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瞻突然飞快地扫他一眼:“你们俩是——”
黄铭鸿觉得荒唐:“想什麽呢,他就是我哥,我亲哥,没有你想得那麽龌龊。”
许瞻心觉难堪,不停道歉。
“那你知不知道,我哥一般喜欢什麽类型的人啊,”黄铭鸿还心心念念着那个没露过面的嫂子,“他以前和谁谈过对象吗?”
许瞻摇头:“没有。”
“一个都没有?”
“没有。他当时每天都和县城的朋友在一起,没有和谁太亲近的,而且他要是真喜欢谁,也不会让我知道,”许瞻苦恼思索,“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在他眼里,可能很多人都不如一条小狗更让他喜欢。”
“小狗?”
“是啊,他以前捡到过一条小狗,真的好小,也很黏他,我还没见过哥对谁那麽上心过。不过那只小狗特别凶,除了哥喂它吃东西,它会乖乖的,其他人只要靠近它,它就会乱叫。”
“小狗,小狗?”黄铭鸿撇嘴,“不会吧。”
第二十三章
黄铭鸿带走许瞻,到关门声响,外头没动静了,唐小杰才犹犹豫豫地探出头。他脖子里挂着一块橙色洗发巾,胡乱抹一抹脸,没在客厅找见段争,他敲敲隔壁房门,推开一小条缝,看到一道身影正半跪在床边收拾东西。
唐小杰嘴里还咬着一支橘子味的棒棒糖,边走边往裤兜里掏另一根:“你刚带朋友回来啊,我听两句觉得不对劲,怕打扰你就躲着没出来,听声音其中一个还是你弟——”
步子倏地一刹,棒棒糖掉出裤兜,咕嘟咕嘟转几圈,滚在段争鞋尖。唐小杰不自觉屏住一口气,看的是那支棒棒糖,和它旁边摆着的一把黑色手枪。
段争似乎一点儿都不担心被他发现,继续有条不紊地收拾杂物。一把带鞘的短柄匕首被塞进几册落灰的笔记本中间,唐小杰在外侧的小夹层里发现一点褐色,猜测那是一根长皮条,段争曾经用它绑过孙光柏。
“你要搬走啊?”半天,唐小杰涩声问。
段争没有正面回答:“东西太乱了,顺手收拾。”
顺手收拾,刚好收拾出一把手枪?唐小杰绷得下颚酸痛,赶在段争拎起行李袋要走之前将他猛推一把,随即扑上去将他强行往后逼,直至段争后背抵住窗边那面沾着许多霉点的水泥墙,他竭力压着音量问他是不是打算一去不回。
“你单枪匹马取程东阳人头,胜算率到底多少,你想过没有?好吧,就算你真误打误撞重新回到社团,也确实歪打正着近了程东阳的身,运气再好一点,你还可能把枪对了他的头,那他死了,你还能活吗?你拔枪对他的时候就会有人也拿枪射你的后脑勺啊段争!”
唐小杰想拉他的胳膊,被段争闪肩一挡,他抓了个空,急得大声叫道:“你是不是那麽没脑子啊?!”
“……你觉得我想拿这把枪杀程东阳?”段争问。
“不然呢,老子甚至不知道你在房里还藏了枪!”唐小杰恨声,“你好啊,你有种——你那麽有种,怎麽没在半夜里撬了我的锁进我房里毙了我呢!就因为你,就因为你,我现在上码头批发都有人指着我说我是你小弟。我还不知道你接了码头的生意,成了大债主,是不是以后我上码头都得先和你打声招呼走个后门啊?!”
一大串话突突完,唐小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其实也是心里忐忑,他不清楚自己这次“蹬鼻子上脸”会不会惹怒段争,慌得眼皮直跳,在观察对方反应。
不过段争没有发怒。他低头把着掌心那把黑色手枪,左右翻了翻,手指一抹枪口,绕着冰冷的圆管慢慢打转。这个小动作让唐小杰跟着心头一沉,下意识要倒退两步。但段争更快,转眼把枪上了膛,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
唐小杰本能地闭上眼,可等了很久,他的脑袋也没有应声开花。他嗄声道:“那麽快就想灭我的口啊,那你开枪啊,开!”
可段争居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为什麽要开枪?”
“问我?你问我啊,我也想知道为什麽,”唐小杰睁眼,目光从枪口移去段争的脸上,“能威胁到你的不是程东阳,就是小九了,总不可能是我吧,你对我能有什麽情谊?程东阳我救过他,或者也根本算不上救,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也许就是他做的一场戏。他早盯上你,还要欠我人情,为什麽,就是为的今天吧?这两年我跟他多少有接触,你都看在眼里,但是一个字没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演技那麽好啊。”
段争预备接话,又被唐小杰炮仗似的急声打断:“好啊,就当我猜的都对——”
“你猜得都对?”
“怎麽,我哪里有说错?”唐小杰皱眉,自顾自往下接,“轮到小九,他既然是晏知山的人,总归死不了。一条命都保住了,你再找他,无非是想求自由。枪不是对的程东阳,就是晏知山了——你要带小九私奔啊?那你就滚去私奔啊,你接码头做什麽,码头都是蒋世群的人你不知道啊?那他一个月前还悬赏杀人你记不记得,杀的人就是你啊段争!你觉得是你一个人的破手枪快还是一堆人的枪快啊?!”
“说够了?”
“不够,临死了话都没说完哪里够!”唐小杰怒极反而更往上凑,两只手握住段争的枪头,嘶声吼着要他开枪,“你想重新回到那条道上,那好啊,你先拿我试手啊,反正你真回去了我也不会好过,蒋世群程东阳这两群人随时都可以拿我开刀。反正我怎麽也逃不掉,都要死了,还不如死在你手上,好歹让我死后做了厉鬼有人收留。来啊,一枪打死我!来啊!”
唐小杰硬逼着他放枪,段争却神情冷峻,动也不动。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捏过手枪,但依旧厌恨被人抓住枪口威胁,于是他扣住扳机,将枪口更近一步地抵住唐小杰的眉心:“你说得对,除了我,程东阳和蒋世群都不会放过你。”
枪支冷硬的触感让唐小杰后背一片冰凉。他向来拿捏不准段争的心思,只在码头和帮派混混打探消息的时候听过一些有关他的过往。像段争这样的人,他的恶人形象往往比善更深入人心,这就衬得唐小杰心里那份突如其来的英勇显得更加可笑。他分明怕得腿肚子发颤,但还是想放手赌一次。
唐小杰松了手,两条胳膊打开,身体呈现一个任人宰割的姿势,甚至愚蠢地再次闭上眼,哑声叫道:“痛快一点。”
等待处决的时间堪称度秒如年。唐小杰口舌发干,撑展的双臂好像被阻断了血,麻木又疼痛,他一颗心更是狂跳到就快破膛而出。封闭的视野使得听觉异常敏锐,他能听到段争按下了扳机,小腿肚跟着打抖,如果不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志气强撑着他站挺,他恐怕会丢脸地一屁股坐倒,好止住体内汹涌的尿意。
终于,“啪”的一声响,唐小杰死咬住舌头,勉强止住喉咙里的吼叫。他胸口急速起伏,鼻翼翕动,下颚动了又动,总算睁开眼,一双眼睛撑成三眼皮,望见的是面前岿然不动的段争,和他手里那把同样寂静的手枪。
瞬间,唐小杰张大了嘴狼狈地喘息,呼哧呼哧的,还夹着嗬嗬的抽气声,偏偏这时候还要嘴硬:“怎麽了,你不敢开枪啊?”
“看不出来?枪里没子弹。”
“……那要是有子弹,你就真射爆我脑门儿了?”
唐小杰嘴上不饶人,一边又伸手摸去屁股。没像想象中摸到一手的湿意才松了口气,又看段争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他张嘴想辩解,段争用枪托在他后脖子那儿敲了敲,浑不在意地绕过他,接着收拾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行李。
“孙光柏的吊坠,”唐小杰恰巧看见,“还是颗子弹——塑料的啊。”
孙光柏跳楼之前大概在段争床头待了很久,还解下脖子里挂了十多年的子弹吊坠塞进段争的手心。
这颗塑料子弹是他小时候收到的唯一一样玩具,段争用一把捡来的玩具枪对准他,射程不过五米,孙光柏怕得转头就跑,其实躲在墙根,看段争走了才飞快地跑出来把那颗子弹偷走。夜里睡觉都不舍得脱手,他就用细针往子弹里穿了个孔,又偷拿了养母的红发绳串起子弹。后来换过好几根绳子,子弹褪了色,他还固执地挂着。
段争记得,孙光柏十二岁,第一次握刀,被人踹中后背心。连那根红绳也成了他的催命符,勒得他几近窒息。就算后来被刘昊救下,他小孩儿一个,脖子里勒痕深可见血。他不顾别人要抬着他上县城诊所,只急哭着趴在地上去捡那串被拽断的吊绳,满脸惊惶地抓紧子弹,不管刘昊像捉小鸡那样地拖他拽他,他都倔强地埋头跪在泥地里,靠得近了才发现原来他在哭。
十二岁的年纪,还是小孩儿的哭法,憋得越久,小声抽噎成了嚎啕大哭,又是犟脾气,死活不肯挪位。其他一群半大少年都伤的伤,懵的懵,不知道就是丢了一串绳子有什麽好哭,何况丢也没丢,不是又给捡回来了。反而是刘昊操着当妈的心,一条腿还瘸着,从一个男孩裤兜里掏出一串预备送给心仪女孩儿的小红绳,端端正正地串好了,挂到孙光柏脖子里,这才把他嚎哭的嘴堵上。
这件事之后,孙光柏在大家眼里从一个阴郁寡言的小弟弟变成一头犟脾气的闷驴。刘昊私底下闲聊,冷不丁开个玩笑,说他那天把子弹吊绳串好了扔给孙光柏,那小闷驴抬起的眼神让他想起段争。其他人听了都笑,一是不信,二是不屑。就连刘昊也觉得自己是昏了头,于是打个哈哈略过,也就没人再提。
出会儿神的工夫,唐小杰捡起地上那支棒棒糖,放到桌上:“问你啊,真要搬走,就不回来了?那房租怎麽办啊,你还交了一整年呢。”
段争抽出床底的收纳箱,发现它居然敞开着,积灰的杂物堆里塞着一些垃圾,比如干涸的西瓜皮和发霉的柠檬片,还有一条白色平角内裤。他撑开了看,应该是小九偷偷丢进去的。除此之外,床底另一只收纳箱里藏的东西就更多了,有一把蔫巴褪色的野花,一件段争送出去但被西瓜汁浸红的旧汗衫,一桶段争买的黑色小发绳,还有那束被一刀剪落的小九的头发,都整整齐齐地摆好。
唐小杰也瞧见了,吃地笑一声说:“原来这地方还是他的藏宝库。”
小九人傻,藏东西的本事倒不差。也可能是他根本没有多想,趁段争躺在行军床上睡着,他就跪着或蹲着,偷偷从床底拖出那张分量沉重的收纳箱。也许他第一次看到里面的东西还会很惊讶,会悄悄地埋进脑袋看一看,再把自己喜欢的宝贝一样一样地塞进去。塞好了,他可能还会满意地拍拍自己的胸口,再仔细地收拾罪证。所有都处理好了,这才重新爬上床,回到段争身边,让风扇吹走胳膊后背那层细密的热汗。
“说起傻子,你这段时间见没见过他?你门路广,认识那麽多人,总不可能没听过他的消息吧——他还活着吧?”不等段争开口,唐小杰立刻自接自话,“肯定活着,连阮阿姐都说他是‘男生女相,非富即贵’,怎麽也不可能那麽简单就死了,是吧。就说我吧,算命的都说我这辈子能活到九十岁,算命的,西街那个瞎子半仙,很灵的——要不要也给你测测?”
“测我什麽时候没命?”段争头也不抬。
“对啊,就测你什麽时候死在谁手上。”
“几年前他说我会死于非命,结果没死成,”段争动作停住,两条胳膊放松地搭着膝头,他忽地扭头看向唐小杰,开了一个冷冰冰的玩笑,“现在再问,可能他会说明天。”
唐小杰现在还觉得额头疼,总忍不住想刺他:“那算了,原来就是个骗子——你也怕死啊。”
“谁不怕死?”说是怕,段争的口吻却更像在问他今天天气如何,学的也是上回唐小杰质问他时说的话。
真心吗?
假得都懒得掩饰。
这边黄铭鸿送走许瞻,一路飞驰回到出租楼。他大步往上跑,在二楼西侧门口撞见一个身穿黑色渔网上衣的年轻舞女。她两手抱在胸前,打着哈欠倚门送客,见他面生又大汗淋漓,抛个媚眼问他要不要进屋吹个风。
黄铭鸿面红耳赤,从她面前疾跑过还狼狈地摔了个趔趄。憋着口气上了一楼,他停住步子往下看,从狭窄的缝隙里看到那个舞女依旧站在门口。她上半身被遮住了,他只能看见她纤长的手指插进腿部破烂的肉色长袜,从里面掏出一盒白色包装的香烟,抽了两根,但没有敲打火机的声音。接着门响,她进屋去了。
记得她眼尾晕成墨色的眼线,黄铭鸿原地发会儿呆,过后站到段争门前,举手要敲门,就听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不是他哥。
隔着门听不仔细,黄铭鸿干脆把耳朵贴到门板。刚凝神,大门突然被人从里拉开,黄铭鸿吓得原地蹦了两蹦,屋里哇哇乱叫的男孩儿也“啊”地长叫一声。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唐小杰先松开拉着段争行李袋的手。
“是你啊,你再装?”他瞪着黄铭鸿。
“我怎麽装了?”
“上回问你,你还装清纯,现在那麽积极鼓励段争搬出去,你是他兄弟吗,劝他去送死啊?”唐小杰转头又冲段争嚷嚷,还是那句话,“你真搬走了住哪儿去,今天是不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下次见你得是给你烧钱上坟了吧?”
“你他妈咒谁呢!”
“我咒谁?我哪句不是实话,你要问问你哥去,你问他是不是去送死啊!”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黄铭鸿的脾气说暴就暴。他本身对段争的自作主张心怀担忧,唐小杰的口不择言更是把他戳得死死的,两人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脸都涨得通红,像楼底那群会为了一颗皮球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光屁股小孩。
“嫌我说得难听啊,那你多劝劝你哥,他不清醒你总不会跟着他发疯吧,”唐小杰说,“我知道他厉害,但有个词叫‘今非昔比’,他当年能爬到那个位置,不代表他今天还能,现在不也只有你一个愿意跟着他?就凭你们两个想干大事,别说程东阳,蒋世群手底下一群小混混都能让你们栽得爬不起来啊。”
黄铭鸿的嘴张了合,合了张。奈何他不比唐小杰巧舌如簧,支吾半天居然找不出合理合情的话反驳。或许是他打心底里赞同唐小杰的说法。段争做事很少向人解释前因后果,黄铭鸿无条件服从他,因此也从来不多问。但唐小杰说得不错,今非昔比,物是人非,段争当初在社团能平步青云,有一半的原因是曾国义看重他,愿意扶持他。然而他现在腹背受敌,再加一个晏知山,处境可以说是举步维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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