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是我做事欠妥,他们俩是我临时通知的,忘记和你说清,实在抱歉,那我待会儿自罚一杯请你原谅,怎麽样?”蒋世群道。
“一杯,”晏知山冷笑一声,“不够吧?”
“那两杯,三杯?三杯是最多了,年纪大了沾酒少,还请你多多见谅。”
晏知山不说好否,只做皮笑肉不笑。
整场饭局要说最冷静的,应该是段争。赴宴见着晏知山,他不过眉头微微一拧,分辨席上宾客除蒋世群本人外多神情哑讶然,他顷刻明白蒋世群设宴的目的,也知道躲不掉,那就正面迎上。
不出所料,饭间,酒杯刚斟满,蒋世群率先举杯朝晏知山逢迎几句,扭脸就请段争起身敬酒。
“既然都是误会,那我恳请你们给我一点面子,喝了这杯酒,一切恩怨就算是都放下了,以后总要来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晏知山以手指慢慢弹着桌上的青花小瓷盘,听闻笑了笑,问道:“我和谁,又是哪儿来的恩怨,不如蒋总帮我数数?”
“嗯,不错,好问题,”蒋世群顿首,“段争,你说呢。”
“我也想问,哪来的恩怨。”段争道。
“蒋总,我对工作一直信奉的是‘有一换一’,我不会多给,别人也别想从我这里多拿一分。但看来你现在是想借这阵东风,从我这儿讨个‘二’‘三’——可能还嫌不够?”
听闻,蒋世群脸上笑意不减,手里的酒杯却放下了:“我呢,本来是饭桌上从不谈生意的,但既然晏总主动提了,我倒确实挺想问一问,你施展拳脚大有地方,为什麽会选择我们津市?”
“你打算听我在这儿做场企划报告?”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我心里困惑太多,想求晏总帮忙解一解,”蒋世群说,“我听闻前几天段争和您起了些矛盾,本来这是你们的私事,我没有资格干涉,但听说那晚有人动枪,还不小心走了火,那就不仅仅是我这面的问题了。”
晏知山猛地一收餐巾:“你不会以为这点小事可以唬住我吧?”
“确实不够。但您到底是外商,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您也不想为这些不痛不痒的小插曲烦恼吧。”
“不用打马虎眼,你到底想说什麽?”
钟澍成撑着腮旁观蒋世群作秀装傻,背地里冲段争挑眉:老头子拿你当盾牌呢。而当蒋世群如愿以偿地谈完了不甚融洽的地皮开发问题,段争这块盾先撤了,但毕竟是暂时,过一阵总要再举一举以示他一条地头蛇的本事。
饭中,蒋世群不知有意无意,常把话题往段争身上引。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忌讳段争曾经同他站在相反的立场,换句话说,段争是反水的叛徒入了昔日的敌营,蒋世群再爱才惜才都不该将他当作心腹似的邀来这场饭局,尤其段争这些天常和钟澍成一道出入,这对拍档搭配古怪,更惹得旁人猜疑。
终于在蒋世群不下三次提及段争过往的时候,晏知山叮当一声松了筷。动静不算小,在场其他三人各有所思,唯一都能确定的,是晏知山非常不乐意再听半句有关段争的“功绩”。
蒋世群见好就收,转而聊起太太前不久在古玩市场拍下的一件明代黄花梨插屏,听说晏知山那位喜好新奇玩意儿,当是借花献佛,他明天就叫人把插屏送酒店去。
说着,蒋世群又问:“上回有幸见过陆先生一面,就不清楚他现在还在津市麽?年轻人好玩,有空多出来逛逛,闷在屋里就要生病,何况津市好地方还多着。”
不提倒好,他这一提,基本坐实了晏知山的猜测。他不住地要笑,认为蒋世群年纪越长做人越蠢,千方百计地引他和段争相看两相厌,就差一声号令叫他们在饭桌上就掀了桌子打个头破血流。可惜他不过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纸狮子,靠着昔日荣光撑到现在,别说门外是虎视眈眈的对手,就连他背后都有大把的人时刻准备一口咬断他的脖子,比如那个姓钟的,不就是个狼子野心麽。
蒋世群能装,晏知山就能比他更加虚伪:“插屏是好插屏,您要送,我当然得接了。至于您想见的陆先生,估计是见不着了,他这些天——”
话音未落,手机铃声骤响,声源方向是他正对面。
钟澍成嘴里嚼着菜,瞟一眼段争,又瞟一眼晏知山,在发觉后者脸色微变时暗自发笑,真要怀疑段争其实就是故意的,电话什麽时候响不成,偏偏这时候响。
和他的幸灾乐祸相比,蒋世群显得老道许多。他显然也是乐得见段争和晏知山明争暗斗,斗得越凶越好,他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
这样,三方视线的中点就集中在迟迟不接起电话的段争身上。
约莫又等两秒,段争按下接听键,低低应了声“喂”,同时起身出门。
而晏知山直望得那扇开合的包间门摇摆几回没了动静才收回目光。一低头,他看到自己无意中捏紧了手里的杯脚,等松开,掌心横着一条深红的勒痕。
“来,晏总,让我这个老头子再给你倒杯酒,”蒋世群提着酒瓶站起身,“澍成啊,我刚才说的什麽来着?”
钟澍成接话:“和气生财。”
“哦,不错,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包间外,段争找了个相对安静的位置。电话对面有沙沙的声音,却没有人出声。
他道:“喂。”
“……”
“说话。”
“山山——山山?”是陆谭。像在话前确保对面那人真是他的陆远岱似的,他起先不敢大声讲话,掩着嘴细声细气地喊了两回,听见对面应了,他才欢喜地皱着鼻子吃吃地笑:“我给你打电话啦。”
“嘘,小声一点。”话筒边似乎不止他一个人,还有道尖尖的女声。
陆谭经她提醒,忙一把捂了嘴唇,很小心地点头,眼睛防备地盯紧房门,生怕杨蕴秀听见声响而突然闯入。
“小声一点。”陆谭提醒自己。
段争不动声色,只低头望着楼下攒动的人头,问道:“你在做什麽?”
“给你打电话呀,我在给你打电话,”陆谭欢天喜地的,又一下变得很伤心,“纸条找不到,电话坏了,打不了电话。不过我记住了,妹妹有电话,就可以打了。”
“你好笨呀,是我借你手机让你打电话,你说不清楚,人家怎麽听得懂?”
陆谭有点生气,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然后是女孩子哇哇大叫的声音。段争听着,直到那边终于安静下来,陆谭的呼吸声一下子离得很近。
“山山?”陆谭问他在不在。
“怎麽了?”
陆谭不答话,光是闭着嘴用鼻音哼哼地笑,好像前两天他遭受的各种打击一下子成了梦幻的泡影,他不问段争先前为什麽不接电话,总归他还是听见段争的声音,离得他好近好近,他只要一张嘴,就能把晃在他耳朵里和心里的弟弟一口吃掉。不过他是不舍得的,所以只是晃晃脑袋又晃晃腿,以表示他现在实在是很高兴很高兴。
“陆谭。”蓦地,段争喊他。
“嗯?我,我是陆谭,”陆谭抱着手机应得干脆,“你呢,你是山山吗?”
“……”
陆谭像在玩游戏,语气活泼泼的:“我知道,你是山山,我是陆谭——我是哥哥,你是弟弟!”
玩得上瘾,陆谭非在颠来倒去的话里强迫段争认识到他们之间无法割舍的血缘是颗烙在墙上的钉,是件不可磨灭的事实。但这些听在段争耳里,却让他麻木木的,生不出一点该有的情感——或许是有的,他承认在听到陆谭声音的瞬间,他被某种古怪的情绪重重击在了后颈,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痉。
他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话该问,可到头来,他能说的话被压缩成扁扁的一句:“等我。”
陆谭兴奋得脸红,乖乖地应:“嗯嗯,等你!”
好半天,电话收了线。妹妹原本趴在陆谭床头翻他的图本,接过他双手递来的手机,还要义正辞严地教育他:“阿姨不许你打电话的哦,没有下一次了。”
陆谭还想着段争,听闻急了,忙去拉她:“有的,有下一次的。”
妹妹撅嘴:“你求求我?”
“求求你。”陆谭双手合十前后摇。
“那你之前为什麽不要我的小狗?”妹妹还记着这仇,“我是对你好才想把小狗送给你,你求求你妈妈,她肯定会同意的。”
但这回陆谭没有很快答应,而抠着手指发呆,半天摇了摇头。
“妈妈不会同意的呀,”他说,虽然他也真的很喜欢那只小狗,“而且,哥哥和弟弟是不能分开的……就不要了。”
第三十章
杨蕴秀之前在厨房找家政阿姨嘱咐晚饭,没瞧见陈安琪蹑手蹑脚地偷上了楼,因而突然看她出现在二楼楼梯口,手里还强拉着满脸不情愿的陆谭时,她先是愣了愣,而后挂了笑问:“琪琪,你们准备去哪儿啊?”
陈安琪平常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陆谭家里这位杨老师。打从两家做了邻居以来就不敢多和她正面交流,可能是从小在学校训练得有了本能,她对这些气质相似的老教师都抱有很强的敬畏心,导致每回只要一见杨蕴秀,无论她原本心有多急切,总要下意识磕了脚跟站挺,背撑得直直的,就差弯腰鞠躬道声“老师我知错了”。
例如眼下,虽然杨蕴秀是语气温和的询问,她第一反应却是飞快松开紧攥着陆谭肘弯的手,两条胳膊都背到身后去,嘴唇一鼓一鼓地说:“不去哪儿。”
“那小谭怎麽跟着出来了?”杨蕴秀说着往楼梯上走,“要是想出去吹吹风也好,不过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雨,还是明天吧——”
她靠得越近,陈安琪越能感受到倚在自己身边的陆谭抖得厉害。她搞不懂陆谭为什麽会怕他的妈妈,疑惑看他,不料眼前一花,她叫陆谭没有轻重地胡乱一甩,哎呦叫着往墙上倒,捂了半边脑袋拉住杨蕴秀,装着哭音问:“阿姨,我是不是撞伤头了?”
还想追着陆谭往房里去,杨蕴秀听闻赶紧俯身去瞧:“没有出血,但是肿了包。疼不疼,阿姨带你敷一下冰?”
陈安琪被她扶起身,一个不留神,藏在裙兜的手机应声掉地。她本就因为耍了小心眼而心虚,故意夸大伤势拦了杨蕴秀,这时候就像是她暗地里帮助陆谭的秘密猛地豁了个口,陈安琪眼圈热辣辣的,在目睹杨蕴秀弯腰捡起手机时更甚,一开口声调就发飘:“阿姨,是我的——”
“裙兜浅,难怪要摔,”杨蕴秀递给她,“走路要当心。”
陈安琪期期艾艾地应,半边脸红得骇人,下楼步子也打晃。原来是假装撞头,现在反而真有些头晕脑胀。
被安置在客厅沙发,陈安琪趴上扶手,又记着要装受伤,她只敢露出单眼打量四周。一眼发现沙发底下露出的电话线一头,小几上的座机却不见了。她是个聪明的小姑娘,晓得有些话不能多问,于是扭脸略过。
余光瞥见杨蕴秀握着块冰过来,她忙继续闭着眼装晕。待头顶肿包的地方被冰一敷,她嘶嘶抽气,热腾腾的脑袋瓜也随之冷却下来。
“好多了吗?”杨蕴秀道,“实在对不起,我替哥哥向你道歉,他不是故意的,希望你不要生气。”
“没有生气,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您别道歉。”陈安琪努着嘴说。
“不过琪琪是什麽时候上楼的?哥哥要你去的吗?你们在楼上做什麽?”
“没做什麽,就看了一会儿图本。”
“没了?”
“嗯。”
“哥哥没有和你说些别的?”
“没有哇,”为防说服力不够,陈安琪更大幅度摇头,“真的没有。”
“是吗?”杨蕴秀笑了笑。
越问越心虚,陈安琪记得自己每回撒谎都爱往左边看,可这回坐在她左侧位置的恰恰就是杨蕴秀,她只好装作耳后痒,手指挠两下,再挠两下,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在欲盖弥彰。
杨蕴秀看在眼里,却没再追问。也许是活泼机灵的陈安琪叫她生出不少恻隐之心,她稍顿一顿,忽然道:“琪琪,以后如果你有空的话,多来找哥哥玩吧——不过他不能长时间闷在房里,你们每次一块儿,就在前面庭院玩,想吃什麽也方便告诉阿姨,可以吗?”
“啊?”陈安琪一愣。
“不愿意吗?”
“没有啦——可是我看他好像不太愿意下来,在房里不是挺好的吗,他可以看看书——”
“闷在房里有什麽好?你在做些什麽,父母都不知道,万一出了事怎麽办?”杨蕴秀言辞平缓地打断了陈安琪的絮语。
看在她平静无波的眼底,陈安琪莫名觉得紧张。她还是个很年轻很单纯的小女孩,本能地厌倦被父母掌控着一切,这种感觉在陆家尤其,这时让杨蕴秀钉在原地一盯,她坐立难安,想替陆谭抗议的嘴像被胶住了。
半天,她吭出一句:“但陆谭不会开心啊,我让他下楼,他不愿意,如果强迫他,不是更不好吗?”
“你怎麽知道他不愿意?他是不理解,不懂哪些有益,哪些又有害。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宝宝,你认为我们能和他讲道理吗?对他来说,世界很陌生,需要有人去引导他,把他引到安全又正确的路上去,”杨蕴秀说着轻轻握住陈安琪的手,“你说是不是?”
陈安琪张了嘴欲反驳,奈何她肚皮底下墨水空空,更不如杨蕴秀天生占据着家长和教师这两重居高临下又不容驳斥的地位,懊恼许久,她揪不出半点有意义的论调,只得无可奈何地点一点头,妥协道:“你说得对。好吧,我会尽力的。”
“好,谢谢你。”杨蕴秀含笑攥一攥她的手,陈安琪鼓起勇气回握,她却先一步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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