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眨巴眼睛准备好奇地垂头看看,却被继而到来的拥抱阻挡视线。这位好玩的伯伯虚抱着她,对她道:“睡吧。”梁允姣穿过他的肩膀看到门边的爸爸,两双几无差异的眼睛对上,一个懵懂,一个万千感慨,这种感慨注定是前者读不懂的。
孟炀很快松开,半扶小孩躺下仔细掖好被子急匆匆离开。经过倚靠门框的梁沅时也只看了他一眼,梁沅疑惑回头好像见他在掏烟盒。他收回目光走到女儿床边,仍未弄明白状况的梁允姣看到熟悉的人下意识放松,随即她困惑地抹抹后脖子举起手,手心水痕反光,不确定地对她爸说:“那个伯伯哭了?”
“嗯。”梁沅匆匆扫一眼女儿的手心,扯过湿巾避开视线替她擦拭。不知是回避女儿的问题还是那个人会哭这个事实,梁沅将掖好的被子掀开,抱起女儿朝小衣帽间走,“爸爸带你去照镜子,看看喜不喜欢。”
梁沅快忘记,当初他是环着自己的腰哭过的。
戴在梁允姣脖子上的是块尺寸不大的平安扣,莫西沙的料子,算不上珍品,但胜在色足,是很甜的绿,莹莹润润,内里细雪白棉很有意境。孟炀见到他之前不清楚姣姣的存在,难为他临时找出这枚扣子。
幼儿园没念多久的小孩当然不懂这里头的学问,或许在他们眼里将近六位数的东西和下午茶发的硬糖果没什么区别。然而这是那位看起来吓人却对她特别特别好的伯伯送的,圆润起荧的胖扣子缀在细嫩透白的颈前看得小小年纪已经学会臭美的小姑娘十分满意。
她松开一只环在梁沅肩上的手对镜把玩这个小物件,柔嫩的小脸突然凑到近前,梁允姣很懂事地道:“我会好好跟伯伯道谢的,姣姣要给伯伯画蜡笔画。”
她爸笑着拍她的头,梁允姣可看不懂笑意中的苦涩,只当是得到夸赞,等她爸重新把她放回床上又耐心拍哄一阵后仍没睡着。梁允姣闭眼装睡糊弄她爸,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而她并不知道第二天自己琢磨过来的一些东西会怎样倾覆此时真心实意的动容与满足。
梁沅慢吞吞走回房间,说不清推开门时是怎样一种心情,期待还是庆幸。谜底终于揭开,门内大概背着他们抽过烟的男人特别将就地坐在床边。原因无他,梁沅把床上多余的枕头撤走,剩下那个端端正正摆在正中间,留出两边不尴不尬的空间以及摆明的不欢迎。
他今晚偷得闲,已经洗漱好,没分半点眼神给孟炀径直爬上床用专门换的窄被把自己裹成一个茧。床边的呼吸离开又靠近,“啪嗒”一声整间卧室暗下来,他再次落入温热的怀抱中——孟炀连人带被子把他抱住了,而后自然下躺完全是准备入睡的样子。
和头一晚一样,孟炀有太多想问的,甚至有些近似于逼问。清脆的嗓音在他耳边喊了整天伯伯,或许再听下去他会丢掉对情绪的管控。他贴向冰凉的耳朵把灼热的气息吹进梁沅脑子里,他问:“你还要否认吗?可能我妈都生不出和我这么像的小孩。”
这是梁沅第一次听他提起与父母有关的字眼,不免怔愣。但凡眼睛没问题都能看出梁允姣肖的父是谁,何况一大一小相处快一天,孟炀不瞎不傻。梁沅同样不傻,男人跟去接小孩时他就困扰于这个问题,但是没法解决,千真万确是孟炀的种,又与他出落得如出一辙,唯一能从这张小脸上看到梁沅影子的只有那双眼睛。
对于孟炀的问题,十有九规避,这个问题也不例外,不过从梁沅默许他跟自己去接小孩、赖着不走时有些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曾经他也有过这种态度,无一例外都是在他们闹矛盾之后,孟炀可着献殷勤,除此之外多是梁沅更主动。于是他不解,不安,忍不住觉得他的Alpha都是为了孩子,看在孩子面上。
没有Alpha能抵挡繁衍的欲望,他们总是会施予为其生儿育女的另一半爱怜,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性与责任。他们都是俗人,孟炀必不例外。
“我一直都想你好。”孟炀没有思索该怎么说漂亮话直接回答,仍努力把话题绕回他想知道的事情上。
然而他没等来预期中伶牙俐齿不留情面的反驳,梁沅沉默了,从呼吸是听不出他想什么的。
一夜勉强入眠,翌日孟炀和几年前一样提早起床备好三口人的早餐。阿姨空出来便去买菜,送小孩的任务落到孟炀头上。临下车梁允姣忽然松开握在门把上的手,对上因自己迟迟未下感到疑惑的孟炀的眼睛。
暖阳破开晨雾为颈间润泽的物件镀上柔光,映衬到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亮晶晶的。姣姣仰头望向耐心照顾她的大人,问道:“伯伯,你是我爸爸吗?”
要说孟炀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只能是感慨不愧是梁沅生出来的,她才三岁。他停下顺便整理书包的手,退远一看,两边背带长短刚刚好,平齐地挂在肩上,然后才回答眼巴巴望他的小朋友:“对。”
他预想过很多种梁允姣会有的反应,唯独没想过会是这一种。小孩听完好像并不意外,垂头绞着一根头发丝对他说:“伯伯你走吧,不要在我家了。”
“姣姣不喜欢爸爸?”闻言孟炀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没有如梁允姣所愿听到自己的排斥立即开门下车卷铺盖滚蛋。些微超出安全座椅边缘的藕节小腿上鞋带开了,他弯腰专注系同时问道。
“你让我爸很难过。”说完便嘟起嘴从园服口袋里摸出朵粘土小花,花瓣厚薄不一并不精细,是件拙劣的手工品。等山一般的Alpha接过,小姑娘挥挥手从踏板上跳下去,马尾逆光轻盈地摇,背对孟炀走进哭声此起彼伏的幼儿园。
这天下班梁沅回家居然没见到孟炀,和他猝不及防地来一样又毫无预兆地走了。女儿今天很反常,梁沅耐住性子直到睡前才悠悠问出口,“那个伯伯呢?今天他没来接你放学吗?”
第七十三章 之后,可不可以还要我。
“没有,他走了呀。”惯常难哄睡的小孩今天一反常态主动往下躺,还拉过被子直接盖住脖子。
梁沅好笑地帮她揭下来一点,小孩眼睛滴溜滴溜转,他一瞧就知道其中少不了这个小丫头的事。但他故意没提在梁允姣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之后才莫名问一嘴:“宝贝不喜欢和伯伯玩?”
“啊?”梁允姣弄不懂突然的问题与自己交代那个人离开之间的关窍,小脑袋远没有老谋深算的爸爸转得快,只好撒娇卖乖,“我喜欢爸爸。”殊不知信口一答在她爸那里完全做实与她有关。
孟炀并没有因不懂委婉的童言而挫败,相反他非但不走还意图留下来,没人赶他走那种留下来。当时他不懂时刻令他惴惴不安的情绪是什么,孤注一掷般再次出现在梁沅面前恍然明白过来,是害怕,是后悔。于是他当着梁沅的面做了一件混账事,把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翳全剖给他看,意图用好不容易从血水深潭里抽出来干干净净托起他的手将梁沅拽下。
再见面是在堂口,梁沅手里最隐秘最关键的一处。办公室的门突然由外撞开,接连有人被丢进来,梁沅正在签文件,惊到他手下一抖收笔多出一个墨点。他将就这处瑕疵写下一笔,砸地的咚咚声停止才抬起头。
从走廊背光处又出现一人,是站着走进来的。地上反手被捆住的躺成一团,与脚下生风的后来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压着这些人跪在办公桌前,极其挑衅地盯端坐其后的梁沅,问他:“既然你说是他们的,那就给我指指到底是谁?”
嚣张闯进来的是孟炀,捆成一排的全是这些年他找过的Alpha,一个不差,连前些日子他追杀那位也在。梁沅与他对视,瞧他唇边那抹玩味的笑火气瞬间上涌,他压着怒气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就敢随便带人来。”
孟炀毫无歉意,随刚才自己的逼问已经摸出枪在这排人的后脑勺游移。对面的梁沅同样从抽屉里掏出枪,指向他的脑袋。老练的杀手站得笔挺,暴露出身体每一个致命部位,旋即他弯下腰揪住一位断手男人的头发,枪口没有距离与他贴近。
“使不得,使不得啊!”一头长发团在脑袋上的年轻人不顾自己同样被捆得死紧,连忙相劝,“今天出门前我看过黄历,不宜见血杀生!”
Omega持枪的手端得很稳,分出一眼瞥他,是他找的第一位,神神叨叨的。而孟炀根本没理会,扣动扳机对梁沅说:“他出卖你,不配。”
枪声同时消弭在消音器和隔音墙壁里,无声无息炸出一大摊血,顺地板的缝隙向四面八方淌。其余人俱是一抖,根本不敢抬头,唯有小道士还在低语,不知是在念什么超度的咒还是坚持劝解。
梁沅拨出一个内线电话,很快有伙计一脸心虚地走进来,传染般全不敢看他。梁沅声音很沉,缓声吩咐:“带出去,该处理的处理掉,其余的照规矩办。”
继而他垂眼对专心埋头无辜受牵连的人说道:“烂在肚子里还是肚子烂,自己选。”这些人里有不少与他相处愉快,只要安分梁沅无意找他们麻烦,何况今天本是无妄之灾。
伙计让孟炀带一大串人闯进来是大过,此时纷纷表现想补救,没一会儿就把他的办公室清扫得干干净净,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孟炀一直笑对梁沅,他没有阻止伙计带人走,虽然梁沅没有回答,但已经奏效。
“我承不承认有什么意义呢?”梁沅扔枪,叹一口气,声音比刚才还低。“你没必要因为孩子就一改从前的态度,我自作主张,擅自留下孩子,我向你道歉。但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也为它负责,你这样显得前几年的我很可笑,我是不是该一早就给你生个小孩?”
“梁沅,你搞错了。我不喜欢这个孩子,看到她总能想起自己的懦弱和你受过的苦。”
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突然不自控地大笑出声,“懦弱?我看你行得很。你不喜欢她也没办法,塞不回去。不需要你喜欢,她是我的孩子仅此而已。”
忽然他捂着眼睛蹲下来,做不到思考梁沅的误解,或者是下意识孟炀选择回避剖析自己的懦弱,满心都是想象中宛如亲历险急产程的惶恐,声音听起来很涩,“为什么要一个人做这么危险的事?你明明很聪明,偏偏在感情上糊涂。不是什么都懂么,不缺生理知识吧,Omega独自产子会没命的!”
要和盘托出很需要勇气,他一开始就缺失,才酿成苦果。
“因为我做不到,做不到像你一样清醒,跟感情论斤两。”笑到后面似乎呛了口气,梁沅扭开脸好一阵咳嗽,泪花都涌出来。
他露出半只眼睛,盯地,没在看梁沅,“清醒很痛苦的,尤其是当我面对你。”
“你有什么痛苦,我从来没看出来过,每次都是我像个丑角一样在你身后追。”
俯视便能看到的眼睛很亮,他一直都是这样,眼睛灵动又亮堂,偏偏墨一般深沉,看着看着就能让你错觉扑进一汪浓烈的泉里。梁沅不愿与他多说,重新翻开一份文件,任由朝思暮想的男人苦痛地蹲在他面前。
终于他鼓足那股气,划拉下拆解自己的最后一刀,“从始至终,不管姣姣是否存在,我在乎的是你。之前,之前是我不对,你想知道的所有事全告诉你。”
之后,可不可以还要我。
孟炀直接拉他起来,力道不容抗拒,对梁沅说:“现在就走。”于是他就这么被孟炀直接带上去往大洋彼岸的飞机,留一堆烂摊子,甚至没来得及安顿女儿。
机翼慢慢画出平滑的弧度,梁沅有一肚子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探寻他的过往需要出国,难道真如自己怀疑那样他有很长的旅居史或者说青少年时期本就是在海外度过的。然而孟炀没给他这个机会问出来,一上飞机就让空姐替他拿来一床毯子。五月尚不太热,机上冷气不要钱似的打得很低,孟炀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加上半揽的舒适怀抱和温热的体温,让他很快分不出神考虑其他只想及时行乐。
反正一切揭开就在眼前。
他们降落在湾区,恰巧是费戈的地界,勤恳敬业的梁当家在心里盘算这边事毕还可以找他商谈一下计划收尾的事宜。他全身心信赖孟炀,偶尔看看窗外路线正常外便没多留神,在手机上勾勾画画协调起工作来。
正是没过多留意才颇感惊诧,本以为他会带自己去到什么老式民居,再不济是郊区某些特殊的地方,但梁沅没想到是一座闻名的医院,圈子里有不少人把待产的家眷或者需要吊命的亲属往这儿送。孟炀在前带路,对这里很熟悉的样子,他领着梁沅一连换了两趟电梯,来到胸心外科的单人病房外。
梁沅投去询问的目光,只见孟炀就此停步,莫名摸索一阵从兜里掏出一把证件,一股脑儿塞梁沅手上。他把身份证翻到最上面,坦白说:“这是我的名字,孟炀。”
两个简单的音节在梁沅唇边无声滚了一道,他挨个翻看久未开口,最后问道:“真名?”
“真身份,真证。”他们这行一个人没有十个八个假证说不过去,不奇怪梁沅有这种疑问。
“怎么给孩子起这种名字啊。”大众知悉这个字多来自于那几位皇帝的谥号,所谓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薄情寡义曰炀等等,横竖看不算好字。虽然仍有比较中性的含义,不是相关领域的少有人了解。
他嘟囔得很小声,还是被孟炀听到,男人好像对自己的名字没什么看法,叙述与己无关的既定事实般对梁沅道:“名字是病房里的人起的,我的…养父。”说罢他把梁沅拉到开在门上的小窗户前,目光不带感情地看向里面。
病房空旷,没有鲜花和看望照料的亲属,病床上那人已经瘦脱相,不过仍看得出来恣睢的旧样。梁沅一边打量浑身插满管和监护仪器的男人,一边听孟炀讲自己的身世。
“他背后是一个杀手组织,怎么说,产业化的掮客?收养孤儿驯为己用,替他们赚脏钱,我是其一。他给所有孩子以自己的姓取名、上户口,总在严厉过后再施以温和对待与照拂,所以许多人对养父死心塌地,既畏且忠。”说到这里孟炀停顿了一下,仿佛陷入难受的回忆,他收紧握在梁沅肩上的手才继续说:“我们在带你练枪的地方生活,那里确实发生过一场火灾。”
“你是火灾后离开的。”梁沅很笃定,未等他说完已经确信这个猜测。
能猜到并不意外,以他的谨慎程度肯定将自己查个底掉。只不过情况特殊,他查不到太多东西,云里雾里,给了孟炀留在梁沅身边的机会。
孟炀回答他道:“对,这也是我隐瞒你的缘故。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当时警方已经来到现场,我不清楚他们势力残存的程度,因此不确定是否被记录下来。起初是出于警惕,我瞒你,后来便是不敢,怕你依据我查到背后的事情,因为我的过往很不堪。”孟炀用上非常不客气的字眼形容自己,梁沅心已揪成一团,但没有打断他,静静听他讲完,“我从记事起就在那座山庄里,他管我们很严,到城中的机会罕有。机缘巧合,我随其他大人外出办事捡回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恳求养父留下他抚养,自此我们一起训练、长大。你应该猜出来了,他是那张照片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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