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段争搬离出租屋的理由,唐小杰明面上不齿,死鸭子嘴硬,实际心如明镜:段争无非是想撇清和他的关系。木已成舟,他想说两句吉利话,可话在嘴边自动变了调。面前站着两个哑巴,他也被传染了“话不好好说”的毛病,黄铭鸿刺得恼火,唯独段争旁顾他们争执,率先拎了行李袋下楼。
黄铭鸿急忙去追,下到二层,西侧那扇门还敞着。他有意无意地往里一瞥,只看到一张老旧脏污的榻榻米上横着一双腿,小麦肤色,脚趾染着红色指甲油。
段争回出租屋一趟,收拾的行李少得可怜,几件t恤长裤,一条夹克外套,剩余的都是他收集的匕首小刀,还有一把弹匣空空的手枪。
黄铭鸿捡了掂掂重量,对准修车铺休息室墙上那块圆形箭靶,拉开姿势摆高手臂,眯起一只眼,嘴里“砰”的一声,隐形子弹刚射出,他眼一花,手枪立刻被人半道劫走。
段争不顾他抱怨,将手枪塞进床头枕头底下,又翻箱倒柜,往倒数第二层的木柜里翻出一小盒子弹。
黄铭鸿龇牙:“怎麽什麽都瞒不过你啊。”
段争拾起一颗子弹看了看:“那你先学会别把东西都放倒数第二个位置。”
黄铭鸿耸肩:“习惯了。哥,那你以后就住这儿?这休息室地方太小了,你和我住酒店去啊,我那儿地方大,什麽都有,你何必委屈自己住这儿呢。”
段争没同意:“不会长住,随便找个落脚地。”
“……也不能那麽随便啊。你是仗义啊,搬走了,程东阳就不会找你室友麻烦,但你这样目标不是更大了?”黄铭鸿说,“我是跟着你不怕死,但怕你出事。反正我不放心,你跟我回酒店住。”
“不去。”
“为什麽啊?”
“静心。”
“静什麽心啊,”黄铭鸿脑袋里灵光一闪,“哦我知道了,你觉得我烦人?那行,我保证以后不多话,什麽都不多问,就算有关嫂子的事我都不多问,行不行?哥你就跟我去酒店住吧,你一个人睡这里我真不放心。”
黄铭鸿这回是嘴皮子都要说破,段争依旧稳如泰山。他起先还肯搭理两句,之后就当黄铭鸿是隐形人,自顾自擦拭他那些宝贝小刀。
擦着擦着黄铭鸿的注意力也跟着跑走,随意捡了一把在手心瞎转,像隔空戳了朵花。他突然感慨道:“不说在社团吧,我以前跟着你跑码头,见过多少会玩刀的人,以前还有人比划赌钱,你记不记得?但我看他们都没有你玩得好,转起来像画画,有个成语怎麽说,行云流水吧?我看说的就是你。”
段争正握着一把开了刃的短柄匕首,应他的请求在掌心转了两圈。黄铭鸿两眼放光等着继续,他却顺着刀尖朝向掌心的状态直接收了鞘,不管黄铭鸿再求都无动于衷。
黄铭鸿泄气,又说:“对了,小弟我送回去了,临走的时候他给我留了张纸条,要我交给你。”
是张撕了一半的旧传单,蓝色圆珠笔写的一串数字,许瞻留言:家里换了新座机,这是号码。
黄铭鸿趁机偷看一眼,心头火起:“现在想起告诉你新号码,一年到头打过一个电话吗?记了也白记。”
他是气话,但真见段争直截了当地撕了纸又惊讶。
叫他一问,段争说:“都记住了,留着费事。”
黄铭鸿这才想起,段争本事那麽多,其中一项是过目不忘。
他伸手要接那堆废屑,无意碰着段争裸露的小臂,心里奇怪,再试探就发现段争不声不响的,竟然在发烧。他一惊一乍,段争摸一摸额头,没察觉什麽古怪,黄铭鸿听了气极:“发烧啊哥,你现在不吃药估计今晚就能上四十度,都烧成傻子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说起来段争确实很少生病,碰上发烧,他活动自如,身体丁点儿异样都没有,如果不是黄铭鸿及时发现,他大概又得靠睡一觉熬过去。
收拾完,又在黄铭鸿眼皮子底下吞了两粒药,段争和衣那张单人床上睡了一会儿。他睡得很沉,没有做梦。
临近傍晚,黄铭鸿在铺子后面试摩托。段争醒了,穿上那件夹克外套,倚在摩托车前抽了两支烟醒神,随即挑了辆车,准备出门应一场饭局。黄铭鸿不放心他一个人,提议和他一道。
他们两个空手上门,进酒楼前,黄铭鸿还被收走了一把藏在后裤腰的小刀。
过了层层搜身,真进了门,首先见到的是架腿坐在桌前吞云吐雾的男人,满头小辫,钟澍成。
钟澍成虽说出道时间不长,但为人做事很有一套,蒋世群倚重他,手底下的人也多服他。这时候龙头没出席,他地位最高,起身迎来,整层有些头面的社团人物都跟着望向这边,目光如有实质,密密麻麻地扎在他们身上,黄铭鸿深感不适地皱了皱眉。段争却依旧泰然自若,甚至在钟澍成递手过来的时候,也礼貌性地和他握了一握。
钟澍成很自来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刚说到你,曹操就来了。”
说完,他很快松手转开视线,脑袋后面那根小辫子跟着他有些醉态的步伐一甩一甩,他示意小弟给客人安排位置,自己则坐去了另一桌。
黄铭鸿扫一眼布局,对段争耳语道:“蒋世群做东,出手可比程东阳寒酸多了。”
段争不附和也不反对,他来之安之,落座后,甚至闲适地给自己和黄铭鸿各倒了一杯水和一杯茶。
虽然不知道段争为什麽会答应来蒋世群公司内部的饭局,但黄铭鸿人鬼精,一边喝茶,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周围走动的男女。他会看人,例如钟澍成在的那桌坐的大概是他的同辈,坐北朝南的位置空着,应该是留给蒋世群的。
黄铭鸿两只眼珠滴溜溜地转,埋在桌布下的大腿突然被人放了一样重物。他上半身不动,伸手一摸,是把手枪。段争更鬼,居然能逃过门口搜身。黄铭鸿冲他一挑眉,段争不理他,反而警告似的在他后颈敲了一记。黄铭鸿顺着转头,浑身肌肉登时紧绷:蒋世群到了。
相比还差六年才过不惑的程东阳,蒋世群的年纪着实大了许多。传说他当年靠卖烟草起家,年轻时做了某豪门的驸马爷,后来分家,他一路走黑,同时又花重金资助学生,培养门徒,亲手将他们送进相关体制部门,这也为他在各条路上的畅通无阻垫了通行证。林林总总的边角料加起来,无非是想说蒋世群一样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黄铭鸿原本以为他和段争的存在必然会引起一些人的反弹,于是早早握紧段争递给他的那把枪。意外的是蒋世群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们,而径直上了钟澍成那桌,当着社团所有有些身份的小辈后生的面礼节性致辞,然后侍应生鱼贯而入上菜布餐。段争二人混在一堆陌生人里,谁都没有动一下筷子。
就在这时候,钟澍成朝蒋世群附耳细语,段争收到他投来的眼神。接着,大厅里只听蒋世群沉沉的笑,所有人放筷放杯,视线向他集中,随即跟着望去坐在角落的段争身上。
蒋世群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拄着拐杖向段争走去:“段争——段争,都认识吧,在场很多我的人都和你打过交道,那时候你还在曾公手底下做事,没办法,不是一条路嘛,互相见面只能唱反脸,你不介意了哦?我之前还和阿树说,怕你不应这个约,结果你来了,倒是我怠慢你,请你见谅。”
黄铭鸿跟着段争起身。他们的位置挨墙,视线盲点让黄铭鸿放心抓住武器。手枪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安不少。
蒋世群将酒杯递给段争:“今天我做东,是主,你是宾,那礼数得到。来,我敬你一杯。”他笑容可掬,但之后近三秒钟的沉默,使得在场除钟澍成外的小辈都有了程度不一的反应。
“做什麽着急?”蒋世群笑盈盈地扫一圈大厅,以眼神喝止手下,又对段争说,“酒嘛,这东西有好处就有坏处,是得给你时间好好想想该不该喝。”
黄铭鸿几乎咬碎一口牙,两眼盯着蒋世群手里那杯酒——哪里是酒,分明是混着碎玻璃的毒水,灯光反着那些玻璃渣,蒋世群等着段争把它吞进去,他就是要看着段争死。
众目睽睽之下,段争接有接的不得已,不接也有他不接的志气。前路后路都成了死胡同,黄铭鸿根本不怀疑,他们只要说出一个“不”字,蒋世群的人立刻就能把他们扫成马蜂窝。气血上涌,脑袋一热,黄铭鸿心想既然要死,何不如我来,反正他这条命也是段争在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为了段争死一次也值当。
“我来!”他深吸一口气,夺过蒋世群手里的酒杯,“我哥酒量差,我酒量好,我代他喝。”
一眼望见杯子里晃动的碎玻璃,黄铭鸿想也不想,仰脖就要灌。但嘴唇刚沾上酒液,他放在后腰的手枪被人极快抽走,同时迎面而来一本菜谱,酒杯被击碎,黄铭鸿的右手也被那股巨大的重力撞得微微发麻。赶在双方动作前,黄铭鸿用空闲的左手从后握住段争的手肘,无声地止住他动枪的念头——长过半个手掌的夹克袖子里,是段争拿走的那把手枪。
黄铭鸿面呈灰色,单手紧紧捏着段争,以力量警醒他:不能先动,千万不能开枪。
汹涌的怒气即放即收,藏在袖子里的手枪刚收起一公分,段争余光瞥见另一桌有人以手撑着桌面横跳过来。
匕首反射的亮光刮过眼球,黄铭鸿第一反应是后退闪避,段争却正面迎上,捉住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折,再用手肘猛击他太阳穴,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脑袋跪倒在地。
刹那间,厅内所有人都动了。
蒋世群在不知不觉间退出包围圈。钟澍成立在他身后,冷漠地看着黄铭鸿和段争在四面刺来的匕首小刀里格挡或退避。
段争动作确实很快,黄铭鸿功夫也不差,但这到底是场以多欺少的鸿门宴,他们会来,应该也做好了用血结果的准备。钟澍成心里可惜:段争还是太过自大了。
他想蒋世群也不会想看年轻人打斗,何况被围在中间的段争当初还失手打死了他的干儿子。然而出乎意料,在看到段争肩膀被人砍了一刀时,蒋世群居然主动阻止了闹剧。
有他发话,动手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留出一片狼藉的大厅。黄铭鸿半跪在地粗喘着气,段争握着枪,一整条胳膊都在流血。他的夹克被割破了,伤口血淋淋的,蒋世群看一眼就转开视线。
他叹口气道:“人老了,见不得血了。这样,我们就算两清了。”
最后,蒋世群被众星拱月似的送走。钟澍成落后一步,逆着人流靠近段争,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几乎脚尖对脚尖,两人无声对视。
半晌,钟澍成露出一个笑来:“再会。”
那刀砍得很深,段争失血过多,黄铭鸿将他拖到酒楼一层都是勉强。他不敢带段争走前门,走的是酒楼后面那条臭气熏天的垃圾街,下水道的气味很重,混着血腥味,黄铭鸿在咒骂声里大声地哭,为的是段争替他挡的那刀。
段争剩余的力气都用在包扎伤口上。他撕了身上那件被血浸透的汗衫,一头用手拽着,一头用牙咬着,摁压伤口的疼痛让他清醒,但随即而来的是极度的疲倦。
黄铭鸿想带段争去医院,但段争不同意。段争想回修车铺,这又轮到黄铭鸿不同意。两方争持不下,最后决定回华来。
一路遮遮掩掩,黄铭鸿浑身血汗交杂,终于将段争放上床。他不敢找侍应生买药,左思右想,只能自己下楼。眼见段争已经陷入昏迷,他心急如焚,电梯却像刻意和他开玩笑似的来得很慢,因此他跑的是楼梯。
好不容易下到一楼,黄铭鸿腿软得厉害,攀着墙喘两口气,围在电梯前的路人见他身上带血,都惊慌失措地捂了嘴,冲他指指点点。来不及解释,黄铭鸿冲出人群,跑过一楼大厅时无意撞上一人,他飞快道歉,怕被追责浪费时间,又很快弯腰溜走。
被冲撞的顾客原本还想叫住他,但电梯方向疾走来另一人,西装革履头发打蜡,阻断他喊人的念头。
“陆教授。”
陆孟掸掸沾上血迹的衣摆:“你姓赵?”
赵特助笑了笑:“是我。晏总有事在忙,让我带您先找处地方休息,待会儿——”
“不用,”陆孟打断,“我想直接带陆谭离开。”
第二十四章
下午收到陆孟电话通知他人在津市的时候,赵特助正随晏知山赴宴。
电话那边陆孟语气生硬,似乎料到晏知山并不欢迎他的突然造访,他也不抱期待晏知山能亲手将儿子交还给自己,因此这通电话只是礼貌告知。赵特助来不及多安抚他两句,陆孟已经收了线。
饭局一时半会儿没法散场,赵特助得令先行一步拦下陆孟。好在前台识趣,知道顶层老总的事管不着,面对陆孟询问只说须得请示,一张嘴怎麽也撬不开,直到赵特助匆匆露面。
陆孟教授身份,文人做派,平生最好一张脸皮。假如不是担心陆谭,他绝不会这麽没有胸襟气度,不打招呼就赶来,甚至这时候他随身拎的工作包里也仅装着一叠研究文献。
不愿和人在酒店大厅争执,陆孟沉默着任由赵特助把车轱辘话说了一堆,随即挥手:“我想见陆谭。”
赵特助眼珠一转:“陆教授,您看这样好吗,我先带您去餐厅吃点东西,您大老远赶来,路上估计没怎麽吃,这家酒店的水晶虾饺——”
“我只想见陆谭。”
“……那实在抱歉,这个我做不了主。”
“我没有别的要求,我想和我的儿子见一面,然后带他离开,”陆孟问,“他住在这儿,对吧?”
“对。”
“好,请你让我见他。”
赵特助犹豫:“陆教授,我这麽和您说吧,晏总没有松口请您和陆先生碰面,我也没有办法。就算您知道他住在这儿,住在哪层哪间房,您也上不去,更见不到他。”
自他话里悟出些别的内意,陆孟怒从心中来:“他限制小谭?”
“没有那麽严重,”赵特助抢白,“和您一样,晏总做事只想保护陆先生安全。再说,如果他真要限制,那又怎麽样,您没有办法,我也没有,毕竟这都是陆先生自愿的,没有人逼他,对不对?”
对方一语中的,陆孟蓦然失语。他望着眼前衣装笔挺的年轻小辈,自知多说无益。到底上了年纪,十多个钟头的旅程更像受累,陆孟闭了闭眼,以摘掉玳瑁眼镜的动作遮去疲倦的神色,随即他将眼镜收进胸前口袋,稍稍侧身,是请人引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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