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仆从百官跪了一片,这一月边疆粮草吃紧,再被北漠联军如此拖下去必然要节节败退,到时候辎重落下,必然比不上北漠夏收的粟麦牛羊。
疾报传了几次,道宣武军要突袭北漠军帐,却几次都没传来胜仗的消息。
忽然,殿外驿使传报,秦远生顿时气消了,多了几分急切。
驿使跑进屋内时,握着八百里加急,往殿前一趴,方喘着粗气,汗液湿了一片,却丝毫不敢缓片刻。他对着秦远生俯首一拜,道:“陛下!宣武军胜袭,宣武侯断了北漠联军水粮,北漠联军退到关春江畔,宣武候…重伤!”
秦远生忽然从龙椅上站起,案上铺满的奏折被震得掉落,殿下鸦雀无声。
秦远生直觉脑中嗡声一片,肺腑中钻心的痛。他踉跄了几下,听见自己声音都在颤抖而嘶哑:“舒闻川?”
驿使才缓过气,只又是一跪:“宣武候孤身袭往契丹单于满洛的军帐,夺了那老贼的人头,侯爷却被帐外三百守卫军困住,腰腹被刺了一刀,肩上中了一箭。逃到北漠扎营地之外是血都快流尽了!”
秦远生疾步下殿,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是却猛然晃了一下,如山崩一般地,瘫倒在地上。众大臣骇了一跳,却没人敢去扶起秦远生。
秦远生想说话,却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他听了那句“肩上穿了一箭”,“腰腹被刺了一刀”就如那支箭射在他的身上,那一刀砍在他心头。痛得他浑身颤抖。
他没有任何力气了。但他的闻川,等着他呢。他这样想到,喃喃道:“朕要去北疆。”
陈英秋听了此言,立马就是一个磕头,道:“陛下不可!如今北漠联军还未被击退到关春江外,侯爷重伤,陛下不能涉险啊!”
此言一出,百官像是得了一个头狼,磕头声,附议声此起彼伏。
秦远生回头望向满殿的官,眼睛已赤红了,他知道这确实不符规矩也会让京都人心惶惶,但他此时,只想见他。哪怕失去了皇位,哪怕这天下的硝烟都燃尽了,哪怕他在北漠被万箭穿心,这江山改朝换代。他只想见他的闻川。
他现在一定很疼,就算他可能还是很憎恨他,或是对他也有一点不舍。
秦远生转身,对着一殿的官员附身一拜:“朕此去,三日方回。多谢诸位爱卿。”
陈英秋知道,他劝不动这位从血海里夺位的陛下了。
只恹恹道:“臣领命,陛下务必明哲保身。”
满座哑然。
•
他梦见血海淹没了他的身体,那些疼痛、嘶吼、哭泣全被埋在了血色之外。
白光显了,他该在此时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下。
为将一生,不过就是要得一个美名,战死沙场是至高荣耀。他曾经也说过要死于铁马冰河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纵观此生,功名已成。只是,还是会有些遗憾。
“若我就埋在这里,他会很伤心吧?”
军医不停的给他止血,到最后手都止不住颤了。那腰腹处的疤痕实在太长太狰狞,从胸前衍生到小腹。舒游的身体被剖开了,魂也回不来了。
梦却快要做完了,他在梦的尽头,听见了一声“闻川”。接着,一只手牢牢地拉着他,让他走也走的不痛快。可是舒游累极了,他想着挣脱开来,那人却不愿意放开他。
他想问那个人,干嘛老是捉住他不放。
可恍惚间,他却反握住那人的手臂。
他都听见自己在叫:“救命,救命。”
那人在血海尽头奋力地拉,他似乎也连滚带爬的浴血挣扎。
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怎么能还没告诉他自己有多不舍他之前,就惨淡远走呢。
舒游睁开眼时,副将的眼泪立马就下来了。
他想止住这烦人的哭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声音细弱如蚊哼。
“我先睡一下吧。”他想。
舒游醒来时已天光大亮。
他咳了两声,帐外的卫兵立马听到了他的动静,飞速通知副将洛春生。
洛春生风尘仆仆地从校练场跑过来,手上还执着一把剑,深喘着粗气,一见到舒游,眼圈红了一大块。
若不是浑身无力,舒游真想扶额。洛春生这九尺男儿,比他还要高上许多的大块头,络腮胡铺满了下巴,比起中原男子,他倒更像是个异族汉子。可这汉子眼泪已经下过几次了,浑然不顾那“男儿有泪不轻弹”。
舒游觉得好笑,咧了咧嘴,哪只干裂的嘴唇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洛春生连忙倒了杯奶茶给他润了润。
舒游缓过来后,又闻帐外传来凄寒的鹰唳声,顿时问:“契丹族退了?”
洛春生龇牙一笑,道:“退了退了,陛下调来了芜城边军的石火器,与咱联手把北漠联军临时扎在关春江畔的营地埋了。多亏了侯爷,将他们逼到矮地去了,不然这石火器埋的不知道是他们还是咱们呢!”
洛春生又唠了一堆话,殊未觉舒游的眼神依然空了。
他刚闻见了那句,“陛下调来”。
秦远生调的,那必然知道他突袭北漠联军营地之事,本还想瞒着他,不了未算好时机,将自己伤成这样。
舒游一念及他,思潮便不受控制了。
他会不会担心?虽然分别那日还与他吵了一架。
不知他还会不会往边境寄信。
他会不会害怕?得快遣人告诉他自己没事才好。
舒游念着他,心里愈发酸涩。那日分别时,秦远生反常的没有来送他。
此时他只想,幸好没有战死。
若这次真的死在沙场,秦远生必然要悔一生。
而他,也抱着遗憾与悔恨离去。
舒游听着帐外风声洒在大漠黄沙上,如沧海浪涌。
这万里孤烟朝日圆,怎么借他这广阔绵延的勇气?反倒他是这样懦弱而矫情,竟还比如京城常束闺阁的姑娘。
连江蔚兮都有勇气向他打听当今陛下,他怎么连和他并肩的勇气都被消磨了?
他怕那十万里疆土,万万百姓点灯。他怕满朝文武官,御史台口诛笔伐。
这几日舒游睡的不痛快,他要上那长长的伤疤太扎眼了,每晚都灼灼的痛,烧的他睡不着,一摸额头全是冷汗。
军医说这伤疤他处理的不好,当时舒游奄奄一息,急需着要止血,愣是军医见过多少伤的更重的,望见舒游那张脸理智便还是退了个干净。于是当时那伤口缝的也七扭八歪,稍不甚便像是要撕开来。军医连道这要拆了重缝,还提了一句“若是的林御医亲自来操刀子,便比得上属下缝的千倍万倍。”
舒游一听这话便干笑两声,京城的军医来这儿再怎么快也要一旬的路,况且那林洪海日日忙的脚不着地的,哪儿来的时间到此伺候他?他摆了摆手道用不着,让军医看着重新缝两针。
哪知军医刚拿上剪子要拆线,帐外突然闯进来一个小兵,忙颠颠的跑进来,吓了军医一跳。
“干嘛呢!没看见侯爷拆线呢?这要是伤着了算你的算我的?”
那小兵喘了几口粗气,望着舒游腹前的刀痕显然被吓到了,他连忙敛住神色道:“侯爷,陛下…陛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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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秋雷吻我
秦远生来了。
舒游已来不及想他为何能来北疆,他方才“想见他”的念头消失地一干二净。
此刻他狼狈不堪地躺着,胸腹裂了一条极大的口子,可怖而狰狞。
他曾多次偷偷窃喜着秦远生耳鬓厮磨时对他说的话。“闻川,好好看。”
而后一双温热的手在他身体上摩挲,眼里是热涌的爱意。
那个没下过战场的帝王,定没见过这样的伤势。这样丑陋的舒游,这样狼狈的舒游。
军医已将伤口缝合,饶是这样,那处还是触目惊心。
舒游惊愕地挺了一下身子,又被疼痛按了回去。他下意识道:“别让他看见我!”
秦远生跑坏了三匹马,到营地时愣是将洛春生吓了个半死。
洛春生见过皇上,但也只是隔着空旷的大殿遥遥地望。他却只记得陛下对朝堂大局运筹帷幄。虽平日少加言语,但必是句句珠玑。此时陛下红着眼睛,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他踉跄几步,抬头问他:“侯爷如何?”
副将呆愣几秒,连见礼都忘了,只知道回答道:“侯爷三日前醒了,近日有些发烧。”
秦远生像是狠松一口气,让副将领他去舒游的帐子,两步并作三步跑过去。
临到帐前,便听见那句“别让他看见我”。
那时副将不敢看,只是余光瞟到陛下要掀帘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方才跑来时喘着的粗气也变得很轻。
秦远生还是掀了帐帘,一眼瞧见了自己念了半月的人躺在床上,伴着扑鼻的血腥味。
四目相对时刻,秦远生望见了舒游眼里的抗拒与躲避。但他已经来不及考虑了,那股血腥味牵着他的眼睛,落在了那到深长的伤口上。
他的闻川破了。
他僵硬地上前两步,又顿在半路。
幸好副将与军医已出去了。舒游迷糊地想。因为秦远生忽然像被什么击倒了,一下落在了地上,又连滚带爬地接近他。
从胸口到下腹,一道伤口足有他小臂长。
舒游下意识地捂住,却被秦远生拨开。
秦远生盯着那道伤痕不放,目光有如实质,烧的舒游发烫、发疼。他挣了两下,哑声道:“别看了,别看…”
可秦远生却不愿意放过他,盯着良久,看似呆愣,手却死死禁锢住舒游不让他动。
半晌,秦远生才低下了头,埋在木床上。
舒游方松了一口气,心道秦远生胡闹。他来北疆必要遭御史台明里暗里地骂,说他沉不住气,说他不顾龙体。秦远生是个好帝王,自登基以来未曾被御史台指摘过,除了封妃一事。
舒游想着,心里那股甜蜜已隐不住了,正轰轰烈烈要占据上风,将那点理智压得半点不剩。
正是齁醉了心智,他伸手去触秦远生的肩,想道他没事。哪知手一按上去,他方才发现不对劲。
秦远生在抖。
那抖动是被极力摁住的,只有碰到了那耸动痉挛的身体才觉得出来。
来不及回神,舒游又闻见了一声极低,极沉的呜咽声。那声已不算是悲伤了,更像是猛兽绝路的哀恸。秦远生压不住那声音了,帐内寂静,那些黄沙与硝烟像是被隔了远远。
那一场浓重的痛感,秦远生方知,原来心痛极致时,胸口真的会剧痛,无法喘息,无法忍受。
秦远生抬起头时,望了一眼舒游的眼睛,又垂下了。
舒游额间一根发丝坠了下来,扫在他眉上。他有些不敢瞧秦远生,那个倨傲却温柔的男人,此刻眼里尽是无助与通红一片。
秦远生啊,努力了半生,成了不可一世的帝王,坐拥玉盘珍馐。但那一刻,他却觉得,这世界荒唐极了。他自认执政尽心尽力,为民请命。大梁万千子民皆在他庇佑下安居乐业,免受战火所累。
可是啊,他最想保护的人,却从他手中流走了,成了破碎的花。
多没用,多愚蠢。
帘外好月,不用点烛也瞧地清。白清的光洒落入如春水在流,旖旎昏帐。可那风声却依旧不解风情,穿帐而入,像在偷窥着帐内的一往情深,又匆匆过。
秦远生探身,舒游顺着他的眼睛望下去,泪水已爬满了那张脸。秦远生在他眉间落下了一个极尽轻柔的吻,停留了很久,很久——直至像是要将那份疼惜与不舍刻上眉梢,方才离去。
一滴泪水落在了舒游的眼角,顺着眼尾滑下去,冰凉麻痒,就像是他也落泪了一般。
秦远生将下巴靠在他的肩上,额头贴着他带着湿意发角,叫了他两声闻川。
第一遍因他方才哭哑了嗓子,没能叫出声。
他道:“在京城时,我很害怕。”
浴血帝王,在孤军闯京城时,刀架在脖子上也没说过一句害怕。
“六年前,我在席上第一次见你。那时我十八岁,是男儿最有野心的年纪。我诚然不想一身碌碌,却也没念过去要当皇帝。但你那年策马京城,我竟想要你为我一人展尽风华。”
舒游静静听他说着,秦远生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震,击在他的心上。他只觉心动如擂鼓,敲得他酸涩发痛。
“之后不必说,我将你关在了赋月宫,我知你当年狠极了我。是我一意孤行,不让工部重修侯府,不选妃,不放你。我以为如此你就会是我的,我以为你是顾忌深,心里却还念着我。”
秦远生望着他,眼里点点碎了的光,尽数洒在他身上。
“我是没想到你会喜欢哪个女子,你也要娶妻。那天晚上我说了些重话。我是嫉妒,是丑陋,伤害你了,我管不住自己的贪念与肮脏。”
秦远生忽然攥了一下床铺,沉默许久。舒游也愣了许久。
“我从京城至此,奔波八九日,方才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的闻川在沙场驰骋时才那样动人,我却把他困在了一方宫殿,逼他做他厌恶之事,毁他一生。闻川啊,你终究不属于我。”
“你属于边沙狂野的烟尘茫茫,属于马背,属于战场,你看,你差点走了,我却没办法留住你。”
“闻川,我放了你。你想娶谁便娶了,赋月宫我收了,再给你建一处侯府,担得上你的一身功勋。我赐你万千珠玉作聘礼,必不叫你面上无光,好不好?我…我明日便要启程归京,此后除朝堂便别见了,我怕我忍不住,也怕你心存芥蒂。”
说至最后一句,秦远生方才咽了一口气。这话是他在赶来的马背上想好的,心里试了不下百遍,想一遍,心中就像被万千刀刃凌迟了一遍。
临到说出口却又差点哽了嗓子。那悬而未决的刀刃落下时,却是份释然。
他以前害怕,害怕看他的爱人与旁人成亲。如今他也怕,只是他觉得,若让他将林中鸟困为金丝雀,那该多让他的爱人伤心。
他自己痛一辈子,总比让闻川痛一辈子好。
他一直压着失落,生怕一旦被舒游听出来这份释然就变了味儿。
他此刻不敢看舒游,他只怕对方脸上显出解脱,又更怕他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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