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词夺理,段争拧眉。
钟澍成见状又道:“你可别说你白天特意从茶楼晃过是意外,你车后座坐着谁,我一查就知道。你不是守着等我帮你一把,还能是什麽?”
确实,自他出现,段争就知道自己一搏是搏对了。钟澍成曾经向他抛出橄榄枝,一个有野心的后生招兵买马,段争这样的人物对他来说是不可或缺。又或者说他们两人从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因此一拍即合,由彼此相抗的对手转为被利益捆绑的盟友。
既然有意结盟,那麽首先,钟澍成就必须得保证段争还留着一条命。
这夜,段争住在郊外一所复式小别墅。这地方在钟澍成名下,隐秘性强,好歹能保证段争不会在夜里被人无声无息地割断了喉咙。只是他身上的伤非同小可,原先还能活动自如是他硬逼着一口气,可当这口气一放松,伤势加重又反复感染,段争半夜还发起了高烧。
钟澍成坐在房间沙发,听过医生报告,不觉撇了撇嘴:“就是个不要命的神经病。”
夜里寂然,段争在做梦。他梦到清晨的丛林里陆谭在奔跑,那麽轻盈自在。等他真正抓到他,抚摸他的第一下,是握住了他被露水沾湿的白袜。
梦很长,他没有办法醒来。
第二十七章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段争再硬的身架子也败在这段时间积累的病症上。
他打着赤膊,浑身缠满绷带,昏昏沉沉挨过了危险期,中途醒过几回,都是问一句日期钟点又昏睡,过一会儿再度猝然惊醒。
直到某回醒来,发现床边挨着张黄铭鸿的脸,段争听了一番他的叽叽哇哇,实在吵得没法休息,这才算彻底醒透了。
黄铭鸿抱怨他这觉睡得真够久的,断断续续得有三天,如非自己每天都要往他鼻子底下探探气,他都要怀疑段争其实早无声无息地没了呼吸。
说到这儿,黄铭鸿很有些愧疚地低下头,主动求段争给他一拳头。他愧疚自己粗心大意,平常总不见段争喊疼喊累,久而久之竟然真把他当作了金刚塑的神。可自从上回在蒋世群那儿挨了一刀,他突然意识到段争也是肉做的,心再冷,身体再硬,刀砍进去还是会绽肉爆血。而黄铭鸿呢,他做惯了被段争庇佑的小鸡仔,总以为自己硬了翅膀也能学着出去飞一飞,甚至在当年段争决意退出社团的时候怪过他妇人之仁,可一当站上刀口,主动挨刀的还是段争。
黄铭鸿说着抹了把眼睛,一段话蹦得磕磕巴巴,是想说他欠段争的太多,从他们第一天遇上就开始亏欠,俗话说长兄如父,段争从决定救他一命开始,相当于做了他的再生父母——
话越说越离谱,黄铭鸿犹不自知,也没发现段争嫌他聒噪而闭了眼小憩。直到门口久站的钟澍成听得好笑,对着门猛踹一脚,惊得黄铭鸿原地一窜,瞧见是他,两人照旧不对付,一个骂对方神出鬼没,一个翻白眼说他在这儿独自演苦情戏。
“你躲在门口偷听人说话,你要不要脸?”黄铭鸿气得眼里喷火。
“偷听?我在这光明正大地听,”钟澍成靠着墙,“刚好来得巧,赶上一场兄弟诉衷情的戏,不错,挺好看的。”
“……”黄铭鸿被噎,心里诸多不满,恨不得往他身上剁上几刀以泄心头恨。但还记着这回是他帮了段争,前两天也是他帮忙上塘口提人,否则差一步,黄铭鸿就得被闻风赶来的程东阳的人带走。
黄铭鸿听段争的话在酒店藏了一天,消息倒通达——外面都说段争复出却特意辞了旧主程东阳的意,而上了对面蒋世群的船,甚至在夜里坐着钟澍成那辆招摇的豪车出没。这点心思赶在目前东西两边情势岌岌可危的状况下掂量,段争寻衅的痕迹太重,难怪程东阳恼羞成怒,一得到消息,预备先取了黄铭鸿开刀。
有这一打岔,黄铭鸿满肚子的话也说不下去了。他帮段争坐起身,调整了输液瓶的位置,见两人有话要谈,识趣地退出门,但听有人敲了敲床沿。
是段争。他眼神示意他回来,又冲钟澍成道:“你说。”
钟澍成却顿了顿:“你确定他和程东阳那边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你说什麽?”段争没有搭腔,反而是黄铭鸿怒瞪了眼抢白道,“你怀疑我当卧底?”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钟澍成面无表情。
“……你为什麽总是针对我,我是以前有哪儿得罪过你?”
“没有。”
“那你为什麽总是挑我的刺?”
“我这是合理怀疑,”钟澍成往后一靠,架起了腿,“我查过你,你目前手头上有一家修车铺,店面不大,但收入可观,来你铺子光顾的都是跑江湖的,看来你人缘也不错——那我就更不能信你了。”
“……”黄铭鸿牙关紧咬。
“内奸卧底这些事,我看得太多了。那些人里,本事比你强、嘴比你硬的大有人在,最后都是被一枪射了脑袋,里面有多少是程东阳插进来的人,需要我给你一个一个清算吗?”
“我和程东阳势不两立,我怎麽可能帮他?!”
“不是程东阳,也会是别人,无论哪个舞台都不缺新秀。”
“谁都有可能是,但、我、不、是,”黄铭鸿一字一顿道,“就算在以前,我和程东阳同门,但我跟的不是他,是我哥。我这条命是我哥给的,他也可以要回去,但是你钟澍成,没有资格怀疑我。”
“照你这麽说,你只认段争一个人。”
“是。”
钟澍成点一点头,看向段争:“你信他吗?”
段争靠着枕头,正微微仰着脖子闭眼假寐。他对他们俩的敌对没有任何兴趣,被问也只稍稍停顿,随即点了点头。
“可以,既然你这麽说,我就信他一回,”钟澍成明面上和段争对话,实际是说给黄铭鸿听,“不过先说好,但凡他有一点苗头,我不介意帮你清理干净。”
“用不着你动手。”段争平静道。
“这样?很好,很利索。”钟澍成虚情假意地鼓了鼓掌。
黄铭鸿厌恶他的装腔作势,心里又委屈,但顾着段争的面子没有当场发作。他脸色难看地站在一边做旁听,之后又因为钟澍成那堆自认为计划周密的算盘而吃了一惊。就算后来钟澍成走了,他仍是一副回不过神的表情,半天才向段争沉声问道:“道上最忌讳碰兄弟女人和弑主上位,他这是想一次干全了?但为什麽拖上你,要杀蒋世群,他一个人足够了。”
“我们说好事成之后,程东阳归我处置。”段争瞳孔酸涩,忍不住闭了闭眼。
“不止吧?”
段争不说话。
“哥,你瞒不过我。如果只是程东阳,你完全没必要暴露自己和钟澍成合作,所以你的目标肯定不止他一个。你知道叔伯那边很多人都希望你回去,就算是当年,你也只差最后一步——”
“他们看重我,不是因为我,”段争打断,“是因为程东阳。一个领头人不够格,那就换一个,还不够,再换。对他们来说永远都有下一个。”
“可难道你不想做人上人?”黄铭鸿失声问道。
“人上人?”
“钱和权,就是津市最上等的那群人手里攥着的东西。程东阳当年干掉曾国义上位,不也是为了这两样?哥,只要你想争,我豁出命都陪你。”黄铭鸿神情坚毅。
段争盯他许久:“黄铭鸿,命是你自己的。”
“也是你的。我说过很多次,你救了我,我就听你的,你指哪儿我去哪儿,让我杀谁我就杀谁,”黄铭鸿说,“何况我也没念过书,大道理更是不懂一个,这天底下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只信你——可是你怎麽会怀疑我?”
他委屈得很,更加有些恼火。自己十多岁就跟着段争跑码头,后来一步步往上爬,于他而言段争亦兄亦父亦友,可是段争怀疑他,这无异于当众往黄铭鸿脸上狠狠甩了一耳光。
越想越不痛快,黄铭鸿抹把脸道:“哥,你就不能试着去相信一个人吗?”
这话一出口,他立即舌头打结,登时清醒了,恨不得自扇两个耳光。
段争信过吗?
信过的。
他孤苦伶仃地活到现在,不是石头做的心肠,怎麽会没有信过人,当年的程东阳、冯斌、黄铭鸿,他们哪个不是曾经和段争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结果这些人里,程东阳在他背后耍诈捅刀,冯斌死在他手里,就剩一个黄铭鸿勉强保全了一条命,可为人做事一无是处,关键时刻永远拖着后腿,到了现在居然还能腆着脸问他“为什麽没有真心”。
太讽刺了。黄铭鸿两颊烧痛。他懊悔又羞愧,赶在段争开口前截走话头:“对不起,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不大敢看段争的表情,胸膛直打鼓,也因此错过段争脸上难得的异样。
这话题对段争来说实在不大新鲜。以前曾国义问过他,阿云也问过,后来是唐小杰,现在又轮到黄铭鸿。他们这堆人里除了曾国义是个异类,教他的是“别去相信”,其余人似乎都认为段争的狠心绝情是种错。他们理解他的前因,但没法接受结果,更不明白自己付出的真情为什麽一到了段争这里,就永远得不到与之平等的回报,似乎所有人都在向他索取,逼迫他给予。唯独一个人,成了异类中的异类,他和黄铭鸿一众不同,更不在曾国义之列。
陆谭,他或许真是个小怪物。
段争想起先前那场冗长而断断续续的梦,梦里是陆谭由丛林跑过,又滚在草地里翻腾。他翻得够久了,全身叫露水沾得湿漉漉。段争一直看着,却在突然间发现陆谭变得很小很小,好像只有手指的长短,还在那里蹦来跳去,咿咿呀呀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要仔细辨清才能听懂,原来他说的是“山山”和“弟弟”。
段争记忆力不差,就着过往所有模糊的信息整合,他大概能捋清陆谭的思维线。可捋清了又觉得可笑:陆谭梦得多了,仿佛在半路随意遇上的人都能当作他丢失的胞弟,而他弥补过错的方式竟然是出卖身体。
陆谭当真分得清他所为的界限麽?恐怕分不清,比如他永远不能明白,他所谓的亲近在他单薄的认知当中,应该被称作“乱伦”。然而很古怪,在意识到这个词的刹那,段争感受微妙,仿佛有一簇电流自他脑海飞速闪过,快得他来不及捉住尾巴,陆谭的脸又冒出来。
或许黄铭鸿猜错了,这世上有一种人是天生自愿甚至期待着付出的。他无条件地交托自己的信任,期盼的是一个段争。段争先一步明白,因此给了他承诺。一个月的时间,假如陆谭还是陆谭,他会带走他,就像一头野兽圈起自己的领地那样——他只留给自己一个月。
“傍晚带上人,跟我去一趟码头,”段争蓦地出声,“现在出去,把门带上。”
“去码头,今晚?”黄铭鸿面色一变,“不行,我不同意,医生说你伤势重,还得再休息,码头过两天——”
话音停了,是段争直直望着他,把黄铭鸿近在嘴边的话一下子打落了下去。他再次妥协:“不然明晚吧,行不行?你现在刚醒,身体远没恢复,用不着非得今天去啊。”
“我没时间。”段争说。
黄铭鸿一怔:“什麽意思?”
段争却不再回答,他闭上眼,沉默地下达了逐客令。
临近七时,夜幕徐徐降临津市。如果有人由号称“全市最高建筑大楼”的顶层向下望,会发现这座城市在红灯绿影中被鲜明地分作东西两块。
东面霓虹繁华,景色光怪陆离,尤其近些年改造的长街人潮涌动,从街头至街尾遍布夜总会和酒吧。是程东阳的地盘。
与之相比,夜里的西部则显得沉闷而诡谲。沿海建起的码头黑影幢幢,夜里拂微风,遥远的海面摇着波光,走得近了,原来是几艘渡轮在下货。津市三面临海,早年对外的交通联系和经济往来多为水路,即使是在当今水陆空皆发达的时候,津市的码头业务依然繁荣,每天都有多批大宗货物通过码头运进。
这时,三两位打着赤膊,身形魁梧的守班正站在仓库前吞云吐雾,瞧见远处走来的身影,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纷纷掐了烟头正面迎上。
“呦,我当是谁呢,”这当中有人认出来人,边重重碾着脚底的烟头,边冲对方长吆一声,“段争,你不去东边找女人乐子,倒来西边撒尿来了?”
说完,一行赤膊汉子哈哈大笑,引得周边只顾闷头搬货的工人多好奇地转头张望,反被守班提了棍子一砸手边的集装箱警告,大骂工人白吃了饭消极怠工,两只眼珠塞着没屁用,再有闲心多看不如直接挖出了拌饭吃。
他敲集装箱发出的噪声极其尖锐,黄铭鸿不适皱眉,强掩住想捂耳的念头,对段争象征性地拦了一拦:“哥,你当心。”
段争却面不改色,也并不看他,仿佛丝毫没叫那阵充当了下马威的噪声所吓住。
那个最先出声的老守班见他依旧在走近,舔了舔牙缝,偏过头,冲地吐了口浓痰,好巧不巧,就吐在距离段争脚尖不过两公分的位置。
“你做什麽!”黄铭鸿见此火冒三丈,正要往前冲,胸膛被人按住用力往后一推。段争侧头以余光睨他,黄铭鸿再盛的火气都只好压下。
那守班显然是这群人里的老大哥,资历深,威望高,使得他喝那一声,短短时间内,码头四面八方的工人四九围拢而来,以他为头马,手里大多掂着工具,不被欢迎的是对面单枪匹马的段争。
“你当初做曾国义的狗不是做得挺新鲜,那你应该在程东阳手底下继续汪汪叫,怎麽跑到我们这儿来抢饭碗了?码头还能有夜总会舒服?”
“不舒服,但油水足够多。”段争道。
“你承认到这儿是为钱了?”
“我说的是你。账目明细你能做手脚,不过今晚这批还没入库,你说缺了多少斤两?”
他这话一挑明,心里有鬼的工人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领头的守班。
那守班行为粗野,偏偏外强中干,背地里偷货减料的事做得多了,原来是钟澍成懒得查,现下被段争盘问,他肚子里兜不住秘密,慌张得脸色变了又变,梗了脖子硬声道:“你说什麽,少血口喷人!我在蒋公手底下做事多少年了,轮得到你个毛头小子来栽赃?你算什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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