桂花了。”
裘榆不想和她侃些有的没的,只回:“我和刘姨打过招呼。”
后来他没仔细听常嬢接话,水果店前的男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薛志勇住袁木家楼上,有妻有子,妻子漂亮儿子可爱,但他本人不怎么样,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三十多岁无正业,天天在街头街尾乱荡。
此时他在店门口,对袁茶讲不入耳的荤话,笑得猥琐,可姿态像闲聊般随意。
裘榆也见过他这样对其他女人,整条街的年轻女孩都被那张嘴多多少少骚扰过,没人拿正眼瞧他,同样也没人正面驳斥过。
常嬢向他的视线望过去,跟着听了几句,冷笑:“那贱杂种。”
裘榆收回眼神,继续手上的动作,把桂花枝折下来,放进书包里。
“你来月经没?”
“你这个年龄应该早就来了,没来不正常。”
“胸开始发育了吗?会不会涨痛?涨就是它在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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