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放干净一点!”黄铭鸿瞪目喝道,惹得对面那群血气方刚的工人莽汉不悦,三三两两地叫着往前挤,却被守班阻拦。
段争说:“我初来乍到,你们做事的不满意,这很正常,有问题找钟澍成甚至蒋公,随你们便,我管不着。但只要你在这地方一天,我在一天,你们就必须听我的。别妄想多拿,才不会少得,规矩做事,我也不会找你们任何麻烦。”
“凭你也配!我看你就是程东阳塞过来的奸细,给人当狗的到处爬——”话没说完,这帮工喉咙口突然横来一把开了刃的匕首。段争轻轻一割,前一秒还在大放厥词的工人捂着冒血的切口吓得两眼翻白。他原本站在人堆右侧的方位,走步凌乱地踉跄两脚,他说不出话来,只伸长了带血的手掌向伙伴求救,可随着段争利落的一脚,他被踹中胸口,扑通一声跌进死寂沉沉的大海。
事情发生得很快,远超众人反应的速度,但所有人都看着那个自己曾经朝夕相对的同伴被割开了喉咙,死在海里。而导演这处“杀鸡儆猴”戏码的人是段争,他没有迂回高深的手段以赢得所有人的信任和敬仰,他只需要明确自己在码头的地位,开诚布公又直截了当的,甚至不惜依靠野蛮粗暴的方式。比如,一条人命。
守班之一见此大骇,失声嚷道:“你好大的派头,敢在这儿杀人!就不怕钟老板追究起来,你一命抵一命?!”
段争侧身示意:“你可以去。”
那人支吾:“我,我没什麽不敢的,是你先杀的人!”
“所以我允许你去。”段争说。
“我,我——”叫他出乎意料的反应给噎住,义愤填膺成了畏首畏尾,守班张皇地寻求他人帮助,却发现原先叫嚷着不屑段争空降的伙伴都低着头躲避视线。他们一个个都叫段争先前玩的那出给骇着了,因此再不满,谁也不敢在这时候硬着脖子出面当枪头鸟。那守班迟迟不听人应和,不由得颓了,自动噤了声。这下更没有人叫嚣。
“没有人去?那好,我就算我们谈妥了。”半天,段争道。
夜风吹拂,海面波光粼粼,波浪击着岸,发出细碎的声响。
下了码头,又过一个拐口,段争原先紧绷的肩背倏地一松。他扶着墙低头喘息两口,竭力将呼吸放缓了,才将那股沉沉堵在胸口的气抚顺。他今天穿着外套,里面搭的是白色汗衫,胸口那点绷带的痕迹时而随着动作探出一角,不过码头的人大多叫他吓着,没几个敢瞪着眼珠看他,也就没发现跟前这个人其实满身疮痍,被外套袖子捂住的半个手背还烙着发紫的针孔。
黄铭鸿落后两步,等追上段争,只见他后背靠着墙,附近路灯照得他一张脸昏黄,但仍然瞧得出嘴唇发白。原本不同意他今晚上码头也是这个原因,哪有白天刚醒的病患夜里就扛枪动刀的,偏偏黄铭鸿又听不懂他所谓的“来不及”,只以为段争是报仇心切。
他看段争脸色差极,伸手想扶:“哥,你怎麽样,还撑得住吗?”
段争打开他的手,手肘抵墙微微借力,继续向前走:“那人捞上来了吗?”
“捞上了,不过脖子上的伤口割得有点深,怕有意外。”
“交给他。”段争道。
“啊?”黄铭鸿疑惑,跟着他的视线往前看,不远处的路灯架下停着一辆黑色汽车,钟澍成坐在车前盖上抽烟,见他们看来,还特意摇了摇烟盒。
段争向他走去:“人是他安排的,交给他解决。”
“……哦。”不情不愿地应下,黄铭鸿记仇,不过只记钟澍成的,尤其在他阻止他上车的时候,黄铭鸿恨不得现在就和他较个高下。
钟澍成上了驾驶座:“我们是去见蒋世群,你去不了。”
黄铭鸿咬牙:“你最好把我哥完完整整送回来,否则我跟你没完。”
“那你最好保佑蒋世群不会再给他一刀啰。”钟澍成看向段争才发现自己那包烟到了他手里。段争抽了一根打火点着,又撑着窗向外咳嗽两声。
他嘁声笑道:“动作真够快的——出发!”
黄铭鸿目送他们驶远,原地又等一会儿才转身上了主干道。
这是段争头一回来蒋世群的私宅,意外的是蒋世群平常做事低调、为人节俭,私宅却落在津市地段最佳的半山腰,家门口防卫重重,无论迎谁进门,都得接受三轮搜身,而段争一向当作防身工具的匕首早在第一轮就被收走。
两人并肩踱步进门,钟澍成单手插进裤兜,冲段争小声道:“所以你知道我为什麽找你帮忙了?”
他们上了石阶,迎面是扇感应门。蒋世群坐在房间中央的沙发上,身边偎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仔,见他们有事要谈,听话地起身出门。看她行为姿态,实在不像一个中国女人。
钟澍成说:“轮子小姐好像又年轻了,乍一看,我险些没认出来。”
蒋世群笑道:“你就会说好话哄人,哄女人最有一套。段争,请坐。”
止住一侧保镖行动,钟澍成一面和蒋世群对话,一面拉了一张木椅放在自己身边,三人面对面坐着,仿佛同龄好友无聊时谈天说地。
钟澍成惯会打马虎眼,不是和蒋世群聊他的日本娇妻,就是询问他过两天的南美之旅,照说段争才是他们今晚会见的主要目标,这下倒被挤成了边缘人。
“好了,你少说两句吧,”蒋世群收了笑,仿佛终于记起段争,向他问道,“我听说,你今晚上了码头,还出了风头?”
“哪是出风头,给我惹了一身麻烦才对。”钟澍成悠悠道。
“之前阿树提议我把码头分点给你,试试你水平,我说段争哪用得着试,他当初在曾公手底下有多能干,我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一个小码头,还能难得倒他?你说是不是,段争。”
“他能说不是麽?”钟澍成抢白。
蒋世群笑意淡了些许:“阿树,你就是这点不好,太心急,话又多,就容易露马脚。怎麽,担心我出尔反尔,再把段争从你身边挖走?”
钟澍成笑而不语,余光瞥见段争闭了闭眼,他又道:“说不定都等不到你想到用他,我先嫌他没什麽本事,直接把人踢回来了。”
听闻,蒋世群放声大笑,再看段争,他问:“怎麽不说话?”
“他——”
“那晚的事你都知道吧。”段争抢白。
“……知道,但我不想做声。那是你和晏知山的事,你们自己解决,我不插手,也和我无关。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为他找你麻烦,”蒋世群说着看了钟澍成一眼,“还有你,成天不知道在盘算些什麽,有这点心思,你不如替我多谈几单生意,省得夜里还有精力开车在大街上转陀螺。”
钟澍成赔笑:“车前两天送去改装,我刚提回来,拿到了现一现,这都不行?”
“行,怎麽不行。”话里说得亲昵,蒋世群脸上的笑却假得可以。这时感应门响,轮子手里端着果盘进门,又低头以日语问候客人,接着便温顺地偎去蒋世群身边。钟澍成就知道今天是结束了。
他和段争出门的一路都有帮佣指引。隔得远了,段争回头望,刚巧和拄着手杖立在感应门前的蒋世群对了个正着。他脚步慢了一拍,被目不斜视的钟澍成抓住小臂一拖,听他沉声说:“别看。”
段争收回视线:“看样子,在这里你很难得手。”
“那又怎麽样,不是还有你麽。”
“这部分和我无关。”
“不动蒋世群,怎麽勾程东阳?他们俩算得上是一只木偶上的两根线,明面上看好像没有关联,背地里早绞成一团,”挨到车门边,钟澍成没有急着解锁,而双手撑着车顶道,“你可别告诉我今天你见他一回,你就怕他了?”
段争和他对面,背后不远处是两个站岗的魁梧莽汉,他对比那人和钟澍成的身形:“该担心这点的应该是你。”
他们上了车,相对封闭的环境让段争很快放松,身体各处都在隐隐作痛,
钟澍成发动引擎,一边道:“我看他是真的不想掺和你和晏知山的事。他两边不讨好,帮你,和晏知山的合作刚开始,他不敢赌;可是站晏知山,他这‘津市龙王’还做不做了?所以干脆让你们龙争虎斗去,他有什麽相干,鹬蚌相争,只有渔翁才得利。你说——”
想征求同意,段争却偏头靠着椅背睡着。钟澍成多看他两眼,一口没吁完的恶气堵在胸口。他想争吧,争去吧,两个男人动刀又动枪,就为争一个傻子,可真做得出来。
汽车平稳运行半刻钟,段争放在衣兜里的手机骤响。他醒来按一按眼睛,屏幕显示的号码叫他顿了顿:“喂。”
“段争,出事了,出事了。”对面那人似乎站在风口,听筒里呼啦啦的杂音不断,也叫那点人声显得不大真实,须得仔细去听去分辨,才能听出那头的人是几个月前去过出租房找段争的刘昊。
段争拧眉:“说清楚。”
刘昊大口喘气:“洪姨,是洪姨,她的坟被人挖了。”
车一路驶进别墅车库,钟澍成下车上楼,半路碰见黄铭鸿,他问他段争在哪儿,钟澍成耸一耸肩说不知道,而径直进了书房。他脱掉外套站去窗边,俯视在一楼四处寻找段争的黄铭鸿,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转头望去桌上那份牛皮封套的资料册。
蒋世群派人将东西交给他的时候,说的是这份资料是从晏知山那儿得来的,或许能彻底牵住段争,至于该不该用,什麽时候用,就由钟澍成自己决定。
他倚窗抱胸,隐隐还能听见黄铭鸿的叫嚷声。
良晌,钟澍成起身走上前,拆开了那份牛皮封套。
黄铭鸿在别墅二楼的一侧半圆形阳台前找到的段争。他松了口气,可一看段争正脸,这口气又立刻吊回来——段争面无人色,一双拳头捏得很紧,黄铭鸿奋力去掰,才将手机从他掌心里拔出来。
他拍拍段争:“哥,进屋去吧,外面凉。”
段争眺望远处的夜色,久到他浑身热度几乎都退光了,仿佛如梦初醒,他转头进了室内,一声不响地回上床,任由医生来扎针输液。
黄铭鸿不敢问他去做了什麽,又是因为哪些人或哪些事而变得这麽反常。他甚至没有被容许在段争房里待得太晚,一等段争睡着了,他关灯出门,扭头在楼梯口撞着一道黑影,定睛一看,居然是钟澍成。
“你有病啊?”黄铭鸿压低声音喝道。
但钟澍成只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紧闭的房门,而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回了书房。
一个两个都不对劲,难道是蒋世群的地盘会蛊人?黄铭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连睡着前都在思考段争究竟是哪儿中了邪。
深夜时分,房间只掌一盏壁灯,段争睁眼望着天花板,呼吸时喉口像有硬物堵塞,阻得他有种说不出的呼吸困难。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洪燕。名义上她是他的第一任养母,但一个成天坐在家门口对男人做送往迎来生意的痴呆女人,总是很难让人对她产生一点半点的怜悯与同情,尤其这个女人来者不拒,包括身体在内的一切都好买卖,于她自身,唯一珍重的物件只有一只缺了眼睛的布偶娃娃。
娃娃很旧,后来她用针线给它缝了两只纽扣眼睛。段争夜半惊醒,看到她抱着那只缝了蓝色眼珠的娃娃站在床头,都要害怕得挨着墙,两条腿折到胸口,防止她伸手来抓。那时候洪燕总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嘴里还要唱着一首曲调怪异的歌,就像在哄睡她怀里倒提的娃娃。
这年段争五岁,在新家庭里初来乍到,不仅白天要躲避暴戾养父的打骂,就连入夜抱着那张生刺的木板床也睡不安稳,没两天又多了半夜撞女鬼的忧虑。他吓得不敢多动,更不敢哭,怕惊醒了呼呼大睡的养父,又将迎来一阵毒打。
他鼓起勇气恫吓对方,那女人却冲着他嗬嗬地笑,再把手指塞进嘴里抠喉咙。有一回抠出了血,洪燕伸长了手硬要给段争看一眼,她抓着他的脚踝不许他逃,沾着血丝的手指像挂了刺的爪,段争受不住疼才出的声,终于吵醒了隔壁熟睡的屠户。
屠户骂骂咧咧地冲进门来,拎着洪燕的头发将她从房间拖出门。段争躲在床脚捂住耳朵,闭紧了眼,极力不去听外头刺耳的号叫。
这不是他头一回目睹洪燕被丈夫用脚尖碾着小腹殴打,更不是最后一回。他很害怕,抓紧了耳朵拼命地叫,试图用自己的尖叫声掩盖传进脑袋里的求饶声。
他浑身在发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洪燕,隔壁的老婆子催他喊她作妈,她听不懂,光是抱着那只烂娃娃笑,接着跟着一个男人进了门,段争因此逃过一劫。
但他更觉得陌生,被外界纷乱的吵嚷声塞满的脑袋似乎同时在删去某些东西,他又急又怕,想到老婆子要他喊的“妈妈”,又一下子头痛欲裂。他明知自己和洪燕没有丝毫关系,他有母亲,一个生养他又爱护他的母亲,可偏偏他记不起来,那张本就模糊的面孔在洪燕发疯的哭喊声里变得愈发透明。到后来他茫茫然地松开手,外头动静停了,他也像只被抽干了丝的茧,过往的记忆被斩断,他不再记得自己是谁,或许只是段争。
屠户东倒西歪地冲进来,见他唯唯诺诺地缩在角落,上前握了他的小腿将人往外提,胳膊一甩,段争砰地一声撞上墙,就地滚了两圈,就滚在洪燕心爱的娃娃脸边。
段争耳边有蝇虫在叫,盖住了养父粗俗的叫骂声,但他能猜到他无非是在后悔自己花钱买了这一大一小两个赔钱货。他再次动了手,对伏趴在地的两人又打又骂,直到力气花光就走了,留下段争抱头躺在原地,窄窄的视线里有洪燕在摇晃着爬起身,鼻青脸肿地冲他凑近,然后抱走躺在他身边的娃娃。
自那之后,洪燕总算不再于夜里摸进段争的房间,强逼他看一眼她怀里的娃娃。
段争的心性也在养父日复一日的毒打下变得又冷又硬。他从没当这两人和自己有任何的关联。何况后来他再度被转手,屠户揣着一袋子小面值的纸币在门口数钱,段争临走前,他还要他将外面半袋小米抬进来。但段争没有动作,而站在原地望着屠户。
他七岁那年被逼着学会了用刀,他杀过鸡鸭也剁过猪肉,甚至在很多个夜里幻想过把刀架上养父脖子的滋味。他知道自己于他而言和一头待宰的鸡鸭或猪毫无分别,那麽他也可以像一刀剁掉那些畜生头那样把他解决——他天马行空地想着,右手已经塞进放着小刀的裤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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