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后,库茹芬殿下沉静的声音重新响起了:“我不介意你这样说,Moryo。你若是多少具备识人的能力,第五战役也不会打成那样了。我何必介意无稽之谈呢?”
沉默,更多的沉默。
我始终没有听到梅斯罗斯殿下的声音,始终没有。我开始祈祷他此刻并不身处这间房间里,祈祷他并没有听到他的弟弟们所说的任何话。我想他也许真的不在这里,不然为什么他们可以像他不存在一样谈起他几乎死去的时刻并把这当成攻击彼此的工具,为什么要把玛格洛尔殿下的眼泪当成玩笑,他们是怎么了?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们在分开的时候难道不是每一个都曾抱过我、陪我玩过?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呢?
事与愿违地,梅斯罗斯殿下的声音还是穿过了墙,传入了我的耳朵。他在这里。
“我的弟弟们,你们究竟说到哪里去了?”他的语气平淡如水,“问题是,你们手上还剩多少兵呢?为什么不说说这个?”
“迈提莫......”玛格洛尔殿下的声音近乎哀求。
“我们会去多瑞亚斯的,Kano。如果不是死在明霓国斯,我们也会被彼此杀死在这里的,早晚会的。那么为什么不去呢?”我听到梅斯罗斯殿下几乎轻轻地笑了起来,这让我的眼泪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我知道贝烈格和玛布隆去西线帮过芬徳。”
“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他最后补充道。
我没有办法再听下去了,我不安到无法静止待着。离开的时我听到候凯勒巩正兴冲冲地和梅斯罗斯殿下汇报自己的兵种和新阵型,梅斯罗斯殿下简练地应和着。
我以为自己回房间待了很久。可是等我下楼回到梅斯罗斯殿下的书房门口,我瞥见他还坐在那里,只有自己,什么都没在做。于是我走到了他身边,问他怎么了。他习惯性地把我抱回了腿上,但什么都没说。
在他的桌子上,我重新看到了那封写着“多瑞亚斯”的信。边缘有点发旧了,但红色的八芒星蜡封动都没动过。因此我知道这是一封被直接退回来的信,就像我写给伊露维塔的那封一样。
我转过身抱住了他,试着告诉他这没什么。可他却什么都不要我说。
于是就只是抱着,抱着。
直到他对空气说:“第五战役从来都不是卡兰希尔的错,是我叫他代我向人类洽谈结盟的。东来者投靠他的阵营我亦认可。为什么他们不能诚实一点说是我的错?”
他没在对我说,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还是一遍遍地说,我的每一寸骨骼都在命令我去说,直到我开始呜咽,直到他不得不看向我。
“我真抱歉,小家伙。”他吻去了我的眼泪,却流出自己的,“我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我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试图让自己的抽噎在层层布料的遮挡过滤下变轻,变得可以忍受。“别离开我。”我不由自主地说出口。
可是他没有回答我。我抬起头,看到他悲伤地看着我,我认得这个眼神。它名叫:“我不想将你欺骗。”
“那就带我走。”
我有多渴望这样说,就有多清楚他不会答应我。
一连几天,我都做了糟糕的梦。我梦到梅斯罗斯殿下面向火光,背向我。他卷曲的红发一直逶迤拖曳到地板上。他走向那团火,越靠越近,衣角几乎被点燃。我跑向他,我们的距离却从不缩短;我伸出手,却只摸到灼热的空气。于是我竭力大喊:“梅斯罗斯殿下!梅斯罗斯殿下!”
他终于回头了,视线却并不落在我身上。
“你看不到我吗?”我颤抖着向他反复挥手。
“我看不到你。”他回答,“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的孩子。我把眼睛留给了你。火焰里有另一种光明,那里再也不需要眼睛。”
“不......不......”我可以不要眼睛,连自己的都可以不要,我要梅斯罗斯殿下别去火焰里。
这时,火焰倏地熄灭了。我突然发现梅斯罗斯殿下的长发随之完全变成了白色,先前的红竟只是火焰的反光,而一直拖曳到地面上的也不是发尾,而是不断向外蔓延的血迹,如今连我也站在血泊里。
“你流血了!”我扯碎我的袖子去给他绑伤口。
可他却摇摇头:“那不是我的。”
我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前已晕开一大片红色,它们汩汩流着,一直流到梅斯罗斯殿下脚下,一直流到火焰曾燃烧的地方。
“是你的心碎掉了。”
我猛然惊醒,抻其胸前的衣料看到它仍是干净的蓝色,我长舒一口气。汗水已经浸透了我的枕头和睡袍。小面包滚落到了地上,我捡起了它。
天快亮了。今天是他们出发的日子,我不可以再去打扰玛格洛尔殿下。我换好衣服,带上象征平安的小花,准备去送他们。大家说领主他们只是去多瑞亚斯取回之前被借走的东西。他们说的大概就是库茹芬殿下之前在书房提到的宝钻。我知道那不会容易,如果他们想要归还的话,早就把它和信封一起送回来了。
希尔南队长领兵驻守希姆凛,保障领主不在时要塞的安全。可这也没让我安下心来,离奇的梦还在我心头盘旋不去。那些血,那些火,那头苍白的长发。
所以当我看到好端端骑在马上的梅斯罗斯殿下时,我的眼眶瞬间变得滚烫。他的红发卡在银白发亮的头盔里,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依旧是他破晓黎明般的红发,不是血,也不是白的。可我依旧在可笑地不安,磨蹭着不想献出我的那朵小黄花。
“不要走!留下!”我多想喊叫出声,可那将多么使教养我的两位殿下蒙羞啊。
于是我凑近梅斯罗斯殿下。我不能告诉他我梦到火、梦到他的白发,我莫名悄声说出口的是:“请平安,梅斯罗斯殿下。我梦到你不快乐。”我把指甲攥进了手心,疼痛能稍微缓解我的羞耻。
“我不会不快乐,小家伙。”梅斯罗斯殿下眼神温柔,语气却像在讲残忍的童话。
“至少答应我你会平安回来。”我的眼眶又在发热。
“尽我所能。但这不是一个领主该承诺的。”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没在说真心话。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无法让他为我骄傲了:“如果你不回来,我会成为希姆凛第一个心碎而死的精灵的。”
他愣住了,然后怜悯地看向我:“那种事并不真的存在。”
一瞬间,我希望自己的心即刻碎成两半。让他看到我没有骗他,我是认真的。这时凯勒巩殿下矫健地从马上翻了下来,看了梅斯罗斯殿下一眼,说:“大哥怎么这样吓小孩。”他有力的手握住我的肩膀,告诉我:“放心吧小家伙。我向你承诺梅斯罗斯殿下会平安回来的。放我们走吧,别学卡尼斯蒂尔还要收什么买路财。”他笑着拿走了我手里的小花,飞快地亲了我的额头两下,然后一道光般跃回马背上,高高束起的金发在日照下闪闪发亮。
他们还是走了。
我的“谢谢提耶科莫殿下,我愿用一切报答”被留在马蹄扬起的尘埃里。我一直都知道他的母名,只是从不这样叫他。玛格洛尔殿下没有和我告别,他再次像是被什么给偷走了。我知道这次一定不是首竖琴曲。
我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看到眼睛都疼了。
然后希尔南队长拉起了我的手。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回到的城堡。
这些天希尔南队长逼我吃饭、逼我睡觉。我第一次知道一个小精灵没有晚安吻也能照常长大。我不再做梦了,一个都不做了。后来即使希尔南队长要求我,我也睡不着觉。我脱下鞋子溜去小森林里练习剑术,好像这样就能隔空为梅斯罗斯殿下他们挡开隐藏的危险。月光下的小森林是银白色的。夜并不黑暗,树皮的纹路都能看清晰。
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我向深处走、向繁茂处走,像是透明的丝带在牵引。我用剑一路做着简单的记号,直到剑落在空处——一棵老树的中心被蛀空了,是个树洞。树皮上被人刻过字又抹去了一部分。仍看得清的部分刻着“多尔露明”和一颗小小的心,我凑近仔细去看那个被用尖锐利器反复划过的区域刻的是什么,然后发现那是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单词——“希姆凛”——它原本被刻得太深太深了,所以无论后来再剐蹭多少遍,都还残存着泛白的纹路,像是不甘忘记自己曾那么严重地被伤害过,又那么鲜明地存在过。
我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剑,重新描刻起希——姆——凛。贴着多尔露明的那颗小小的心似乎在月光下微微跳动着,对我说着:把希姆凛还给我......把希姆凛还给我......不然我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听从了——多么合理的要求。
踏着月光,我顺利地原路返回了,森林并没有多留我。希姆凛的深冬并没有冻冷我的赤足,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悄悄回到城堡门口。
希尔南队长竟在门口等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没有害怕,我没有道歉。他银色的长发似是月光化下来的一部分,我迷蒙地感觉他本来就应当在这里,在这个月夜里,好像我们只是恰好碰到了。他明亮的目光向下扫到我赤裸的脚,二话不说脱下外套,整个裹住我抱了起来。他怀里的温度融开了我冻结的情绪,我无声地流了一路的眼泪,洇湿了布料。被环抱的感觉那么熟悉,抱我的却不再是梅斯罗斯殿下和玛格洛尔殿下。
他稳稳地把我放回我的床上,擦干净我脚底的泥土,给我盖好被子,甚至还把小面包掖进了我的被窝。我对他说了对不起。
“哭出声,你会感觉好一点。”他的眼神再真诚不过。
“他们会回来吗?”
“我不确定。”
“那......我......我还在这里......做什么?”哭泣的感觉并不好,像是在吞咽空气做成的拳头,那很疼。
“等他们回来。”
“我好害怕......”这样的我不会使梅斯罗斯殿下骄傲,但我撑不住了。我每天都好害怕。我害怕带血的梦,我害怕书房里的他们,同时害怕失去偶尔令我害怕的他们......
希尔南队长再次抱紧了我,他笨拙地重复:我想他们会回来的,我想他们会的。哭出来吧,哭出来吧,小家伙......
我几乎在他怀里睡着了。
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的边缘,我听到希尔南队长生涩地轻声唱起了一首关于小星星的歌。
第6章 效忠
冬日在消逝。
不等梅斯罗斯殿下和玛格洛尔殿下回来,痛苦的消息便已经从瞭望塔传遍了希姆凛——凯勒巩、卡兰希尔和库茹芬殿下没有回来,两位安巴茹萨殿下牵着哥哥们的马。凯勒巩殿下钟爱的白驹的哀鸣响彻要塞,它背上再也不会有一位金发的殿下爱它如挚友、顾护它如婴孩,不远万里把它从海的另一端带到新的家。
凯勒巩殿下承诺过我他大哥会平安回来,他没有欺骗我,可自己却不再回来,我将永远亏欠他。我还没送过卡兰希尔殿下像样的礼物去回报他的慷慨温柔,也永远来不及成长到能和库茹芬殿下学习锻造的年纪了。我不敢想象失去他们对梅斯罗斯殿下他们又意味着什么。他们又共享过多少秘密、达成过多少心愿,他们多少次让彼此笑过、哭过,有多少本应解释却从未开口的话,有多少约定要一起去做却从未成行的事......它们都和三位殿下没有回来,并将永不归来。
当梅斯罗斯殿下领着部队回到希姆凛,我几乎不敢望向他的眼睛,我害怕那里被刻骨的悲伤斥满,从此再也装不下我的半点影子。可他却坚定地看向流泪的我。他说:“路因尼尔,他们的死没有违背自己的意志,并非所有的死都值得一滴眼泪。”
我不明白他,却开始理解库茹芬殿下的话——“即使他离开我,我也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他。”我为梅斯罗斯殿下能回到我身边而在默念着一次次地把生命献给伊露维塔,祂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拿,我在每一个无梦的夜晚都承诺过祂。我看到梅斯罗斯殿下越过我的肩膀远远地向希尔南队长点头致意。
可是玛格洛尔殿下率殿后部队来到我身边时我却分明看到了他脸上干涸的泪痕。我失控般抱紧他,勒疼他。他亲吻我,他想为我擦去眼泪,却说自己的手太脏了。
他背后的阿姆拉斯殿下对阿姆罗德殿下轻声说:“我失去了一半的哥哥。”神色像是误杀了心爱的飞鸟。阿姆罗德殿下握住了他的手,说:“Telvo,我是你不会失去的那个哥哥。”那一刻他看起来几乎就是梅斯罗斯殿下。
我想我终于能够分清两位安巴茹萨殿下了。
究竟什么是死亡?除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再也无法跟他们说话,再也触碰不到他们,但仍旧爱他们。
他们说精灵是会死而复生的种族,那他们明天会回来吗?我没有胆量向任何一位殿下问这些问题,因为如果答案是他们明天不会回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比我更加难过。
要塞城堡变得越来越空旷,不仅仅因为它失去了三位殿下,也因为我们要搬家。
每天都有熟悉的物件被装箱,有新的位置空出来。梅斯罗斯殿下每天被卷入不同的忙碌,但再也没有忙到不和我一起吃饭,或忘记给我晚安吻。他甚至主动询问起我的剑术修习进程,我告诉他我的基础练习阶段已经结束了,希尔南队长让我花更多的时间自主练习。他看起来并无不悦,甚至看上去更放心了。我不问有关多瑞亚斯的一切,他也不说。我告诉他我会更努力地练习剑术将来加入他的亲卫队的,他摇摇头,依旧是那句“先长大。”我们每天的见面有点遵循惯例的意味了,没有多余的爱、也没有多余的话。
玛格洛尔殿下则每天花惊人的时间陪伴我,没有任何琴曲能把他从我身边撬走,他像是要弥补这些日子以来他缺席的所有时刻。我们一起玩旧时的游戏,温习每一个我百听不厌的故事。他不像梅斯罗斯殿下一样避谈自己失去的三个弟弟,他说他会给他们写一首漫长的安魂曲,让他们在等待的殿堂里也别太无聊。我注意到他有时候会沉默地盯着我看,不像是精神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像是想用目光描拓我的轮廓。难道我们已经分别得久到让他快忘记我的样子了吗?无论如何,只是重新蹭在他身边就足够让我感到满足。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我不明白为什么即使他们已经回来了,即使梅斯罗斯殿下已经吻过我道过晚安,但我还是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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