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木知道裘榆在笑,也知道自己正在他眼下,他垂着眼皮看厚重而粘腻的桌布,遮住情绪,启唇无声骂:傻逼。
裘榆装没看懂。
原本想亲力亲为,但——他请钱进代劳,站起来找一找裘禧她们坐哪一桌,思来想去还是得匀一匀座位,让她们两个过来坐一起。
钱进刚站起来,就见一股人从大厅角落仓皇地外涌,严磊的爸爸妈妈为首,而严磊最末。
主人家跑了。
“什么事?”
愈来愈多人罢筷探究竟。
许益清是其中最稳重,应该临时受了托,她协调服务员继续上菜。
方琼挎着装满礼金的包穿梭在过道,连声说没事没事。
这顿酒席最后还是在惶惶的议论声里吃完了。
第16章 或恨或憾
对于死亡,袁木并不感到陌生。
它伴抽象的磅礴和虚无,也闪具象的画面与情绪,是常常盘踞在他脑海的念头。
以致于不陌生,再目睹,甚至从惊和惧里剥出丝丝的亲切。
听说严莉先是割腕,然后开煤气,最后从五楼落下,似鱼入海般撞向灰色的水泥地面。
这么一看,虽然她的学习成绩很好,但对自杀这件事实在不精通,有一股笨拙的决绝。
她没写遗书,只留下一滩血和几团红糊糊的碎肉组织。
人被车拉去医院,不知能不能救。
席散之后,围看那圈秽物,大家打着饱嗝发表阔论。
首先,纷纷猜测她为什么不活。
其次,纷纷责怨她为什么要死。
血在夜里的路灯下是深褐色,因袁木站在天台俯视,更看不出是血,像灰布上一块陈年的污迹。
鼻腔竟然由视觉生生联想出味道,那匹常年不见天日的腐朽生霉的床褥。
那年爷爷重病有些时日,二叔同镇医院协调,拔了氧气罩把老人拖来家里放着,几乎是等死。
二叔叫袁木在跟前照料,说给他机会尽孝。
于是他便在那间小屋不离身守了几天,眼睁睁看爷爷咽气。
老人死前经历一场潮式呼吸,胸腔蓦地突起高峰,又蓦地凹陷成洼地,忽急忽缓的呼喘尖锐不止,像失控的车轮声。
眼珠浑浊找不到焦点,袁木不敢向前,就看着他的手指痉挛着乱抓,没有着落。
总之是濒死,生理反应失律,快不算人了,像厉鬼。
就在爷爷僵止不动后的一秒,袁木意识到人是辞世了。
明明尸体还在眼前,但就是很难想象他存在过。
严莉也如此。
此时风大,脑海里再念及关于她的画面,颜色变黑白,影像在消退,速度之快,好像是被风呼啸着卷走的。
裘榆率先找到他,冲楼梯的脚步如狂潮冒进,靠近袁木时反而镇缓下来,开口是颤音,又咽回去重说:“你跑这儿来了。”
袁木回头,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睛:“啊,这里清净。”
他们一起往下望,有人还在讲,出了这种事这阵子生意恐怕做不成了。
有人不往生意上扯话题,为显己善良大度,只叹女孩性情自私脆弱幸亏未牵连无辜过路人。
“是,挺吵的。”
裘榆长舒一口气,心还在咚咚乱跳,他背靠围墙道,“刚才袁茶来我家了,今天晚上她和裘禧睡一个房间。”
许益清和方琼都没归家,或是留在酒楼主持大局,抑或是陪往医院帮衬,两对孩子目前没收到来自她们的半条消息。
“裘禧有被吓到吗?”袁木问。
“嗯,袁茶也是。
两个人看起来都懵懵的。”
“你呢?”
“我。”
裘榆摇头,什么也没说出来。
袁木在晚风里眯了眯眼睛,朝远处的虚空扬脸,似在感受什么,他说:“你来,这样看,城市好像偌大一个坟场哦。”
裘榆在这个天台听过袁木许多稀奇古怪的比喻,裘榆莫名自信这些话他只会对他讲,所以每一句他都认真听,有时会回房间写到纸上,他是袁木人生珍稀的见证者,忠诚的记录员。
今天的裘榆和以前每一次一样轻笑以对,纵然再度被不久前的恐与慌侵袭,他也若无其事征询意见:“今晚你要不要也考虑一下来我家,睡我的床。”
说实在的,小学时袁木进出裘榆家频繁到他不得不审视自己的地步,掰着手指头数这个星期去了几次,会不会太多,忍着点下周再去吧,中和一个好看一点的平均数。
长大后位置对调,他鲜少再有勇气和兴趣涉足别人的领地,倒是裘榆经常溜来和他待在一起。
他们下楼开门时,裘榆家的客厅已经闭灯,裘禧房间的门框边泄出光线。
裘榆倚着鞋柜,对身后蹑手蹑脚的袁木讲:“可能早睡着了,只是不敢关灯。”
袁木没有应话,捂着裘榆的嘴一路推他进了卧室。
他的房间没有大变化,直等熄灯之后袁木才缩在被子里借着窗外的光细细打量。
加了挂墙的书架,添了附滑轮的靠背椅,衣柜换了,大得能藏下人,灯的开关处和书桌前贴了海报。
裘榆的床只有一个枕头,他放去袁木那边,自己用运动外套叠了一个简易的,所以他侧脸时很容易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袁木。”
裘榆手机屏幕的光还亮着,声音细弱低沉,“莉姐没救回来。”
许益清发来的消息。
袁木原本背对他侧卧,然后慢慢转成平躺。
他最后发现,裘榆卧室的灯也从节能吊灯换成纯白色吸顶灯。
手腕的刀口,呼吸道的一氧化碳,头颅的洞。
她分三条路走,终于还是到了目的地。
严莉辍学是不得已,严家不供她,她只有去浙江打工攒学费和生活费,走之前苦求老师保她学籍,白交三年学费留一个考试机会。
严莉暑假穿高跟鞋去卖酒是不得已,北京的大学路途远,要车费,大都市消费高,要饭钱,爸爸妈妈说她已成年,要房租。
或许还有更多,不得已在这条臭水街长大,不得已笑对左邻右舍阴阳怪气的夸奖,不得已听薛志勇穷追不舍的淫语,不得已拿自己的积蓄换弟弟的礼金然后在酒宴期间不能露面。
严莉只有自毁方式轮得到自己选择。
“其实她再忍一个月就能永远离开这里。”
袁木说。
他早早洞察她想高飞。
“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她的死吗。
可消亡和被遗忘是人的宿命,我们需要对宿命抱以恐惧吗。
“我不知道。”
袁木说,“我只是有点难过。”
也有一点愤怒,一点厌恶,对于楼下叽叽喳喳沸起的泥沼。
他深知他们身处淤泥许多年,但没有任何一刻令他如此欲呕过。
“嗯,所以轻易不要这样做。”
裘榆始终看着他。
轻易?裘榆留余地,意思是不排除很难的时候。
但为何说得如此恳切?这里两个人,裘榆在劝他还是劝自己?
“你说我吗。”
袁木翻身,他穿裘榆的睡衣,一动,衣服的味道便拱涌出来。
他打了个喷嚏,额头撞去裘榆的胸口,就着浓重的鼻音说,你家洗衣粉的味道未免太香。
裘榆昂着下巴,任袁木抵在怀里,又听他声细如蚊:“我不会。”
袁木问:“裘榆,你恨不恨你妈妈?”
他似乎明白这个问句的由头,生命的逝去都含恨与憾,注定为生者的时空短暂地蒙上悲怨的底色。
你不如问我爱不爱她,我斩钉截铁说不爱。
恨这么重,对妈妈。
“不要再让她困住你了。”
袁木声音黏软,似乎睡意很浓了。
窗外起雨,裘榆想起街面那团血。
“你呢。”
裘榆问。
袁木没有再回答。
裘榆沉默地感受了一段胸前的人温热而均匀的呼吸,把被子拢至两人的肩膀,拉袁木的手臂来搭自己的腰,轻捂于肌体之下,随他闭眼入睡。
天气转冷雨,不晓得他伤臂的骨头会不会疼。
第17章 开学第一天
天亮,雾浓,映得窗户惨白。
薄被底下,裘榆是个睡着的暖炉,袁木的手臂被他夹在腰间煨了一夜,烫得要起火。
他的睡眠一向浅,眼皮沾点亮光就转醒,迷迷糊糊动了动,把自己的手救回来。
裘榆无意识地追他,被袁木挡住摁大腿上了。
没有眼神加持,裘榆的气质柔和许多,但主格调依旧围绕冷。
唇薄,鼻梁窄挺,双眼皮折线不深,睫毛虽长但不密,而且色浅。
这张脸时常没表情,即使笑也不热切。
希望他一辈子不必讨巧卖乖,不然这副冷心冷情的面相谁会买账?
不过也许露狠就有资本。
前天晚上袁茶来找袁木,讲裘榆帮他呵退耍流氓的薛志勇的事情。
听完,袁木先想薛志勇找死,二想帮就帮了袁茶来跟他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三想他还没见过裘榆凶起来是什么样。
想得入了神,就彻底清醒。
袁木眨了眨眼,唰唰的,才发现唯一的枕头被闲置在脑后,两颗头都挤在裘榆的那件外套上。
他侧身往后挪,被子前拉,全堆去裘榆身上,可以得些清凉。
裘榆微睁了眼,掐腿掰腰把袁木抓回来:“跑什么,我冷。”
“被子不都给你了。”
说是这么说,袁木却不再动。
“两个人一起盖。”
裘榆像八爪鱼一样把人圈在怀里,五脏六腑舒坦得要死,开始胡思乱想,地球上没有人会不需要抱枕。
埋头闻了闻袁木的脖子,确定他俩染成了一个味道,开始胡说八道:“一会儿走之前记得去卫生间把我家的洗衣粉带上。”
这时袁木越过裘榆的肩头看清对面,原来书桌前那面墙上贴的不是海报,而是黑色卡纸。
他仰着脖子,等了一会儿,说:“裘榆,你心跳好重。”
“健康。”
“我真的很热。”
裘榆松了一点。
“能不能别顶着我了。”
袁木平静地问。
裘榆闷笑,往被窝里看:“你闲着了?”
袁木闭了闭眼:“我就是想起个床。”
裘榆嘴里应着“嗯”,箍着袁木的腰翻身,让他离了床,趴来自己身上,手划着腰线向下摸索。
袁木一个激灵,挣了挣:“别弄我。”
七点要回家,八点要补课。
裘榆听话地停下,看着袁木:“那你弄弄我。”
说出口,他脖子耳根先红一截。
“我——”
黑白无常索命式地拍门,裘禧在外面叫:“哥哥哥哥哥,起床了,你今天要不要上课?”
跟受惊的鸟似的,扑腾着翅膀,袁木一骨碌滚下来缩回被子里。
裘榆垂眼看隆起的那一角,心想,你看,这不是能逃开吗。
“没进来呢,躲什么。”
裘榆小声说。
胸腹被攘了一把。
他咳两声,回道:“才六点,你起这么早干嘛?”
“你快点儿啊,我和小茶烙饼吃!”
裘禧撂完话就走了,裘榆也不作提醒,好整以暇拄着脑袋陪袁木等。
难为他隔一层被子还得自个儿审时度势,磨蹭好一会儿,才掀开被子红着脸汲氧。
袁木屈起膝盖起身,边脱裤子边下床,拉开柜门把裘榆的睡裤还进去,头也不回地嘀咕:“我昨天把衣服裤子脱哪儿了?”
裘榆也跪床沿帮他找:“总不能在衣柜里。”
看他背影问,“那么怕被发现,你一会儿怎么出去?”
“趁她们烙饼时候出呗。”
哗的一下门被推开,袁木扑进衣柜的衣服堆。
裘榆伸臂一拍,衣柜那长长的门扇悠悠合上,他转脸问裘禧:“你懂不懂敲门?”
裘禧看她哥不像生气,倒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她不知道他大早上有什么可乐,但也跟着傻笑,咧嘴道:“我来问你拿钱买白糖。”
“鞋柜上的盒子里有零钱。”
“哦哦。”
裘榆随裘禧走出房间,靠在门边看她把袁茶从厨房里拉出来,让她陪她一起下楼。
两个女孩弯腰在鞋柜上的铁盒子里拣钱,嘴里商量着拿多少才够。
他返回卧室,打开柜门。
袁木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面,为了屁股不往下滑,还往身后掏一个坑,多出的几件衣服塞怀里。
书桌的那个空间已经藏不下他了。
裘榆的脑子冒出这样的想法。
可以出来了吗。
袁木口型问他。
“小茶,我们买净含量500克的那种吧,不然不够。”
裘禧在外面建议。
裘榆摇头。
袁木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展开,遮白生生裸着的两条腿。
光影晃动,是裘榆向前走了两步。
他屈腿蹲下,单膝跪地朝袁木探身,右手撑在衣柜内壁,左手去握他后颈。
看袁木被他锁在那个狭小的三维直角里,却还无惶无惑地抬眼迎望他。
他气息微颤,往他唇上轻柔地印下一吻。
然后在分开时另一条腿也跪下了,另一只手去细细摩挲他的下巴。
裘榆笑,轻声说:“你的鞋应该会被袁茶看到,穿好裤子出来吃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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