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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燃想起疗养院的风景，悠长空寂的走廊，透过彩色玻璃的光晕，停顿片刻，在纸上抄下了这栋别墅的地址。
远山区，白陶大道六号。
地图显示，两公里之外，有一处森林公园，是锦市人民喜闻乐见的周末去处。
霍燃休假返工，精神面貌明显比之前提振了许多，就连被马平原叫进办公室，讲了两个小时无关紧要的“态度问题”也不生气，乐乐呵呵地从财务总监的办公室出来。
就连对突然而至的徐庭也不例外，笑着和他打招呼，
“徐秘好。”
徐庭的惊讶只暴露了一秒，随后被收进彬彬有礼的外壳，“霍先生好，陆总和您打过招呼吧。”
提到陆闻鲤，霍燃的嘴角就有点勾不住笑，弧度渐收，勉强道，“是，他说了。”
“那霍先生这边跟我来？您吃饭了吗？”
“没有。”
“陆总正好准备了午餐，是从和平饭店外送来的牛扒，用隔热餐包送来的，刚刚才切过摆盘，您来得正好。”
霍燃心想你们陆总的这份几千块的鸿门宴，我受不起，你不如放我回去吃白水面条，我比较能消化得了那个。
或者和辛恪吃也行。
他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三十层的总裁办公室。
徐庭替他拉开门，霍燃迟疑地往后退了一步。
徐庭早有预料，向斜后方站定，卡住他的退路，不紧不慢地说，“霍先生，请。”
霍燃没得选择，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陆闻鲤背对着他坐在真皮沙发上，西装革履，长腿交叠，姿态闲适。
霍燃有些恍神，他才去过锦城一中，尚且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脱身，印象中的陆闻鲤还没修炼出现在这副强大的气场。
一转眼是几年？
陆闻鲤已经从眼含戾气，阴晴不定的青涩少年，摇身一变，成功地成为锦市大名鼎鼎，深不可测的青年才俊。
而霍燃还被困在他设下的死局中，苦苦挣扎不能。
听见动静，陆闻鲤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直视霍燃，过长的眼睫挡住了眼神里的暗色。
霍燃一对上陆闻鲤的眼睛就一阵发紧，心好像缩成了小小的一块石头，又冷又硬，他习惯性低下头，静静地等着陆闻鲤发号下一步的施令，声音微弱，显得有些呆滞，
“陆总有什么事情？”
陆闻鲤沉默了片刻，才把餐包往前一推，面色冷淡，“吃饭。”
霍燃：“……”
信了你的邪。
他坚定地认为陆闻鲤一定是饭后有什么重要“活动”，如同杀猪前要喂食注水，陆闻鲤精心准备了糖衣炮弹，霍燃就充分做好了在炮火中壮烈牺牲的准备。
和平酒店不愧为锦市以奢华昂贵闻名遐迩的五星级百年饭店，连外送都配了精心包装的红酒，陆闻鲤从酒柜上取下两个高脚杯，给霍燃倒了小半杯红酒。
“尝尝。”
霍燃食不知味，随便扒拉了两口，也不敢放下筷子，就沾了酱汁，天马行空地在在盘子边缘乱涂乱画。
他没碰那只高脚杯，陆闻鲤轻笑一声，顺手就把喝了两口的红酒尽数泼在他身上。
霍燃今天穿了通勤样式的衬衣，红酒很快浸透了轻薄的纹理，把纯白的布料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湿哒哒地和霍燃赤诚相贴。
呵。
果然不出他所料，陆总的办公室怎么会有免费的霸王餐吃？横竖早晚都是一刀，还是直接这样来得痛快一些，省得行刑前还得疑神疑鬼，霍燃暗笑，屈辱的游戏里浇灌出病态的心理，他甚至有种考前押中了最后一道大题的简单的快乐。
然后他顺从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来不及吞咽的红色液体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在白皙的脖颈处描出一道旖旎的风光。
陆闻鲤坐过来，大拇指抹掉流下的酒液，手指粗粝，霍燃瑟缩地轻颤了下，被陆闻鲤发觉，手下愈加用力，两指牢牢地按住霍燃的后脖颈，鼻尖一点一点凑近。
陆闻鲤之前更过分的事不是没做过，但此刻霍燃却觉得难以忍受，他偏开脸，
“陆总，现在还是工作时间。”
陆闻鲤顿住，目光在霍燃的眼角眉梢肆意逡巡，似是凝视又像是审判，带着某种冰冷的沉郁。
就这样看了霍燃很久很久，最后陆闻鲤敛下长睫，重新坐回沙发，
“霍燃，”他说，“你是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吗？”
霍燃当然想知道，但他打赌陆闻鲤没那么好心，能给别人做免费支教。
他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
陆闻鲤发出一声嗤笑，
“你真的想知道？霍燃，很简单，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别人如何欺辱，如何践踏，你敢还手么？”
“就好像刚刚你想推开我，但你不敢，因为你怕激怒我会有更坏的后果，所以你只敢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他突然把果篮里的水果刀丢到霍燃脚边，冷眼俯视霍燃，“不如我现在给你个机会，就现在，杀了我，你敢吗？”
霍燃僵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闻鲤笑了，“我知道，你一定有过这样的念头，拼一个你死我活的结局，然后呢？霍燃，你那么聪明，一个数学物理从来拿满分的人，几秒钟之内就可以计算出接下来的后果——你妈如何安顿，陆氏如何收场，你如何洗清嫌疑成功逃脱——计算之后你得到的答案一定是千万不要做这件损人不利己，只图一时冲动的决定。”
“永远冷静，永远理性，就永远缺少鱼死网破的决心，霍燃，只要你还是这样的人，就得永远在我手里攥着，死也跑不掉。”
第十五章 人心思变
其实挺有道理的，霍燃边听边自个瞎琢磨，他没想到陆闻鲤对他个性的剖析，乍看来蛮深刻。
只可惜陆总不太明白时过境迁，人心思变的道理，棋差一着——霍燃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被泼了豆浆还一脸手足无措的小孩子。
“所以呢？”霍燃听见自己镇定的声音，因为办公室的开阔，甚至还传来隐隐的回声，让这质问的底气更加充足，“所以呢，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是我？”
“就因为我是理智的人？理智的人即使在一中这个小地方也多如牛毛——陆总含着金汤匙，出身高贵，可能不明白，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遇到像你这样的黑恶势力，没有能力，没有办法解决的，就只能忍，这样的人太多了，在陆氏随便丢块砖头，也能砸到一片，陆闻鲤，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一中那么多的人，锦市那么多的学生，我霍燃，不特立独行，也不标新立异，老老实实当我的学生，上我的课，写我的作业，从不干挑衅打架的事，也不是头顶三根毛的外星人，陆闻鲤，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是我？”
这是困扰了霍燃多年的疑问。
每当面对陆闻鲤，这样的问题都会浮上心头，他知道“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是什么意思，知道“人生无常”四个字怎么念，只是偶尔还是会困惑——为什么是我？
这么多年，其实没人教他。
霍燃自己抱着教材课本上的“仁义礼智信”这么一路读下去，从幼儿园大班就坚信世上最终只有真善美三种元素，所有故事永远都会走向小说电影电视剧里的完美结局，王子和公主一定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正义的小白兔终将打败邪恶的大老虎。
殊不知，现实往往是，邪恶的小白兔战胜了正义的大老虎。
兔子招摇撞骗，老虎死无全尸。
他不知道，也没人教他，一条路，凭自己摸到黑，不知道那些所谓非黑非白亦正亦邪的灰色手段，也不懂悦纳自我原地和解的中庸之道。
被教导着，好好读书，工作，生活的人生，就这样被轻易地改变了轨迹，兜兜转转，仍旧不能解脱。
这话说完霍燃立马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从哪借来的勇气？敢噼里啪啦乱怼陆闻鲤一通，还要不要钱，要不要命？
他闭了嘴，惴惴不安地等待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陆闻鲤竟然难得地没有发怒，他脸色无虞，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向百米高空下的川流不息，若有所思，
“霍燃，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是什么意思？陆闻鲤离开办公室很久之后，霍燃还坐在原处，思考这个问题。
进来收拾残局的徐庭替他回答，“陆总马上要出差，预计两个月后才能回来。”
霍燃点点头说，“知道了。”
原来是警告他不要惹事。
徐庭又指了指他的上衣，问，“霍先生需要换一件吗？休息间里有陆总换洗的衬衣。”
霍燃低头看，暗红的酒渍已经干透，摸起来硬邦邦的一片，从胸口散开，像绣上的花纹。
他不想穿陆闻鲤的衣服，可这副模样出去，不知道公司里关于小职员和陆总裁的风流韵事，又要多上几句？
虽然换了衣服，也会惹人想入非非，但毕竟不太引人注目，也能体面些。
“换一件吧，麻烦徐秘了。”
人靠衣裳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陆闻鲤的高级定制衬衣价值不菲，霍燃网上批发的山寨货三十一件。
前者显然比后者强出太多。
办公室里没有瞎子，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马平原一改上午的气急败坏，苦口婆心地跑来“慰问”霍燃，
“小霍啊，工作蛮辛苦的吧，没关系，帐做不完就明天再做，今天早点回去好好休息啊。”
霍燃啊了一声，茫然地抬起头，一句都没听见，他还在想徐庭说的那句话，“陆总马上要出差，预计两个月后才能回来”。
陆闻鲤出差，徐庭势必会同去，他不知道陆氏的疗养院还有没有别的清楚他，或者清楚谭翠竹是谁的人——如果没有其他人的话，也不是没有悄悄潜进去的可能性。
然而马总监的企业级理解让人钦佩，他把霍燃的茫然当成了某项“运动”之后的无力失神，于是开恩似的大手一挥，“小霍，今天就到这，下班吧。”
走出陆氏后，霍燃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许多，他突然起了兴致，在短信上敲敲打打写了半天，摁了发送。
“尊敬的手机用户您好：恭喜您的手机号码已被锦市卫视【英雄汇】节目组抽中为场外幸运观众，您将获得价值10000元的苹果笔记本一台和价值3000元人民币的森林公园双人两日游一次，本节目官方活动网站xksdsz.com【迅 速 领 取】领取码【8112】本次活动已通过锦市互联网公证处审批，请幸运用户放心领取！注：如将个人领奖信息泄露给他人造成冒名领取，本公司概不负责！”
不到一分钟，霍燃的手机就响了，他拍拍衣服，装模作样地接听，
“喂，您好，请问是哪位？”
辛恪一本正经地问，“您好，请问是英雄汇节目组吗？我是你们的幸运观众，刚刚收到了中奖信息，请问去哪里兑换呢？”
霍燃憋住笑，官方地回答，“是这样的，因为我们节目组的官方银行账户目前是被冻结的状态，需要您打一笔钱进行激活，后期才能把奖品发给您呢。”
辛老板阔气地说，“好啊，打多少，哪个账户？”
霍燃：“……我就知道，你果然很有钱。”
辛恪啧了一声，“嘿，你们这工作人员，相当不靠谱啊，我有没有钱，和被不被抽中当场外幸运观众有关系吗？”
怎么还在演，霍燃挫败地抹了把脸，无奈道，“……没有关系，我们节目组的银行账户是1784XXXXXXXXXX417，请您往这张卡上打2000元，就可以激活账户了。”
辛恪说了句好，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随后霍燃的短信及时提醒他账上刚多了两千块。
霍燃：“……”
果然大手笔。
等他心虚地回到公寓，还没换鞋就看见辛恪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厅，冲他摊开手，
“我的奖品呢？”
霍燃装傻，“什么什么奖品，我听不懂，你的奖品和我有什么关系？”
辛恪说：“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那我现在和工作人员打电话确认一下。”
说着就要去拿手机。
霍燃急忙摁住他的手，“哎哎，我错了我错了，我把钱转回给你，行了吧。”
辛恪才不答应，拍掉他的手，大爷似的躺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笔一划地和霍燃讨价还价，“我不管，我不要钱退回来，我要我的奖品。”
霍燃无语，心想这小孩真难哄，“好吧，那你说你要什么奖品？”
辛恪打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霍燃大声朗读，
“……您将获得价值10000元的苹果笔记本一台和价值3000元人民币的森林公园双人两日游一次，本节目官方活动网站”
“得得得，打住，别念了，”霍燃看见辛恪一副想要和他死磕的势头，“没完了你还，不会把我的玩笑当真了吧。”
“没完，还有呢，”辛恪继续念，“本节目官方活动网站 xksdsz.com，x k s d s z，什么意思？”
霍燃脸不红心不跳，“没什么意思啊，就是网站的名字而已。”
“辛恪是大傻子，”辛恪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斜眼看他，“你觉得我真的是大傻子吗？连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霍燃，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了？”
霍燃迟疑道，“……倒也不是不好。”
辛恪重新伸开骨节分明的手，在霍燃眼前大大咧咧地晃，“所以，我的苹果笔记本呢？”
霍燃从茶几上拿来一个苹果一个笔记本，“给你，苹果笔记本。”
辛恪沉默了半分钟，“霍燃，你骗傻子呢？”
霍燃真诚道，“嗯，我骗你呢。”
辛恪：“……”
他好像突然认清了眼前这个笑得古灵精怪的人是个十足十赖账的滑头，于是对剩下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奖品也就不抱什么希望。
“所以森林公园两日游是什么？你打算在公寓里贴张纸条，上面写森林公园四个大字，然后我们躺尸两天？”
霍燃大言不惭，“我是那么吝啬的人吗？森林公园，这周末哥哥带你去，怎么样？”他顺道搂住辛恪的肩膀，笑出一个傻乎乎的，得意的旋涡，“而且，市森林公园免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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