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餐厅这时候正是用餐高峰期,赵特助直接辟了包间请陆孟入座,为他煮水斟茶。
茶壶刚倾,陆孟拒绝道:“谢谢,我不喝茶。”
轮到张罗餐单,陆孟还是一句多谢,不用。他是清高架子摆足了,干坐着不说话,一副随时守着晏知山露面就上前质问陆谭去向的架势,显然之前那番话没叫这个老教授心生一点退意。就这犟脾气,陆家人倒是一脉相通。
仔细算起来,赵特助和陆家人其实接触不多,双方上一次碰面是临去津市前,晏知山上门接走陆谭。那次情况紧张,陆孟夫妇似乎在哪儿听了些风言风语,不大情愿让陆谭再与晏知山接触,但拗不过陆谭自己乐意。他记着晏知山哄骗他的话,心甘情愿地坐上车,第一次离开那座缚住他整个少年时代的城市。
虽然极少正面接触,但作为晏知山身边明面下属,实则全天保姆的特别助理,赵特助对陆家的情况却能如数家珍。
陆孟和杨蕴秀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出身,骨子里清高自得,奈何也许是上辈子欠了业障,今生来还债,生养的长子意外痴傻,小儿子被拐二十载不知所踪,原本完满的四口之家猝然间分崩离析。失去弟弟,陆谭病情加重,即便搬了家转换新环境都没法除走他的梦魇,开头是整天整夜地不睡觉,他终日躲在桌底或衣柜里,难得说话都是向人讨弟弟。而晏知山就出现在这个关头。那时候他还不叫晏知山,他姓晏名钟铭,是晏家有名的怪脾气小孩。
听说陆谭有了固定的朋友,陆孟初初很担忧,一则不放心陆谭的身体和精力,二则怕他的新朋友会像以往那些似的只把陆谭当作马戏团里的猩猩耍。
奇怪的是陆谭对这个新朋友似乎抱有极大的热情,陆孟常见他眼巴巴地趴在窗口等待,听见楼下传来汽笛声就奔去门口,人去了还不够,他每次都要拖一个很大很重的包袱,拖走了,晚上再带回来,神神秘秘地藏在床底下。
有一回杨蕴秀趁他熟睡将包袱拆了一看,里头装的哪是他们猜想的玩具零食,一件件一样样,都是小儿子从前的衣服和早被收起的日用品,从春到冬都备齐了。其余还藏着一张旧相框,相片里两个冻红了脸颊的小孩紧紧靠在一起。这已经是陆谭全部的行李。杨蕴秀不敢多看相片,只抱着相框无声痛哭,她倚靠的丈夫却望着夜色一言不发。自那之后,夫妇俩便默认了陆谭和晏知山往来。
然而时间久了,隐藏再深的鬼都多少会露出马脚,津市这一趟更是叫陆孟起了疑心。他必须保证陆谭全须全尾没有受伤,然后亲自接儿子回家。
黄铭鸿上药店买了一堆有用没用的药,心急闯红灯还险些撞了人。他将摩托往酒店附近的路口一停,人跑回酒店,顺手抓了提前通知等在门口的黑衣服青年后衣领就往楼上跑。他这一路几乎没停过步子,浑身汗臭熏天,脸边还有一道没抹干净的血印子,看得青年紧了紧心,问他究竟是谁受伤,搞得疑神疑鬼生怕别人发现,居然得轮到他一个在校实习生出马。
“一个你救不了我就把你从顶楼一脚踹下去的人。”黄铭鸿还有心情开玩笑。
青年当他是夸大其词,一等真瞧见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的伤者,他骇道:“你也太狠了吧,止血那麽粗暴?”
“你赶紧救人,算我求你,”黄铭鸿把袋子里所有药物倒在桌上,“够不够,如果我不够我再去买。”
“不用,他只是失血过多,没有伤到其他,”青年动作迅速地替段争处理伤口,嘴巴还能闲聊,“他谁啊,怎麽没见你有这个朋友,看这刀伤,肯定不是普通人砍的,再深一点直接见骨头了。”
黄铭鸿不敢看段争满身的血,背对着坐在床尾,他低头看了看脏污的手心,不住地蹭在胸口和腰侧。
“你真放心我上手啊?”青年问。
“除了你我找不到别人,我们不能去医院,会被人查到,”黄铭鸿说,“而且我相信你。”
“那你倒是告诉我这人是谁啊,万一没救成功,我总得知道这人是个什麽来头吧。”
“我亲哥,”黄铭鸿擦擦手心,“替我挨刀的亲哥。”
青年一愣,悻悻应了声“原来是这样”,也不再逗趣,专心处理伤口。
中途段争被疼醒过一次。他上半身赤裸,嘴唇擦白,迷蒙望见眼前是张陌生面目,还能有力气扭住对方手腕。是黄铭鸿扑上来按住他,然后一剂麻醉注入。合上眼帘前,段争瞧见的是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的闪亮的吊灯。
晏知山没有让陆孟等待太久。半刻钟后,他一身正装,被人簇拥着走进餐厅。稍稍弯腰向陆孟致礼时顺手解开腰腹一颗衣扣,接着他坐在陆孟身边,看餐桌上空空荡荡,正欲招手点单,叫陆孟出声打断。
耐心听完他一番话,晏知山笑了笑:“陆叔叔,你是不相信我?”
“你是陆谭的朋友,我当然不想怀疑你。”
“‘不想’,那就是不相信。我说过,无论我做什麽,我的本意都是在保护哥哥。”
“既然这样,你为什麽不许他回家?”
“哪里是我不许,是哥哥自己不想回,”晏知山轻飘飘道,“我想不回就不回吧,视频报声平安总没关系,结果哥哥还是不肯,问他为什麽,他又不说。”
陆孟表情有些松动。因为丢失的小儿子而和陆谭生分永远是这个家庭最难启齿的隐痛。
“不过您来都来了,去见他一面吧,”晏知山起身,“请。”
夜里八九点是陆谭惯常的上课时间,为他授课的老师面目和善,实际身份是心理医师。但现在陆谭伤了手腕,被特护用柔软的布条拴在床上,上不成课,人好像也被吓怕了,不再大喊大叫非要逃跑,而终日一动不动地侧躺,瞳孔涣散地对向窗外单调的景色。
陆孟进门,他脚上的布条刚被松结,人还是硬挺挺地躺着,胳膊高吊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具被捆束的玩偶,四肢大敞,身体和头颅摆成某种奇异歪扭的角度,脖子里勒出数道青筋。他斜在床沿,原本及膝的睡裤撩过了膝盖。
招走满房间的特护,赵特助跟着带门离开。临走前收到晏知山的一眼,他颔首了然,之后等在门边,脑海里集合所有结果仔细掂量,最终得出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陆孟带走陆谭,陆谭再见不着段争,总能断了他的念想,这样晏知山也能为自己留条后路。
转念又想起晏知山先前吩咐的兄弟鉴定,赵特助表面附和,其实不以为然,心想总不可能那麽荒唐,陆谭头一遭来津市,大街上迎面撞见一个人就是他同胞兄弟,这话大概谁听了都要发笑。
须臾,屋里传来动静,随即隔间门被拉开,晏知山率先露面,屋里陆谭呆呆地坐上轮椅,陆孟正为他往腿上盖一层薄毯。
果然,晏知山做了选择。
到底是陆谭的亲生父亲,他再胆大妄为也得为他留个面子。
这时酒店偏门已经备好了车,专程送他们去机场。陆孟在侍者帮助下将陆谭放进汽车后座。刚要松手,原本两眼发直的陆谭猛地握住他,嘴唇张张合合的,似乎想说些什麽。
陆孟却没工夫细听,晏知山在背后请他上一边多聊两句:“您不想多留,我也不勉强。司机会送您和陆谭上机场,票我差人定好了,时间很宽裕。”
打心底里不愿承这位小辈的情,无奈陆孟归心似箭,杨蕴秀今天也拨了好多通电话询问陆谭近况,因此就算百般不情愿,他也只能收下。
晏知山见此笑意更深:“这段时间是我做事欠妥,没让陆谭多和你们联系,等回去了——”
“陆先生!”
赵特助突然劈声大叫,陆孟霍然回头。
薄毯掉落在地,陆谭跑了。
要跑去哪儿呢?
陆谭茫然闯进夜幕下的人群,似乎已经跑了很久。四周是灯红酒绿,他僵直着胳膊左顾右盼,突然被松开的鞋带绊了一跤,急忙爬起身拍拍胸口再拍拍腿,因为一只手还打着厚厚的石膏没法动弹,这番动作叫他看上去显得格外古怪又可笑。
很久没有穿过有鞋带的鞋子,陆谭记得杨蕴秀教的,用单手笨拙地扯着鞋带绕啊绕,最后全部塞进鞋子里,过一阵又都跑出来,他低头看了看,抬脚抖一抖,就着晃荡在外的鞋带一步步走进陌生的街道。
心里迷茫,但身体就像上了发条似的直奔目的地。他的碎步快走变成小跑,喘息声更重了,吊在胸口的右手也在隐隐作痛,但是停不下来,他必须保持逃亡狂奔的姿态才能彻底将背后紧追不舍的凶猛兽类给甩开。他的心砰砰直跳,在尖叫:段争,段争,段争!
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他能到达的只有段争身边。所以,找到他。
陆谭是蠢笨,偏偏记忆力优越,方向感也出色,使得当初他让程东阳用计折磨,最后也能成功逃回东园。可他当又一次站在这座老公园的正门口,被里头昏昏的路灯照着脸,他却只是低头用一只脚踩着另一只脚的鞋带,既不进去,又挡在门口正中的位置,很快有公园青年发现他行踪怪异,出来请他抽烟。
“第一次来?”青年问。
陆谭盯着他嘴唇里跳闪的火星,几次仓皇垂头,又忍不住再看。这点火他也在段争嘴里见过,但是味道不一样,段争说话不会有股浓重的怪味。
“没见过你,你是新人,还是来看热闹?”青年好奇打量他,从烟盒里抖出一根向他献殷勤,“这里也是有正经人的,像你,像我,单纯聊聊天也好。不如交个朋友?”
陆谭不吭声,还是低头踩他的鞋带。
“为什麽不说话啊,觉得站这儿不自在?那我们换个地方说吧,我请你喝酒怎麽样,你会喝酒吗?”青年看他始终垂着脑袋,也跟着弯腰去找他的眼睛。
视线里突然闯进一张脸,陆谭倒退两步,扭头就要跑。
“不是说好我请你喝酒啊,你跑什麽啊?”
“请谁喝酒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青年转头,颇为失望地踢了一脚石子:“看你干的好事,把人都给吓跑了。”
今晚猎艳失败,后半夜没着落,阿云没趣地打了个没趣的哈欠:“谁啊,你还想请喝酒?”
青年一指远处仓皇奔逃的背影:“那个。好正,很久没见那麽正的菜了。”
“你不是一向说喜欢‘孔武有力’的?”
“偶尔换个口味也好咯,”青年冲他挤眉弄眼,“不然像你呀,约的人都能记满两大册了,心就系在一个人身上。新世纪了,老早不兴吊歪脖子树那套了。”
“我想吊,那人也不给我吊啊,他吊的那个呢,我看很不怎麽样。”
“怪他没眼光?”
“怪他没眼光。”阿云露齿一笑。
匆匆离开东园,陆谭埋头跑了半条街。实在跑不动了,他就靠着一根电线杆休息。胳膊越来越疼,他忍不住想掉眼泪,强咽了好几口才把哽咽吞回去。他懂得眼泪要在必要的时候用,比如待会儿碰着段争了,他一定要哭个够本,但现在只能把眼泪往喉咙里咽。
就在这时候,夜色里忽然钻出一只手钳住陆谭的手肘,迎面是个漂染了彩色头发的小青年,半边头发扎了一个后弯的小辫,也把那只眼睛吊得高高的,这叫他看人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淫猥。
“一个人啊?”
陆谭警觉他的靠近,瞪圆了双眼,故意做出一副凶相,转头要走。
谁想那青年胆大包天,大马路上就敢追着他跑,有意无意地去捉陆谭受伤的右手。陆谭躲闪不及,被他狠狠一推,痛得冷汗直冒。
“东园的人嘛我见得多了,你打那儿来,晚上又是一个人,肯定寂寞。拐口是我和朋友开的发廊,你和我进去坐坐吧,”青年围着他打转,“看你是第一次,给你打个折,九八,八九,怎麽样,考虑一下?”
陆谭被他逼得频频后退,半条胳膊疼麻了,手心里沾满了汗。理该胆怯求饶的场景,他仰高了脑袋找空钻,想要趁机溜掉。
青年见他外形还当他是年纪小的新人,捉人的力道使了一半,反而真被他逃跑。追了两步没追着,远处逃跑的背影堪称连滚带爬。
这下陆谭再不敢半路停留。他小跑的一路呛了冷风,胸口喉咙都是火辣辣的疼。穿梭在夜色里,他头顶是弯残缺的弦月,走上冷冰冰的铁轨,那弯月好像也跟着落了一半,从头顶到眼前,仿佛伸手就能抓着。
真的很累了,陆谭在踢到一块石头之后借机坐下来,四下无人,这让他心安不少。他背后是一大片漆黑的丛林,往前走百米,会有一处缺口,再走,附近是一条河。河水很凉,撩在胳膊上能冻得人牙齿打颤,更别说跳进河里。
想到水,陆谭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他很渴,很想跳进记忆里的那条河,张大嘴狠狠灌进它几大口。但最后他只是擦擦额头,把沾着咸涩汗珠的手指咬进嘴里含了含,疲倦地眨一眨眼,然后撑着石头站起身。无意摸到铁轨,原来它并不是全然没有温度,白天晒得滚烫,夜里还留有余温,顺着陆谭擦着血珠的手掌,捅去他僵硬的四肢百骸。
陆谭往衣摆上揩了揩手掌,沿着铁轨继续向前。
入秋,夜里转凉,唐小杰从码头方向来,手里拎着装有两块青芒的塑料袋,踢踢踏踏地下了坡。在楼道入口撞见阮红玲,他顺手递了一块青芒给她,几步上楼,转锁进门,头一件事就是把窗开了,给屋子透风。
他懒得开火做饭,就着一把钝水果刀将青芒切了个七七八八,蹲在垃圾篓前吃得汁水横流。
听见门响,估计是阮红玲来借东西,他高喊一声“稍等”,冲了冲手跑去开门,门后露出阮红玲一张蹙着眉的脸。唐小杰还没来得及问她一句“有何贵干”,先发现她扶在肘弯里的人。
“小九?”唐小杰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在叫还是在呢喃。他记忆紊乱,几乎怀疑跟前这个吊着胳膊大汗淋漓的不速之客其实根本不是小九。
阮红玲将陆谭往他怀里一塞:“刚才有人在附近见到他,鞋子跑丢了一只,衣服也都湿透了,胳膊不晓得怎麽受伤的——带他回家洗个澡吧,先把衣服裤子换了再说。”
脑袋里一团乱麻,唐小杰握住小九没受伤的左臂,低头看到的是自己夹着青芒残汁的手指。
时间仿佛在急速倒退,由大敞的窗口窜来的凉风突地转为闷热。将陆谭拖进洗手间的一路,唐小杰热得满身是汗,后背开始毛躁瘙痒。
熟门熟路地进了莲蓬头底下,陆谭将受伤的手远远伸在一边。他累得头昏脑涨,让水雾冲迷了眼睛,张嘴吃进一口水。尝到好处,他立刻抛高脑袋再接,喉结不住地上下,洗澡水被他半道截走了好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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