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燃放弃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他顺利毕了业,在陆闻鲤的安排下进了陆氏集团,安分地完成自己应当扮演的角色,不再抱怨,不再困惑,不再……反抗。
他觉得自己的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这么多年,从牙牙学语的孩童长成不顶天也不立地的成年人,年少时遍地风光扬名立万的白日梦都已成了明日黄花,伶仃无骨地撒了一地鸡毛,也曾想过去到更繁华耀眼的城市,去世人敬仰的学府,看喜欢的风景学喜欢的专业再和喜欢的人擦肩而过,那是更闪闪发光的人生,只是这些都渐渐被时间的打磨成了笑谈。
偶尔想起,只觉得,浮生一梦。
往事荡进深海,前尘种种,尽数变作了庄胜梦蝶的簌簌尘埃。
当霍燃醒来时,他还站在教室一步之外的地方,教室里书声琅琅,夕阳如火,那些尘埃在金线中缓缓落下。
像是每一个故事结尾里淡淡的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第十三章 故人不见
从锦城一中出来,夕阳烧得正艳。
旧城区有些年头,周遭的建筑早已被岁月风化侵蚀,墙皮掉了一地,处处都是破砖烂瓦,摆摊卖煎饼卖烤地瓜卖冰糖葫芦的,在校门口扎堆,引来一群群刚放学的小孩,有风拂过,种种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霍燃走过小摊,漫无目的地顺着街边闲逛。
过去的沉重,在于所有感官都与之相连,视觉、听觉、味觉、嗅觉,翩跹飘零的梧桐叶、煎饼果子出锅瞬间的香气、小孩叽叽喳喳的嬉闹声……牵引着神经细胞深入骨髓,如蛆附骨如影随形地提醒着霍燃,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每一遍的回忆都是一笔凌迟,刀刀剜心。
怎么可能不怨恨。
可这事霍燃不能想,不能回忆,不能铭记,不能刻骨。
这是一盘死棋,对弈越久,输得就越惨,但也不能弃局,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有,没有棋局,没有对手,没有输赢,他坐在这里,只是为了晒会太阳。
他靠鸵鸟战术撑到了现在。
其实霍燃相当懦弱,从来都不敢直面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虚情假意地,像保安大爷说的那样自欺欺人——谁还没点挫折呢?然后假装很勇敢很坦然地活下去,把曾经的创痛和伤疤小心翼翼地盖住,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舔舐,喝一点酒,说一些人生在世不称意的酸话,唱一段算来一梦浮生的戏文。
他既做不到壮烈决绝地反抗,也没有真心顺服的觉悟,憋着一口不上不下的气,吊着一根永远紧绷的神经,战战兢兢地在陆氏里苟活,日复一日。
挺没劲的。
“先生,请问您需要点什么?可以试一下我们最新款推出的草莓风暴~”
短短一个月,霍燃对“草莓风暴”这几个字的恐惧已经深入骨血,和入不敷出的危机感紧密地粘连在一起,头脑警报作响,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走进了和楼下蛋糕店相似装潢的地方。
“原来是连锁店。”他小声嘀咕。
没逃过机灵店员的耳朵。
一听说霍燃是老顾客,更加激情地招揽,牙签扎了切成小方块的蛋糕递到霍燃手边,
“先生是不是在别的地方买过我们家的甜品,现在可以看看这款蛋糕……”
霍燃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茬,发挥出了一个会计应有的职业水平,
“这款蛋糕,原价175,打完折68,还有那个,草莓风暴,”说起这个名字他就一阵肉疼,“原价42,现价25.2。”
他都知道,可是,没钱。
说完没好意思看店员的表情,略带歉意地解释,“不好意思,走错地方了,不买蛋糕。”
“谁说不买的?”店门口响起熟悉的声音,“这个……和那个什么什么风暴,都打包带走。”
听着像是哪来的暴富的大土鳖出街。
店员欢天喜地地跑去结账。
霍燃瞬间石化,“你怎么在这?”因为过度震惊,他保持着偏头的姿势一动不动,歪着脑袋呆呆地看着辛恪线条优美的侧脸,神情类似某种还没长成的幼兽。
辛恪竟然也有样学样,照猫画虎地歪着脑袋,
“你怎么也在这?”
这幅场景颇有点像两个某某精神病院的病友,在疗养中心复健时偶遇的场景,霍燃没忍住,嘴角笑出一个可爱的旋涡,露出没什么威慑力的虎牙。
眉眼弯弯,丹青水墨顷刻间流淌开来。
辛恪也笑了,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看见霍燃穿得单薄,顺手解下颈间的格子围巾,自然地给霍燃系上,一圈一圈细致地缠好。
“怎么穿这么少?外面风大。”
温热的气息缭绕在他的脖颈,辛恪贴得很近,近得连规律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
霍燃的大脑突然宕机,身体好像失去了感知能力,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任由辛恪动作。
“憋什么气,”辛恪在他左耳边轻笑起来,带着温柔的低沉,像透过皮肤骨骼传来的振动,“又不是……”
又不是什么?
霍燃没听清后面两个字,却也本能地慌乱起来,推开辛恪的手,自己慌慌张张把围巾系成了一个死结,努力地转移话题,
“你不是也穷得叮当响吗?哪来的钱买蛋糕?不如退掉好了。”
辛恪显然领会错了霍燃的好意,“为什么要退?你不喜欢吃?所以前几次才留给我?”
霍燃:“……”
他噎了半天,艰难开口,“不是,你听我狡辩。”
辛恪气定神闲地抱起双臂,“好啊,你狡辩吧,”贴心地问,“给你十分钟,够吗?”
霍燃沉默了五秒,放弃挣扎,“……算了。”
正巧店员把打包好的手提袋送过来,“先生这边结账”,辛恪撇他一眼,示意霍燃提上袋子,
“乖一点,下次还请你吃蛋糕,霍,燃,哥,哥。”
他把“霍燃哥哥”四个字咬得意味深长,霍燃想起曾经说过的“哥哥给你买糖吃”,哭笑不得。
这小孩,怎么这么记仇。
他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辛恪走到柜台前,微弯下腰,礼貌地小声对话,棕褐色的长风衣勾画出他流畅劲瘦的骨骼线条,宽肩细腰,连头顶的发旋也被灯光映成一弯璀璨的金。
实在是……温暖而热烈,是那种忍不住像让人凑上去的暖和,冬日里散着懒懒热气的亲切和一见如故。
刚出一中时那股子沉沉浮浮,半明半寐的一口气,直到这一刻,才算是落了地,像无脚鸟寻回旧巢一般,蜷缩起翅膀,安然入眠。
他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对辛恪的背影微笑。
辛恪蓦的转身,疑惑地挑眉,“你看什么?”
霍燃坦然地回答,“看你长得好看。”
辛恪:“……”
到家时,天色已晚。
临走前设置定时的电饭煲自动开盖,黑米和红豆的香气幽幽传来。
辛恪一气呵成地洗手,系围裙,把厨房门啪嗒一关,“炒个青菜,三分钟开饭,你可以先盛粥。”
霍燃:“……”
他摸了下鼻子,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像张嘴等人喂饭的奶娃娃,为了杜绝白嫖,也摸进厨房,在几平米的空间内,跟在辛恪身后瞎转。
三番五次撞上了取调味料,取碗筷,取锅铲的辛恪。
辛恪被烦得没脾气,失笑道,
“你在这添什么乱呢?”
霍燃十分严肃十分正经,
“我没添乱啊,我在帮助你,辛恪弟弟,”他把手中的一小袋不明粉末递给辛恪,“喏,你要的白胡椒。”
辛恪无奈,“大哥,那是酵母。”
霍燃:“……”
他被忍无可忍的辛恪用铲子驱逐出厨房,门“嘭”得一下合上,彰显出大厨的愤怒。
霍燃低头偷笑。
这次的双节假期好像过得特别快,三天转瞬即逝。
霍燃放下碗才看见手机来了新信息。
来自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后天中午午休时间,来我办公室。”
是陆闻鲤。
霍燃的笑容僵住,心骤然下沉,随后酸涩一点一点,漫上眼眶。
对啊,高兴得过了头,他都忘了,还有陆闻鲤。
还有陆闻鲤。
辛恪对着青菜细嚼慢咽,听见霍燃那边突然没了动静,抬眼撇他。
“怎么了?”
霍燃压下心中一点钝痛,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放回原处,
“没什么,手机欠费了,”他说着说着又开始跑偏,谄媚地把盘子里的青菜全都堆在辛恪的碗里,目睹他发青的脸色,笑出了满脸的黑心眼子,“辛老板大人大量,给小的施舍点话费呗。”
辛恪叹气,“合着我帮你找回手机,还要包圆它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我这是找了个爹吧。”
霍燃越想也越觉得自己亏,戳着手机对它指指点点,“你说说,要你何用,好事么没有,要债么挺勤快的。”
在心里也唉声叹气。
怎么就没把这玩意丢了。
丢了倒好。
饭后,霍燃主动提出承担刷碗的重任,又殷勤地把冰箱里所剩无几的几颗葡萄洗干净送到辛恪面前。
辛恪斜眼看他,“你想干什么?话费已经交过了,一年的,省的下次打电话你不接。”说到这薄唇紧抿,瞪了霍燃一眼,“你留的字条什么意思?不准备回来了吗?”
霍燃沉默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所以你……以为我走了,不回来了?你是去找我的?”
“……”
没有回答,辛恪别扭地把头扭到另一侧,他面无表情,却硬生生地给霍燃一种气得快要升天的错觉。
霍燃由衷的感叹,“这也能找到,你不去缉毒太可惜了。”
辛恪伪装的冷静撕开了一条缝。
霍燃得寸进尺,“那你还真的挺有钱的,之前说你们公司穷得揭不开锅不会是在诓我吧,话说移动公司话费包年有优惠吗?”
辛恪咬牙切齿:“霍,燃。”
霍燃笑得快要撅过去,轻飘飘地拍了下快要爆炸的辛恪,就给这只大狗轻易地顺了毛,
“哎,辛老板,说正经的,借你电脑用一晚。”
第十四章 一线
关二爷不照看,自从大学以来,霍燃扣扣搜搜攒的一点钱全在两个月内败了个一干二净。
他抱着辛恪的电脑回屋,感慨自己虽然读了相关的专业,但在个人的理财问题上,实在是很失败。
还不如留着买台笔记本,在辛恪面前,也能勉强找回一点面子,不必恬着脸皮找人家借。
失败的财会从业者霍燃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地开机,用读卡器将手机和电脑相连,等程序加载完毕,启动了桌面上辛恪开发的软件。
昨晚,辛恪说,这个软件,可以实现实时追踪和监控手机定位。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如果在手机上安装了这种软件,就能够看到自己第二天的行动轨迹呢?
霍燃不得不承认,他的一点小小私心,在听到辛恪说那一句话时,蠢蠢欲动,狂跳不止。
他在那一刻暗自想,说不定呢,说不定他能就此摸到私人疗养院的蛛丝马迹,也许还能找到具体的位置,把谭翠竹“营救”出来,送到足够安全的医院,从此不必再受陆闻鲤的牵制,山高水远,到哪里都是一辈子。
他觉得值得一试。
现在……嗯?
霍燃微微皱眉。
房间没开灯,只有电脑屏幕泛着幽蓝的光——那是软件的初始界面,霍燃的眼睛凑近屏幕,尝试着关闭再重启。
还是什么都没有。
定位仅仅显示了清晨在公寓这里的踪迹,中间是一段漫长的空白,到了下午,又突然出现在老城区中心附近。
霍燃啧了一声,双臂交叠,颓惫地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在疗养院打开手机时,并没有信号。
当时霍燃没有在意,现在回想,不出意外的话,不仅仅是疗养院,徐庭车上也应该装了信号屏蔽器。
他早该清楚,徐庭不允许他携带任何东西去疗养院,就一定还有其他的措施来保证对谭翠竹的绝对控制权。
漏了一道缝隙的木桶,如同网开一面的围猎场,注定打水一场空。
而陆闻鲤绝对不可能干出这种蠢事。
理清这些,昨天晚上拜托辛恪安装软件时的雄心壮志顿时灰飞烟灭,霍燃泄了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今天发生的事一帧帧地回放,低调的车,平稳的行驶,欧式庄园的疗养院,如茵的绿地……
等等!
霍燃猛然睁开眼睛,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栏上输入“锦市”“欧式风格”“老建筑”这几个关键字,果不其然在搜索结果的前列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锦市,作为上世纪被列强和军阀长期占据的主要城市之一,建筑风格也在那时受到了西方强烈的冲击,其中的著名代表就是租界里各国领事馆或私人庄园等洋楼,它们通常年代久远,风格独特,并以草地、喷泉作为装饰,现在俨然成为锦市旅游的热门景点。
恰恰与陆氏私人疗养院的特征吻合。
凭借霍燃对陆闻鲤的了解,陆总在财大气粗的同时还追求高雅追求内涵,新建疗养院并不符合他自定的品味,最有可能的,就是买来一栋历史底蕴和文化底蕴兼具的洋楼,并加以改造。
这……或许是条线索。
霍燃继续查询,在纸上罗列出锦市所有能找到的老建筑,再通过和记忆中的比较,一个一个地排除。
在锦市二环?和市中心太近了,没有那么热闹,划掉。
租界里联排的洋楼?疗养院有大片草地,绵延看不到尽头,划掉。
某军阀故居?中西结合,建筑风格差太远,还能买门票参观?别闹了,划掉。
最终,霍燃在锦市招挂拍的官网上,找到了几年前成交的,在远郊的一处别墅,没有照片,备注是巴洛克式风格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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