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常见的理由,医生听完就从玻璃柜里取出一管,“好了,这是治外伤的药膏,不用给钱,你回教室吧,记得……”
像是突然被拔掉插销的劣质音箱,接口分离的刹那,尖锐刺耳的噪音响彻耳畔,绵长如同警报的哀鸣。
霍燃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白炽灯下医生的嘴一张一合,恐惧挤入大片大片的空气进入肺部,让人感觉到窒息。
大约一分钟后,噪音消失。
一切都宛如真空般,蔓延令人绝望的死寂。
霍燃茫然地抬起头,“老师,您刚刚说什么?”
那晚霍燃十点才到家。
他脸上的红肿褪得干干净净,只有腿还有点瘸,不细看压根看不出来,他在家门口静默地伫立了许久,才拿出钥匙打开门。
“妈,我回来了。”
语气与往常无异。
只是昂扬挺拔的身形突然带了一点佝偻,背影单薄似纸。
谭翠竹离婚后也失了工作,从亲戚那边借钱在家附近开了间包子铺,平日里风风火火地经营,她手艺好人又勤快,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能保障母子二人的正常生活。
谭女士对目前这种平静的生活很满意,霍燃开门时她正搬着小马扎,蹲到电视机前,一边准备明天的馅料一边津津有味地收看戏曲频道,听到霍燃进门,头也不扭,目不转睛地说,
“小燃回来了,宵夜在桌上,你快吃,吃完了早点写作业早点睡觉。”
霍燃没说话,默默地放下书包,坐到餐桌前,他拿着筷子,在菜里扒拉了好一会儿,被路过取十三香的谭翠竹轻巧地打了一巴掌,手背顿时泛红,“做什么!好好吃饭!”
霍燃哦了一声,夹了一筷子菠菜,心不在焉地咀嚼吞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妈。”
“怎么啦?”谭翠竹边盯着屏幕前的唱念做打还要分出精力调馅料,“快点吃啊小燃,你今天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妈,我今天听说,有个同学,因为校园暴力,听不见了。”
“啊?是你们班的吗?”谭翠竹顿时惊讶地放下筷子,表情严肃,“那个欺负人的同学呢?也是你们班的?你们一中还有这种学生?”
“……不是不是,我听别的班同学说的。”
“那就好,”谭翠竹放心地回归原位,“小燃啊,咱家虽然条件不好,但是好在你争气,区第一名直招进一中,妈连择校费都省了,哎呀,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长大,考一个好的大学,我不给你压力,也用不着太好,差不多妈就心满意足了。”
谭翠竹背对着他,可霍燃已经能够想象电视机前的她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应该连皱纹都被平和闲适抚平了吧。
她的眼前是一片繁华耀眼的光景。
一片霍燃不敢破坏的光景。
霍燃之后请了两天的病假,重回学校时书桌上已堆了厚厚一摞卷子。
同桌幸灾乐祸,“看你平时太刻苦,风水轮流转,现在也能尝尝我们临时赶作业的滋味咯。”
“不说这个,”霍燃将卷子折起,放进抽屉,“你……认不认识我们学校有个叫陆闻鲤的人?可能和我们是一届,也可能不是。”
“陆闻鲤?”同桌一拍大腿,“你是说那个陆闻鲤吗?”
“……到底是哪个陆闻鲤?”
同桌啧啧,“就是陆氏集团的公子哥,咱们市,最厉害的那个陆氏集团,锦中商圈知道不?那边楼都是他们家的,据说陆总还给一中捐了栋实验楼,当然据说陆小少爷不是单纯的啃爹,成绩好像也不错,”说了一半想起来,“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霍燃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他能从陆闻鲤的行为举止看出来这不是个善茬,可他没想过这善茬的爹管了半个锦市,更别提区区一个市高中。
他垂下眼,嘴边最后一点红润都消失殆尽,声音淡漠到极致,“没什么,路上听别人议论,所以好奇来问问你。”
陆闻鲤说话算话,霍燃的外伤养好后不到一周,又再男厕里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巴普洛夫的狗开始吟唱,霍燃哆嗦着指尖拧开水龙头洗手,任由身后的人靠上来,把他的头摁进洗手池。
陆闻鲤笑着说,“天气太热,我让你凉快凉快。”
语气和善的好像是在扶老奶奶过马路。
霍燃这次学乖了,不再反抗,任由陆闻鲤把他的整个头都浸入水中,并借助游泳的技巧保持呼吸均匀——他已经渐渐学会如何最大程度地在伤害中保护自己,这是生物进化的本能。
陆闻鲤摁了两分钟,觉得没意思,把霍燃猛地提出来。
霍燃呛了水,趴在洗手台剧烈地咳嗽,咳完了意识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他声音很低,重复了两遍陆闻鲤才听清,他问的是“为什么?”
没头没脑的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做?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
霍燃想不明白,他只看见陆闻鲤笑着把鞋踏在他的膝盖上,用力地踩,那笑容天真而残忍。
“没有为什么,霍燃,记住,这就是你的命运。”
第十二章 锦城一中(下)
霍燃从此经常迟到。
陆闻鲤以逗弄他为乐,要求霍燃每天早起一个小时,去距离锦市一中七八公里远的地方给他买早餐,霍燃兜里没钱,他就把纸币一张张撒在厕所地面上,勒令霍燃跪着用嘴把钱叼起。
路途偏僻,少有车至,霍燃又没钱打车,只能坐公交一半跑一半,紧赶慢赶到陆闻鲤的班级门口,在全班同学诡异的注视下,气喘吁吁地说,
“能叫一下你们班的陆闻鲤吗?谢谢。”
看起来像是穷追别人不舍的痴情舔狗。
陆闻鲤十几分钟后才悠哉游哉地从教室后门走出来,接过霍燃递来的快要凉透的豆浆,打开杯盖,唰的一下泼到霍燃因奔跑而格外红润的脸上,嘲弄地说,
“你看起来很热。”
霍燃沉默地站在原地,豆浆从粘连的头发滴下,他路上跑得太急,摔了一跤,杯口沾了泥土,把豆浆染成混浊的模样。
多脏,他在陆闻鲤看不见的角度微笑,呵呵,你看,多脏。
陆闻鲤又拽他到洗手池,貌似贴心地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喷涌而下,把霍燃的脸打成潮湿的苍白,“你头发都脏了,我替你洗洗,洗干净了,你再去上课。”又靠近他低声说,“还有,晚二结束后,操场见。”
霍燃的上衣湿透,他取出书包里的外套,套在外面,——那是谭翠竹听说他提前一小时去学校早读,怕他冷,走之前特意给他装上的。
他回到班级,语文老师已经在黑板写下了早读任务,天气转冷,坐在窗边的同学“啪”得一声,合上窗户。
霍燃摊开书,跟着同学们一起背,“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头发上有凝聚成滴的水珠落下,落在脸上,滑入眼中,霍燃用力地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
三年光阴弹指。
等到他们清空了教室和书桌,班主任把高考准考证亲手发给每一个人时,霍燃的心里终于升起那么一星半点的希望。
陆闻鲤长期的折磨过早地损耗了他的灵动,他的眼睛里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眼珠习惯性地向下看,很少直视前方,背驼得厉害,他渐渐讨厌直射的阳光,喜欢站在阴影之中,所以皮肤更加苍白,在阳光下呈现出羊脂玉一样的颜色,青色的血管隐隐作现。
好在陆闻鲤需要维持人前的体面,对霍燃的各种“命令”也只限于清晨和夜晚,他白天在教室里拼命地看书写题,晚上回家简单洗漱,忍着疼痛和屈辱入睡。
偶尔的迟到和翘课,也因为霍燃是一中从不失手的第一名,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作罢。
霍燃没有自暴自弃,他知道锦市是陆氏的地盘,他惹不起,就想考到别的城市,最好离锦市远远的,读想读的大学学想学的专业,隐匿于人群中,谁也找不到。
他带着满脑子的美好幻想,小心翼翼地把准考证夹进复习讲义中,背上书包准备回家。
陆闻鲤一连几周都没有找他,霍燃天真地以为陆闻鲤高考在即,顾不上他,也或者是,已经玩腻了他。
霍燃发自内心地希望是后者。
他难得哼着歌走出校门,在家复习了三天,高考那天早上,谭翠竹照旧早早出门摆摊卖早点,只是定了好几个闹钟,在桌子上给霍燃留了一根火腿肠和俩鸡蛋,还有一张字条,
“小燃,高考加油!妈妈永远支持你!”
霍燃伪装得很好,谭翠竹女士对此一无所知,她至今以为她的儿子是个再正常不过的高中生,和别的孩子一样,上上课,发发呆,赶赶作业,偶尔再叹一口气,以慰藉虚度在书海中的青春。
霍燃看着纸条,三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那么接近重生。
霍燃维持着这副表情,再三检查了所有文具和证件,推门准备出发去考场。
嘴角的笑意来不及收敛,就看见陆闻鲤斜倚着墙,眼神阴鹜,勾起一个常见的无所谓的笑,似是随意地说,
“霍燃,不妨我们来玩最后一个游戏,你猜,你能不能赢?”
霍燃被三个体型健壮的人带上车,蒙住眼睛堵住嘴,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被扔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郊区。
霍燃摘下蒙眼的黑布,书包里有手表,显示八点过半。
他没有手机,四周是空旷的一片田野,看不到人影,看不到尽头,霍燃从太阳的位置推出大致的方向,朝市区狂奔。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别的,只想跑快点,再跑快点。
他必须高考,必须离开锦城。
他不能输。
不知道过了多久,霍燃总算看到了出租车的影子,他不顾一切地跑上车,气喘吁吁地对着司机大声吼,
“去锦城一中!求你,快去锦城一中!”
抬手一摸,才发现一脸的水。
司机被吓到,以为霍燃是哪里来的亡命之徒,慌张之中发动车子,以最快地速度朝一中飞驰。
霍燃这才注意到车上的电子钟。
新世界的大门“哐当”一声,对着霍燃关上了唯一的,最后的入口。
十点五分。
一切都来不及了。
之后的记忆霍燃不知为何变得格外模糊,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下车走到一中门口,又是如何在众多家长的注视下离开,也忘了面对谭翠竹的殷殷目光回答了什么话。
他只记得那个中午花红柳绿,蝉鸣聒噪,正午的阳光直直泄下,他沿街慢慢走回家,一路都是高大葱郁的柳树,遮天蔽日的枝条重重垂下。
那时是六月,道路两旁都是刚刚高考结束的学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上午的考试,或是古诗词或是作文题目,十分热闹。
夹杂着鸟叫蝉鸣汽笛叫卖,还有无数凡尘烟火扑面而来,到了这排树下,却又幽幽从掌纹脉络中渗进骨髓,沁入心脾。
出人意料地冰凉。
他走在树下,看不清神色,模糊了心情。
之后呢?
霍燃参加了剩余的三场考试,以三科都将近满分的成绩,被成功录取到了锦城的一所普通本科。
谭翠竹拿到成绩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带着疑惑小心翼翼地试探霍燃,“小燃,你那天到底怎么了?实在不行我们再复读一年,你那么好的底子,不怕考不好的。”
霍燃想起陆闻鲤说过的话,摇了摇头,“算了吧。”
那场所谓的“游戏”,霍燃输得彻底,他在高考最后一门结束后又见到了那个想把他千刀万剐的人。
陆闻鲤站在高几节的台阶上俯视霍燃,“按照游戏规则,你要报考锦城的大学。”
然后再被你欺辱十年八年,还是以后的一生?霍燃眼底再也藏不住讥讽,圆眼直勾勾地瞪着陆闻鲤,“如果我说不呢?”
陆闻鲤显然早有预料,气定神闲地勾起嘴角,“你妈还会在锦市工作吧,你觉得她知道你的事情会怎么样呢?我也很好奇,她知道你的高考失利是我造成的,知道你这三年无时无刻不活在我的阴影之下,会为你拼命吗?她会不顾一切杀了我吗?”他走下楼梯,意有所指,“你想跑到哪?霍燃,别做无畏的挣扎,起码这样,你的家人还能过上平静的生活。”
他揽住霍燃僵硬至极的腰,把他带进校外一辆毫不起眼的车中。
他撕开了他的衬衣。
少年的恶,是太过纯粹的乖戾和残忍,而这些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被成长的脚印覆盖。
那天之后,霍燃的校园暴力生活结束了。
他成了陆闻鲤养在身边的一只彻头彻尾的金丝雀。
霍燃事后躺在床上,身上遍布青紫色的伤痕,身材瘦似野狗,像是战争中幸存的难民,窗帘拉开一道缝,他从手指缝隙中看露出来的一丝阳光,表情漠然。
挺讽刺的,他的生活质量因此大幅改善。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陆闻鲤不再捉弄他嘲讽他,也许是因为成长,也许是别的,他接触到了外面更新鲜的世界,对霍燃不再像从前那样,冷眼看他在淤泥里挣扎,只是偶尔在锦财的校门口,接他去陆闻鲤的后山别墅,单纯地做爱。
大学毕业前霍燃曾冲动地策划了一场出逃,他身无分文,就带了张自己的身份证,刚刚通过高铁站的安检,陆闻鲤的电话就应声而至。
“霍燃,我想你应该去看看你的妈妈,她可能不太好。”
等霍燃丢下行李赶回家,进门看到的是昏倒在地的谭翠竹。
和满地不堪入目的照片。
他跪在谭翠竹的病床前,等她醒来。
等到的是谭翠竹清脆响亮的一巴掌和一句“你给我滚”。
霍燃不知道陆闻鲤对谭翠竹说了什么,就也无从解释——他又能解释得了什么?他怕一张口,满嘴的血泪就从喉头涌出,怎么也吐不干净。
他不想让这血也溅他妈一身。
不过他从那天起就再没在家里住过,他彻底搬到了锦财,过上了学校和后山别墅两点一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平静的生活。
半个月后,他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谭翠竹从此再也不能开口骂他。
再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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