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告密的青年说,段争来得突然,已经不声不响地在那儿坐了近两小时。没人能和他靠近,搭话更是不敢,只听头一个见他的人说他想找刘公。可最近根本没有人见过刘公,有的说他是老了疯了,干脆跑了,也有的说他是死透了,半个月前发的丧。
阿云听了不应,只慢慢理着倒垮的衣领:“我汗麽?”
青年打量他:“是还好,领子别外掀,露商标了,多难看。”
“就要露给看看,好牌子,不能怯了,有句话不是说‘人靠衣装’?”
“你这儿说得好听,”青年指去远处的段争,“上那儿去说,你哪回不是见了他就怯,也就背地里威风。”
恨恨瞪他一眼,阿云果真受不得激,又理了理衣领就大步上前,一屁股挨了段争身边的空位坐。结果那道石头磨的坐杆,他一件丝绸质地的大喇叭裤根本不防寒,酝酿的话没顾得上开口,他先被弹簧弹了屁股似的原地一跳,冻得像没穿裤子。
段争却好似没发现他,还是默默然地支着烟抽,也不阻拦阿云靠着他坐。
“你有了温柔乡,又来这儿做什麽,找新乐子?”阿云佯装全不知情,“是终于发现和傻子在一起没意思,预备找点新的?那你找错地方了,外面夜总会好苗子一抓一大把,你不知道吧,前两天还有夜总会的人来东园招人,你猜出的工资多少?……两百一夜,呸,说不出来也不嫌寒酸。”
“你见过刘公?”段争问。
“……我说见过怎麽样,没见过又怎麽样,你现在拿他兴师问罪,是不是太晚了?”
“我问你见没见过他。”
“怎麽了,你难不成想从他手上收人,那不如找我呢。”
他插科打诨不知所云,段争也不问了,就这麽安安静静地盯着他,眼里有团云,乌沉沉的,直压进同他对视的人的眼里。
“……”阿云带笑的神情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消隐。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在别扭什麽,但在看见段争浮满血丝的眼底的下一秒,他扭过脸,像在以这种拙劣幼稚的手段逼迫段争向他弯一弯腰。他甚至恶毒地想趁机报复段争,他想你不是很厉害麽,永远不用费多少气力就能把住人的心,连手指都不用多勾一记就有人跟着你往上跑,他、小九,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不都是被他捏住了脱不了身的。既然这样,他小小的报复也能安慰自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不会被怪罪的。
可就在阿云站起身的刹那,他的右手手肘被人用力捏住,疼得他连声大叫拼命挣扎,却始终没法将整条胳膊从段争手里挣回来。
不过三两秒,他眼窝热得发涨,应该是手肘疼的劲反进眼里了:“他死了。”
“谁?”
“刘公啊,你不是想找他。那我告诉你,他死了,半个月前就死了,邻居给他收尸的时候他人都臭了。但是这里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确定,只有我。为什麽,因为是我给他收的尸。”
手肘上的力道渐渐弱下去,但阿云也不再显露出扭头想走的念头。他站得挺挺的,仰着脸看一眼夕阳,被那点红霞照得脸颊发烫,底下裸露的脚背也叫裤脚搔得痒,他重新一屁股坐下,伸手在脚背用力抓了一把。
“你找他做什麽,因为小九?”他抓着瘙痒的脚背,不去看段争的表情,“我早听说他跑了,你没地方找赔偿,只好来这里找刘公?那可真不巧,这里没人认识小九,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刘公也不知道。他是捡到他的,在之前根本没有人见过他。你找错方向了。”
“是吗?”段争反问。
“是啊,否则还能有什麽可能。你想知道他从哪儿来,但你为什麽想知道,你问过你自己吗?你不会问,因为你根本不稀罕知道。我觉得小九可怜,是他连你究竟是什麽心肠都不清楚就对你好,那你呢,你是块石头,还是一块从茅坑里刨出来的硬石头。所以他跑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阿云夹带私心说得自己蒙头转向。他无意中从唐小杰那里听说小九已经离开,但不清楚其中原委,只是嫉妒段争活该,连小九这种摸不透天高地厚的傻子都不肯守他了,那麽段争就要做回以前的段争去,没有人爱他,他们半斤八两,谁又比谁可怜。
“我说小九就是条池里的鲤鱼精变来的,开始谁都不认识,刘公运气好,抓到他,后来见了你,表面是你买他牵着他走了,但实际是他可怜你——你有没有见过他的眼睛?他是被水泡发了,才把你当作好人,哪里知道你才是那个最没好心的。他同情你,同情用完待不下去了,他就跳进河里游走了,”阿云侧头嫉恨地盯着他,编着谎说,“你要找他,投河去呀,沉到最底下你就能找到他,看他到时候还认不认得出你。”
言毕,他喘口气继续道:“依我看,小九跑了才好,省得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你既然不喜欢他,就放他走,反正对你来说也不是
第一回——”
“他和你不一样。”
上下两排牙齿微微一磕,阿云不禁怀疑是今天的日暮照得太亮,而使得他在段争脸上看到了些许他在这之前从没见过的神情。他是被欺骗,所以不自觉地轻声反问:“为什麽,哪里不一样?”
“他走不了。”段争说。随即,他弯一弯嘴唇,露出了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见的笑。
到头来段争走了,额顶那行晚霞也掉下去,阿云还保持着两手扶把的姿势发着呆。他看的是园里那汪就快被抽干的池塘——津市改建,东园作为旧一代的东西理所应当地将被废除,因此东园来往的青年和阿公越发的少了,这群人转行的转行,从良的从良,其实连阿云自身都不常过来了,他有的是归宿,无论好坏长短,总比挂着段争那根东南枝来得强。
半晌,他仿佛终于从癔症里挣出了神,就盯着被淤泥堵满的池塘底,自娱自乐似的笑出声来:“找去吧,找不到才好呢。”
津市夜里繁华,四处灯红酒绿,反而东园掩在角落漆黑无光,放眼望去没多少活人,倒被衬得清冷萧瑟。
段争出了正门没有原路返回,而径直向北去。几分钟的脚程,海风卷着浓烈的鱼腥味上岸,他跨上长堤,吹了一会儿冷风,就在黑漆漆的夜幕底下随意找了两块礁石坐下。
塞在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两回,海风间歇时插进“铃铃”的动静,但等段争将它捏进手里,那通署名“黄铭鸿”的电话又断了。他翻过寥寥无几的通话记录,这两通未接来电下面还有两通,没有地区和备注。
收到这通号码拨来的电话时,段争正身在闹哄哄的社团拜礼上,面前是整张脸烧得通红的关公像。那座纯金塑的像,两颊远比眼睛和嘴唇突出,有人在它眼前上香拜倒,段争几乎怀疑它的削尖的两颊会戳进那人的眼珠子里,跟着那人起身的幅度又拔出来,然后那两点黑漆漆的血洞里会喷出大把大把的血,洒得关公浑身都罩满了红,这样就谁也分不出它到底是关公,还是哪个下九路上窜来的假神仙。
但最后什麽都没发生,震在段争手里心里的只有那只闷响着铃的旧手机。他冷眼看着它闪啊闪,叫啊叫,就像早上他面无表情地翻看着那堆盘了密密麻麻的铅字的鉴定纸一样,他编不出什麽波澜,觉得自己应该惊讶一些,痛恨一些,于是在下午结束了拜礼,他将面对钟澍成和黄铭鸿的时候,用自己那张已经胀得麻木的嘴咬住一根又一根的烟,坐在车上盯着不断后退的景,又理所当然地向钟澍成质问两句。这还不算,还得加上一个自作聪明的阿云,他该受他的挖苦和逼问,最后他回到海岸,这才算完。
想着,段争止不住地要发笑,但因为实在不清楚自己想笑什麽,所以他只是牵一牵嘴唇,到底没笑成。
静心坐了片刻,那块纠缠在他的腹部的死结总算松出了一个角。啪嗒一声,余波荡进他的胸膛。
按着段争给的地址,黄铭鸿驱车去接,回程路上又自以为隐蔽地偷瞟他脸色。后来看他侧着头闭目养神,怎麽也看不出个自己预想中的情绪,他皱起眉头,疑心是钟澍成假模假样故意诓人,世上巧合再多也不可能荒谬成这样,段争难得动一回心,这人竟然是他失散二十多年的同胞兄弟,这话谁听了不会发笑,痴人说梦都没有妄诞成这样的。
直到进了门,段争回房,黄铭鸿特意等在正厅,见钟澍成来了,他压低声音质疑道:“这是不是晏知山和蒋世群他们串通好的,故意引我哥上钩?”
“他人呢?”钟澍成习惯性睡前喝半杯酒,一边问道。
“上去了。”
“没看出不对劲?”
黄铭鸿稍顿:“看不出来。”
“竟然没发疯?”钟澍成露出些讶然,“不会是震惊过头了,闷在心里憋死了吧。他一直这样,闷葫芦一个,揍他两拳都逼不出一句话?”
说得难听,偏偏挑不出错。黄铭鸿抬头看看段争紧闭的房门:“那个人是谁?”
“哪个?”
“我哥喜欢的。”
“哦,姓陆,单名一个谭,虽然脑子不好,但出身不错,家里都是读书人,父母是教书匠。这种家庭,段争一个握刀的,身上不知道背了多少条人命,你说他要是认祖归宗了,他们能认他吗?”钟澍成咧了咧嘴,“而且他还和他亲哥乱伦。”
“……说不准根本就是晏知山拿来骗人的,怎麽会这麽巧?”
“都跟你说了,你信不信有什麽相干,我不信也没用,关键是段争信。不是都说亲兄弟之间都有感应,可能早在他第一次见陆谭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呢。”
“……歪门邪道。”
“反正歪不到我头上,”钟澍成耸一耸肩,起身道,“我对他到底乱没乱伦、和谁乱伦不感兴趣,帮我给你哥带句话,让他别忘了他答应我的事,等结束了一拍两散,随他和谁乱搞还是私奔——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
说完他趿拉着步子上楼,正厅大灯灭了,黄铭鸿掩在漆黑里一动不动,还把路过的哑巴帮佣吓了一跳。她问他要不要来杯安神茶,转念想起家里的储备已空,又急忙道歉。黄铭鸿倒不在意,谢过她后也上楼去了。
这边黄铭鸿一夜难眠,夜里起过两次,悄悄溜去段争房门口,附耳偷听里边的动静。以为没动静反而更古怪,他忧思深重,第二天起来两眼青黑,哑巴帮佣见此忙给他煮水冲茶。
等着段争晨起,却始终不见他人影,一问帮佣才知道,段争今天早早起了,没等钟澍成和他就出了门,具体去哪儿就没人知道了。
黄铭鸿自诩对段争还算了解,但这些年和他少了朝夕相对的时间,两人之间难免有了隔阂,比方现在他完全猜不到段争会去哪儿——难不成是找他亲哥去了。
思及此,黄铭鸿再也坐不住,抓了外套就往门外跑,恰好撞着晨练回来的钟澍成,听了他一顿瞎猜后放声大笑,讥嘲道:“那你可想多了,我看段争一点都没受影响,上午就去了码头——谁叫你睡这麽死,怎麽都叫不醒?”
“去码头了?”黄铭鸿发愣。
“月中检货,他上手很快,做事也利落。”
“那我去找他。”
“顺便提醒他别忘了晚上的局,”钟澍成楼梯走了一半,回头道,“蒋世群特意叮嘱,要他一定到场。说不定有惊喜。”
津市码头货轮来往频繁,天没擦亮就见交易,段争早来一步,刚好赶上几个昨晚借空宿醉的守班交接班次。这群人见他来了,当是突然查番,又忌惮他那次立威时杀人不眨眼,因此一个个脸色大变,在他跟前说话小心,酒醉的劲也都煞醒了。
黄铭鸿迟来,之前已经有过一批货进关。他遥遥望见人群中间的段争,想过去,四周又都是些迎着头顶朝阳,低头做事的赤膊工人,只好绕了远路,穿过那片大型的集装箱再翻几个跟斗过去。
路上无意中插进两只集装箱之间的一道窄缝,他嫌地方太挤想换条路走,刚一转头又立刻扭回,狐疑盯着另一头蒙头逃窜的两道身影,看穿着,应该都是码头工人。
黄铭鸿心里有了猜想,不禁目露精光,之后总算挤去段争身边,向他附耳道:“看来引过来了。”
段争面色不改:“多少人?”
“不多,两个。”
“那就说明有三个以上,”段争望着茫茫海面,呼吸时嘴鼻间有白气,“量呢?”
“没有看清,但我猜不是很多。最近风头紧,程东阳那麽小心,不会一次性投太多。”
“多分两批,把人区别开,其中一批放到东边。”
黄铭鸿犹豫:“东边都在程东阳眼皮子底下,在他那儿安排人买货,会不会很容易露馅儿?”
段争看他:“不是让你前两天联系老朋友去了?”
“我是怕他们守不住嘴。”
“那就守不住吧,该头疼的是程东阳,和我们有什麽关系?”段争淡淡道。
黄铭鸿听闻一怔,而后笑道:“我知道了。”
话落,他冻得连连嘶声,双手放在嘴边哈口气,又原地蹦一蹦驱寒,脚底板都冻得僵硬了。接着他随段争视线落点的方位朝海面望去,海浪在漫天的大雾中忽起忽落,偶有灯塔和风标在雾里露出一角,他看着,堆在心头的话反而一句都吐不出来了。
转眼过了正午,西天日落,钟澍成特意驾车来接段争赴宴。他们去之前听说蒋世群今天宴请的只他们二人,名义上是为了欢迎段争新加入社团,在上头这关给足了他面子,免得之后有人不服挑衅。然而他们直到进了包间,见了另一位客人,才知道欢迎是假,这其实又是一场鸿门宴,要捉的“刘邦”,还是段争。
蒋世群引斗的心昭然若揭,表面工夫却做得马马虎虎。他特意安排段争坐在晏知山对面,看得钟澍成暗地称奇,捡了一只筷子瞎转,时刻关注着侧前方晏知山的动向——蒋世群是希望他们俩斗得你死我活,他还留着段争有用。
至于晏知山似乎也不清楚这趟饭局除他和蒋世群之外还有旁人。一当钟澍成和段争现身,他原本敷衍的笑即刻退了个精光,而冲蒋世群问道:“蒋总,你可没有告诉我今晚还有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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