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允在心中斟酌一番,最后缓缓道:“其实罗先生对你没有恶意,他只是想……”
“只是想让我陪他上床?”
“理论上确实可以这么理解,但你不用感到为难,他不会真这么做的。”卢允说。
沈卿安不置可否。
*
沈卿安进屋时,季容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对着笔电开视频会议。他便先回到次卧,翻出那个24寸的小行李箱。他的东西很少,很快就整理完毕,等到季容会议结束,他才对季容说,自己最近参加了学校的一个项目,持续时间比较长,又刚好赶上临近期末,这一阵会很忙,所以打算先回宿舍住,方便。
当然以上除了临近期末之外完完全全是胡诌,其他理工院系的同学大多早早进入实验室、做课题、搞科研,但这些和他们数学系没什么关系,本科毕业还没打完数学基础才算常规操作,高门槛低产出,听上去相当不划算,不过沈卿安很喜欢。
季容对沈卿安学校那边的事不太了解,也没怎么怀疑这番话,他从笔电前抬起头,眯起眼睛,将人来来回回打量好几次,发现沈卿安脸色很差。
沈卿安被他看得心里发慌,第一次体会到如芒在背是什么滋味。
他不想被季容看出他这时的异样。
更不想被季容知道他最近经历了什么。
季容刚想开口问问沈卿安到底怎么了,就听见一阵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有他这间房子钥匙的不过三人,他自己,沈卿安,还有他爸。
门口的沈卿安骤然被吓一跳,下意识回头看去,门外站着一位陌生男人,但下一刻他便确定了这位男人必定是季容的直系血亲。
如果季容再年长几十岁,大概也就是这副样子。二人的五官几乎一模一样,尤其那双极具特色的狐狸眼,只是神情不尽相同。
同时季铭义也在注视他,沈卿安被这么看着第一次没觉得不自在,竟感到如蒙大赦——既然有长辈突然前来看望,那他这时候走人不是正好还不碍事么?沈卿安拎起行李箱,对季容说:“先走了,过后联系。”然后与季铭义擦身而过,走进电梯间里。
季铭义回身望了望沈卿安的背影,再看向刚从沙发起身的季容,季容皱了皱眉,脸上挂了几分昭然若揭的埋怨神色。
季铭义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哟,合着他来的时间还不对了?
早就告诉过季容这段时间少和其他人乱搞,结果季容不仅依旧我行我素,还把人接到家里来同居,也不清楚姓沈那小孩儿到底使了哪些招,竟然让季容惦记这么久。
“爸你怎么来了……”季容重新坐回沙发中,看起来不大高兴——这几天他和季铭义彼此间没联系过,没什么可说的,毕竟每次聊来聊去总是绕不开某个话题,就更令人反感。况且沈卿安刚刚在他眼前不声不响地走掉,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原因还没问清楚,这会儿实在放心不下。
他胡乱地抓了两把头发,接着随口问:“晚上吃了没?”
“还没呢,刚下班。”
“啧,挺忙啊……我也没,那一起吃点儿吧,泡面还是外卖?”
“你少吃那些不健康的东西,”季铭义倒是也知道季容至今还学不会做饭,决定自己动手,他打开冰箱门,问:“下挂面行吗?”
“我都行。”
冰箱里面让季铭义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上一次他来这屋时,冰箱里顶多只冷藏着几罐碳酸汽水,现在则被各类生鲜塞得满满当当,那些蔬果一看便是精挑细选着购买的,格外新鲜精良。季容压根就不是个会买菜的主,用头发丝儿都猜得出这满冰箱的东西、还有房间里多出来的那些小玩意儿是出自谁的手笔。
季容没对季铭义解释为什么沈卿安和他住在一起。
还能为什么,想和他一块儿呆着呗。
与其让他爸主动挑起话题,季容思考片刻,觉得还不如自己开门见山:“今天找我啥事啊?”
“你邹叔今天告诉我,月末邹韵回国,到时候你和我一起接机去。别怪我没提前通知你。”
“这么快?!”季容挑高眉毛,一脸难以置信,“不是还要再过一阵?”
大概是他的不悦与抗拒过于明显,季铭义拧起眉头,罕见地厉声道:“季容,你现在这点心思还是收一收,处上个稍微对你好点儿的小男朋友,还没几个月呢就舍不得了?”
这样的小男朋友搁谁都舍不得啊。季容想。
季容试图像以前一样打哈哈糊弄过去,结果没想到今天没能善终,季铭义仿佛想要得到一个确定的回应一般,又出声说:“我问你话呢。”
“……咳咳、爸,这就是你小题大做了,啥场面你没见过啊就要动肝火,怪吓人的,”季容冲季铭义笑笑,不着痕迹地避开季铭义的视线,刹那间如鲠在喉,故作自如道:“我和沈卿安就玩玩,你不会真以为我和那小孩儿来真的吧。”
第40章 墙
季铭义临走前,外面忽然开始落雨。没一会儿雨势就由小转大,雨珠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窗外世界很快变得模糊一片。
见状,季容慢腾腾地起身,回屋里给人拿了把雨伞,送他爸到家门口,假客气道:“用我送你回去不?”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连穿外套换鞋的意思都没有,懒懒散散靠着门框,脸上挂的笑挺假。季铭义瞥他一眼,摆摆手:“不用,开车来的。”
“哦,行。”这回答正合他意,季容冲季铭义比个ok的手势,站得稍稍直溜了一点。
不知为什么——他发现季铭义看上去比刚才心情好上了几分,明明不久前脸还黑着,此刻竟缓和不少。
莫名其妙。就因为他说没和别人来真的?季容没忍住腹诽,他爸还真是小题大做,他就算把沈卿安接回家里住、舍不得沈卿安离开,也不代表他真就那么拎不清。
只是自己现在确实还没想好……到时候怎么和沈卿安说。但也许是他太自作多情,又不是没给沈卿安做过心理建设,对方根本不会难受也说不定。沈卿安离开他以后,怎么想也不会缺少更好的伴侣。
这么一想,季容又觉得好受了些。
“那你路上小心啊。”季容说。
季铭义回到小区停车场,司机早已在车旁等候,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季总,又替他拉开车门。他在后排坐下,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从中取出一支录音笔。
录音笔仍在运作着,季铭义按下暂停键,屏幕上显示出完整的录音时长,一小时三十九分,正是他在季容家的这段时间。
季铭义沉思片刻,将录音笔重新放入包里。
虽然不清楚那段录音能不能派上用场,但多留些证据总不是坏事。
他望向车窗外的细密雨幕,若有所思,忽然向司机王叔搭话道:“王立,你还记不记得季容出国是哪一年?”
“怎么突然开始叙旧了?哪一年出国……那可真有些年头了,是不是在小容十二岁的时候?刚念完小学。”提及旧事,王叔难免感慨,“小容那会儿身边也没什么能亲近的人,天天哭着要回来。你还说他不坚强。”
在季容初中开学没多久后,季铭义也把陆雪彦送去了北美,和季容在同一座城市。
季容起初欣喜异常,以为是母亲想要来这里陪伴他,后来才知道季铭义只是把陆雪彦送去当地一家精神疗养院里,找了人看护,并且只允许季容每月看她一次。
当时季容第一次同季铭义顶嘴:“我一点儿也不想在这里读书和生活,你根本没问过我到底什么想法!”
“我又不会害你。”季铭义回道。
那时候季容还不太懂,这句话其实和另一句流传更广泛的“我这都是为你好”意思相近,二者都算不上什么好话,实际上隐藏着发话人的优越感与控制欲。
再后来,季容升入高中、陆雪彦自杀、季容本科毕业后回国接手一部分工作。
而现在季容就快要在他的安排下结婚了。
如果不出任何差错,他敢肯定这是一桩十分完美的联姻。
所以他不会容忍任何有几率打乱计划的因素出现。
“他那时候太小,不懂事,”季铭义叹气一声,对王叔说:“现在也不太懂事。”
王叔向来疼季容,一听这话,不禁替季容辩解:“哪有,我倒觉得这孩子一直很听你的话。”
季铭义笑了笑,又望向包中的录音笔:“听我的话么?但愿吧。”
*
被卢允接回来后,沈卿安就一直住在地下赌场那间小屋子里。
除去入住非自愿之外,这间屋子条件还不错,干净整洁,独卫、空调、电脑一应俱全,基本的生活用品也备齐了,衣柜中甚至还有可以应对不同季节不同场合的男装,尺码与他的身材相符。
再迟钝的人这会儿都能看得出来,这屋子就是给他准备的。
罗骏要沈卿安负责的工作并不难,只是帮人看看场子、发牌,或者兑换筹码,没有什么难度,甚至称得上轻松。与此同时,罗骏还为沈卿安找了位“老师”教他做更多事,老师名字叫姚承,实则是这家赌场的代理人、罗骏最信任的合作伙伴。沈卿安一向擅长学习,连面试和培训都直接省去了,很快就得心应手。可惜之前打的那份工已经没办法再继续下去,沈卿安只能把它辞掉。
一开始,沈卿安试图说服自己只是换了份工作,除此之外生活和往常区别并不大,手臂上的微小针孔早已愈合,没人看得出来他经历过什么。
但每天照镜子时,他还是会发现自己这些天的变化。
头发长长也无暇打理,皮肤呈现不健康不自然的苍白,嘴唇同样血色全无,两颊则更深地凹陷下去,肉眼可见变得愈发消瘦。
活人长出死人样。沈卿安想。
……如果季容那天在公车上遇见这样的自己,恐怕不会产生任何兴趣吧。
还有镜子照不到的东西。
四肢上遍布着各样细小的伤痕,有些尚且崭新,有的已经结痂。这是他第一次自残,下手全无轻重,却一点也没感觉疼。
沈卿安厌恶看到自己变成这样。
罗骏之前对他说C.H新药不会一次致瘾,这话其实不假,阮斋给他出示过详尽的成分原料和实验分析,让他放宽心,说一定可以戒掉。
大多数时候,沈卿安对这些说法颇为怀疑,何况这黑心医生整天不着四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会一次致瘾”或许只是十有八九的说法,用来诓骗人的那种。
那他刚好就是十中一二也不是没有可能——至少他干戒的那几天,他一直这么觉得。
身体不断地提醒他需要“进食”,持续发出警告,但凡察觉出沈卿安有遏制它的念头,都会导致成倍反噬。
被注射过后的前几小时产生过的短暂快感全部变成成千上万倍的痛苦,密密麻麻的痒和痛仿佛从骨髓里渗出,像被啃噬撕咬,挣不脱止不住,即使抓破皮肤也只是隔靴搔痒,无济于事。
此前沈卿安一向引以为豪的自制力也在这样的痛苦前荡然无存,如果不是房间的门被人反锁,他恐怕下一秒就会冲出去求赌场里随便什么人给他一些白粉。
后来,沈卿安居然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把匕首,不知是谁遗落在这里的。发现刀具的那一刻,他简直欣喜若狂,理性跟着自制力一并化为乌有,抓起匕首在手臂上划下第一刀。
汩汩鲜血从伤口处冒出,一滴一滴掉落在地面上晕染开,被灯光一照,竟莫名诡丽奇异。沈卿安怔怔地看着,说不出话。
这样的痛比犯瘾时的痛要好受太多,甚至不值一提,于是沈卿安开始用这种更轻松的痛来缓冲。
接着就有了第二刀、第三刀。
很快罗骏就发现了沈卿安这一身伤痕。罗骏什么也没说,看向沈卿安的目光却近乎凶戾,他当即叫人搜查整间屋子,清理走了所有的锐器,就连桌角也被泡沫纸包裹住。接着罗骏又叫阮斋过来日日陪护,用约束带将人绑在床上,打了一支镇定剂。
自那天起,刀痕又变成了约束带勒出磨出的红痕与淤青。
第41章 浑水
姚承和罗骏相识在少管所。
当年姚承十五,罗骏十四,他被判四年,罗骏被判五年,他晚罗骏一年进来,俩人同年被放出去。
他们被关进去的原因也差不多,都是因为社会性质恶劣的大规模械斗,区别在于罗骏确实是自己犯的事,而姚承是头替罪羊。
当时姚承在道上认的、被他顶罪的大哥一脸讳莫如深,还呲着一口牙笑了笑,对他说:“那可是个舒服地方,也不瞒你,哥以前进去过,哥教你一招啊,你在里面要是想更滋润点儿,故意违反监规就行,他们会关你禁闭,只面壁思过,特爽,啥活不用干。”
姚承没信,更不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从少管所出来后的很多年里,姚承也接触过一些蹲过少管所或监狱的人,才渐渐明白这两类监管场所可以看作是考验情商的地方,但少管所不是,那地方没道理可讲。
姚承现在也记得清清楚楚,那四年他没吃过一顿饱饭,由于营养不良身上一直有浮肿,整日搬砖、挖沙,即使闭眼入睡后身体仿佛还在按肌肉记忆做活,每星期固定不分原因地挨揍,伤口从来没有愈合的时候。
进这地方的都是什么人,每个人心里都有数。就算嘴上不明说,从面儿上差不多就能看得出来,大多数都是些家里没钱没权的小混混,进去了只剩任人收拾的命。
但要论“看着不像正经人”,姚承一直觉得这里边罗骏算得上个中翘楚。
只有辛凝和他们这些人都不一样。
辛凝长一张眉清目秀、白净斯文的脸,不像触碰法条的少年犯,倒像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在姚承的记忆里,无论发生什么、遭多大的罪,辛凝一直神色淡淡的。被关进来的头一天,辛凝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狱警扒光身上所有衣物时,也依旧面不改色,一声没吭。
辛凝脑子聪明,姚承听别人说辛凝在他的中学一直是年级第一,尤其擅长理科,参加过好几次国家级的竞赛。一开始姚承将信将疑,毕竟这类人离他实在有点遥远,他们这少管所啥人都有,就是还没见过擅长念书的。直到见辛凝次次把羁押生活守则背得最快最好,才信了确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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