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蕴秀回回听了也不说话,只笑笑就领了两个孩子上楼去。陆远岱年纪小,还琢磨不透大人话里的玄机,只知道哥哥是他的责任,他以后得永远照顾哥哥。
陆谭正埋着头数台阶,听见陆远岱叫自己就抬起头来笑,两只手都抓住弟弟的手,并着腿往上蹦一台阶,就听到陆远岱说:我愿意的,我可以照顾好哥哥,妈妈你不要担心。
话是这样说,但那时候的陆远岱懂什麽呢。他刚过了四岁生日,哪里知道“一辈子”有多长,更猜不到哪天醒来他或许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只是记得那天晚上,妈妈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的排骨汤,他心里是很喜欢的,但还是把汤里大半的排骨给了陆谭。他想,看吧,我是可以照顾哥哥的。
然而世事难料,谁都想不到,陆远岱最终会成为这个家庭一个泡沫似的影子,在夏末午后的街巷,彻底失去踪迹。
那天直到夜幕四合,陆谭才被人从一桶垃圾里翻出来。他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四肢已经僵硬,却死死咬着嘴里那只黄色口哨。陆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哨子从他嘴里掰下来,上面印着两排深深的齿痕,哨身刮过陆谭的牙齿,还发出了尖刺的声响。
变故发生得太快,陆谭真是吓着了,事后无论警方、医护人员和家长怎麽引导,他都始终一副游离在外的状态。也是自那之后,陆谭开始了长达一年的缄默期。
陆孟偶尔会想,或许陆谭怨恨的不仅是自己的粗心和无能,他也怨恨他毫无作为又自私自利的父母。因此在陆谭面前,陆孟时常觉得自己仿佛被某件无形的重物压住了后颈,他常不由自主地冲他弯下腰、低下头来。他是一个父亲,也成了一个罪人。
不只是他,还有杨蕴秀。他们夫妇俩都是谋害亲生子的帮凶。
有好多回噩梦惊醒,杨蕴秀总说梦里是陆远岱在向她求救,问她那天为什麽仍旧不着家,又问她生养他的目的,是不是只把他当做一个未来照顾陆谭的工具。她没有经受过这麽严重的指控,于是夜夜不能寐,唯恐她面目狰狞的小儿子梦里又来寻她报仇。
妻子夜里失眠,陆孟也不好受,后来回回见她半夜往陆谭房里跑,就趴睡在陆谭的床边,似乎只要握住这个孩子的手,她多少就能得些安慰。
至于陆谭,他始终不言不语的。加上家长的刻意回避,短短一段时间,陆远岱仿佛从这个家庭里抽走了,抽得很干净,所有人都在有意或无意地将他遗忘。
直至某天,陆谭望着窗外,嘴里忽然蹦出一声“山山”,没头没脑的,把杨蕴秀吓得猛吃一惊。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陆谭心血来潮,而是他当真有了振奋的目标:既然弟弟不见了,他就去找,找到天涯海角都好,他总要去的。
开始是晏知山,陆孟虽然心里不满他妄自尊大的性格,但仍抱着陆谭与他交好,多少能转移些注意力的侥幸念头。可陆谭分得太明白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法接受任何人来取代陆远岱的位置。
但现在更荒谬的情况出现了。陆谭变得古怪,他不再有以往顺从柔和的神情,而以敌对的目光审着他的父亲,身体却藏在那个和他认识不过几个月的年轻人背后。
陆孟深吸口气要他过来,告诉他,他们应该回家去了。陆谭却摇摇头,双手挽着那人的臂膊,说要带他一起回去。
“小谭,你不能这麽自私。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没办法要求所有人都满足你的需求,”陆孟试图用最简单的话来教懂他愚笨的儿子,“你也应该回到你的家里去,妈妈一直在等你,你难道不想回家吗?”
“回的。”陆谭嘟囔着。但不等陆孟面露喜色,陆谭又将手塞进段争的掌心,还是那句话:“你也要回的。”
“陆谭!”陆孟喝道。
“我们一起回,”浑不在意父亲的指责,陆谭强拉着段争要他和自己走,“走呀,走呀。”
可段争动也不动,陆谭怎麽也拖不动他。原先还答应得好好的,过一个月段争就会来接他。陆谭是相信的,但敏感的本性令他没法丢下段争独自在这里。他有种强烈而不祥的预感,会完蛋的,如果他不保护段争,一切都会完蛋的。陆谭心里恐慌,又耍起赖皮,两只手不自觉地使劲,掐得段争的手背一片青白。
段争却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他嘴唇惨白,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唯独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地望去陆谭眼里。
“小谭,放手。”陆谭强拽着陆谭的肩膀,可能是他的力道太大了,陆谭疼得大哭,像个孩子似的挣扎、呼告。
从来没有见过陆谭这幅样子,陆孟心如刀绞,脚底泥泞的土地也成了一张咬着他裤管的嘴——他极力不去怀疑陆谭和段争关系,想着只要回家就好了,陆谭就能回归到他原来的生活轨迹上。可在看到陆谭不顾一切地抱住段争的脖子,伏在他肩头惊恐地放声大哭时,陆孟脱力倒退一步,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然汗湿大片。
陆谭哭得莫名其妙,寂静的夜里除了雨落的声响,其余都被他的哭声堵满,堵得严严实实,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最后是段争缓慢而又不容抗拒地解开他的手,将塞在袖口的纸团不露声色地放进他的掌心,同时看着陆谭的眼睛告诉他:“我说过,就一定做到。”
段争言出必行,从不后悔。
陆谭走了,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整夜。他没有什麽行李,连之前段争送他的铃铛手镯也丢了,他伤心地紧贴车窗,挤得整张脸几乎变形,又不住地揩脸擦眼,泪蒙蒙的眼里是远处夜色里挺拔的身影。
然后车子驶动,陆孟在另一边安慰地抚拍他的肩膀,陆谭却跟着窗外飞驰的景色转到后座。假如不是陆孟拦着,他大概还要爬到后窗去。
“别想了,等回了家,一切都会好的。”陆孟爱怜地摸了摸陆谭的头发。为防他情绪反弹,陆孟刻意不去问他与晏知山还有段争的过往。又一次,这个父亲选择了逃避。
陆谭则怔怔地凝望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掌心摩挲着那张被团皱的纸。他悄悄地把手抬到脸边,纸团贴着脸颊,好像他正被段争抚着面庞。
与此同时,段争陷入了另一处困境。
雨势渐猛,他站在卷闸门前的泥地里,雨水沉沉打在他肩头,远远望去,他粗粝的短发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他四周围满了身着黑衣的打手,个个手持棍棒,而他的武器却只有一把别在后腰用以防身的短匕首。
对方按兵不动,段争握着匕首后退半步。
突然,包围圈传来异动,正前方破开了一个角,段争看着晏知山持伞走近,他原本洁净的裤脚很快沾上泥点。
晏知山果然停步,立在距离段争不过三五步的位置冲他一笑:“晚上好。”
段争明白了:“你是来杀我的。”
晏知山一推眼镜:“我告诉过你,我有个毛病,最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
说着,段争背后猛然有人偷袭。他闪身躲避,但挡不住四面八方齐齐涌来的棍棒,加之他身上带伤,行动不便,很快被乱棍打中后背。最重一记挨在后脖,刹那间段争脑袋一嗡,浑身气力骤退,紧接着左右手臂被缚住,他膝弯挨了一脚,被迫单膝跪地,喉头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怎麽样,你见过陆孟了,有什麽看法?认不认得他?”晏知山走近,脏污的裤管就停在段争垂落的视线正中。他的意识尚未清醒,视线一阵紧缩,但看到晏知山收了伞,长长的伞柄握在他手里,随后重重击在段争另一边没有弯折的膝头。
这下,他成了双膝跪地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随着喘息而起伏的视野里有滴落的雨。那几行雨珠沿着他的眉尾滑下,有的坠地,有的淌去下巴,雨里夹着汗,都被段争喘息呼出的热气蒸成了雾。
“你不回答,看来对陆孟没有看法。那陆谭呢,你们背地里相处那麽些时间,你对他总不会无话可说吧,”晏知山拖着伞,伞尖陷在泥泞地里拖出一条深深的痕迹,“我早知道他神志不清,好像对谁都多情。茉莉你总认识了,我前些天带她给陆谭看,你猜他说什麽——他就是不懂,怎麽教都教不会,求人的时候倒是很乖了,什麽都答应。”
段争缓过最初那股痛劲,视线逐渐清明。他余光瞥过左侧打手的下半身,忽地后脑一凉,熟悉的触感让他掌心发麻,刻意放慢的呼吸索性彻底匿了下去。
还是那把通体纯金的手枪,晏知山以枪口抵住段争的后脑勺,慢吞吞地重磕两下,再绕着脑袋转去正面。他俯下脸,和段争仰脸抛来的视线对着。
晏知山光是笑,枪口沿着陆谭的面部线条滑弄,最后抵住他的左眼,缓缓往前逼,枪口几乎塞进段争的眼眶。
“我说了很多次,别碰我的东西。你哪只眼睛看过他,我就射哪只;哪只手碰过了,我就砍哪只——”
话音未落,晏知山只觉手腕剧痛,还没看清眼前局势,周围已是惨叫连连。而他的手腕则在瞬间被人以蛮力钳住。晏知山崇尚暴力,本身却是个娇生惯养的富贵子弟,平常玩乐性质地练一练拳倒还好,论起实战就不够瞧了,更别说对的是段争。
他不知道段争用了怎样的力道踹折了打手的小腿。一阵眼花缭乱的翻滚打斗后,他被段争以绝对强硬的姿势按进泥地,胸口压着膝盖,他试图扭动手腕,却被掐住脖颈。接着手枪被夺走,段争快速把枪上膛,对准晏知山耳边的泥地“砰砰砰”就是三枪。
散着硝烟味的泥点飞溅,晏知山本能侧过的半张脸脏污可怖。他耳鸣阵阵,被压制得难以呼吸。
段争浑身湿透,加上刚才在泥里滚了几圈,身上雨水混着泥,他一张脸也糊满了脏水,尤其左眼被枪口磨得发红。侧头吐一口血沫,又往肩膀蹭了蹭被雨蒙住的眼睛,段争往四周扫视一圈,低声道:“谁敢过来,我就一枪毙了他。”
晏知山让他掐得面孔涨红,眼镜掉了,头发也都散了,先前的风光成了泥地里翻滚的脏皮球,他迎着簌簌飘落的雨望向段争。忽然,他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敢杀我吗?段争,你敢杀我吗?”
有样学样,段争动作狠厉地将枪口塞进他的眼眶,在他本能哀叫的动静里,手指已然按住了扳机:“只要我想,有什麽不敢。”
刷拉拉,雨势似乎更大了。段争胸口后背泅出的血印越散越广,他却像个感知不到任何疼痛和冰冷的机器人,膝盖仍然压着晏知山的胸口,随即慢慢直起上半身,手臂拉直了,枪口还塞在晏知山的眼眶里。
“你不敢,段争——你不敢——”晏知山仍在挑衅。
段争扣紧了扳机。
千钧一发之际,半空猛然爆出一声刺耳的枪响。
打手们起先面面相觑不敢上前,这时都惊慌地四处张望。晏知山提高的半口气则堵在胸口,唯独段争一动不动,那双眼透出的寒意惊得人牙齿打颤——他是真想开枪的。
但等手枪被人强硬夺走,段争即刻收手站起身来,行动间带起的泥点多沾在晏知山的大衣下摆。他面无表情,背对着走进来人的阵营。
钟澍成姗姗来迟,姿态闲适得像是赴宴中途顺便遛个弯儿。他把着掌心那把金手枪,见晏知山正从地上起身,忙伸手去扶:“晏总,你想和段争比划手脚不至于挑这麽个时间吧,天还下着雨,泥地里一滚,不是脏了你自己的衣服?”
这点时间,赵特助从机场方向回来。打着伞走近,一眼发现局势不对,他被钟澍成的人拦在圈外,急切喊了两声晏知山。钟澍成手一挥,他抱着大衣跑来,急急忙披上晏知山的肩头,又将随身携带的巾帕递给他。
瞧见这番做派,钟澍成感慨,后脑的细小辫跟着晃晃悠悠:“到底出身不一样,晏总是人中龙凤,命也金贵,万一没留神出了意外,谁来担待?我们一整个公司还指望着您吃饭呢。”
晏知山擦净脸,开口时声音沙哑:“你是救兵?”
“谁的救兵,哪来的兵,”钟澍成装傻往后张望,又将双手一摊,“没有兵,只有人。”
“你应该知道,我和蒋世群合作,其中一个要求就是——”
“把段争交给你嘛。”钟澍成打断,他往旁边一侧,露出那个立在雨幕下的身影。段争周身是伤,垂在裤边的手指尖还往下淌着混了雨的血水,但他冷静得可怖,也强大得可怕,似乎永远都不会倒下。
“看吧,他就在这儿,绝对不会走。”
“你想保他?”晏知山了悟。
“没有到这份儿上,不过是他还有用,留着是最好,”钟澍成说,“而且这也不全是我的意思,我只是奉命办事。”
蒋世群,他怎麽敢!
晏知山怒不可遏,对着钟澍成笑里藏刀的脸更是气得胸口发疼。段争那脚真下了狠力,如非钟澍成阻止得及时,或许不只是他的胸骨肋骨会被折断,那枪子弹大概也会真射进了他的眼睛。
有钟澍成一帮人马在场,晏知山虽然没能如愿彻底断了段争的后路,不过来日方长,他另有别的牌面,无论明暗两方他都有把柄,这场赌,他说什麽都不会输。
反而是钟澍成为他的见好就收感到困惑,本以为多少都得开一次火,偏偏这火在段争那儿烧完了,他捡了个尾巴,相当于是过来替他递台阶的。
人撤了大半,钟澍成冲晏知山离开的背影吹了一声悠长而响亮的口哨,又看了一眼旁边面色刷白的段争。
仿佛真叫他骇人的脸色吓着,钟澍成摇头叹口气道:“你要是真给了他一枪子,死了倒好说,命大没死,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你。晏知山真要杀你,蒋世群都不得不给他三分面子。”
“谢谢。”段争道。
“……”钟澍成耸一耸肩,“各取所需啰。何况我帮你这回,你就欠我一次,我以后讨回来,公平。”
段争不置可否,转身进了室内。
休息室亮着灯,先前被陆谭弄得乱七八糟的被子衣服有一半都拖在地上。段争随手捞起,捡了一件汗衫换上。湿衣刚脱一半,他扭头看去门口。
钟澍成吊儿郎当地倚着门,见状还示意他继续,待见到他前胸后背或旧或新鲜的伤疤和棍印,又半是真诚半是假意地感叹道:“确实很扛打。”
换过湿衣,段争上了钟澍成的车。和蒋世群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钟澍成有时像一只精于算计的狐狸,有时透露的形象又像一个愚蠢粗俗的暴发户,比如他的私驾,居然是全津市都找不出第二辆的限量跑车。一次招摇过市,仿佛生怕对家发现不了他。
对此,钟澍成倒是振振有词:“你上了我的车,说明以后跟着我做事,一般人见了都得绕着你走,你不谢我就算了,还想过河拆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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