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好好活的。”这件事对我来说确定得就好像太阳不会在夜里升上中天。我双手攥紧他的衣袖。如果他想走的话就把我的手也砍去吧。如果我什么都没失去就看着他走了,我会更难受。
可是布帛撕裂的声音骤然响起,我眼见一道银光闪过,梅斯罗斯殿下的一半衣袖还攥在我手里,他却已经转身离去。
玛格洛尔殿下双刀中的一柄将将收鞘,他微微屈身,说:“冒犯了兄长。”然后他突兀地抱住了呆立的我,几乎要勒断我的骨骼,他亲吻了我的颈侧,那么烫。之后他一言不发地跟上了自己的哥哥。那半截银红色的衣袖,曾经擦干过我脸上雨水的衣袖,此刻像破碎的蝴蝶坠落在我的双手。它曾经也有过热度和生命,我分明见过。
我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深地融进夜色里几乎要疯了。我跑向他们却被背后的希尔南队长一把拽住。“看看我!回头看看我!”我只能一遍遍地喊着,“回头......”
他们仍向安巴茹萨殿下的营区行进着。我仍喊着。
玛格洛尔殿下闻声回头了。即使相隔再远我也能看清此刻有火焰在他的瞳孔中燃烧,温度那么热、力道那样重,像是想把一部分的我撕扯下来,然后熔在眼睛里永远带走。我从未见过玛格洛尔殿下比此刻更像一个费诺里安。我明白他的一番美意,正如他一直明白我。眼泪同样在烫着我的眼球。我僵着手向他行了最后的拥抱礼,那曾是他给我上的第一堂礼仪课。我们谁都没有让眼泪落下来......他一定不是故意不要我。
梅斯罗斯殿下没有回头。
我没有傻到以为他真的还会诏令我。除了是他的小精灵,我还有什么用处呢?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吗?如果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会好好活”,如果他在最后的最后想的是“我并不希望你不恨我”......那我们希姆凛的二十年变成了什么?
“梅斯罗斯殿下!”我最后一次呼喊,“我没有恨你,别带着你以为的恨走......我......”我抢在那块快要堵塞住我咽喉的石块前头告诉了他——“我会永远爱你的。”
我庆幸我说出了口。月亮仿佛在嗡嗡响着,将嘈杂的马蹄声都淹没。
他没有回头,只是速度放缓了——
“我知道的,小家伙。”
他没有回头。我可能永远都看不到他的脸了。
可他是我从出生就认识的精灵,我并不需要看到他的脸才知道他在流泪。
那并不必要。
直到他们的影子都消失,希尔南队长终于放开了我。我茫然向前走去,踏着他们在尘埃里留下的足印,一直走到要塞的尽头,走到梅斯罗斯殿下当初捡到我的城门。我跌进一堆未融的雪里,如果我能一夜之间变小,变回被他捡到时的样子,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但是如果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么我想我会去巴拉尔岛,既然他想让我去巴拉尔岛。即使我是他假的战士,他也是我真的领主。
第7章 .心愿
预警:部分流血暴力向内容详细描写。
我不记得自己如何在雪里睡着,也不记得希尔南殿下如何把我捡走。再次睁开双眼,我已经去往巴拉尔岛。
我的感官开始变得奇怪。耳边开始出现莫名的絮语,我不知道那些声音来自何方,却又感到熟悉;我看到树上开满小小的黄花,伸手去碰,却只摸到冰雪;我看到鹰划过长空,我叫希尔南队长,看啊!可他却说天空中什么都没有......在一次我把小红马错当成棕红色的皮草大氅并试图在马背上趴着睡觉之后,希尔南队长不再允许我独自骑马。这不是小红的错,它现在跟我很好了。
只是阿尔达突然变得像很多重天被折叠在了一起,而我看不清任何一重。
【或许我并不真的身处温暖明亮的长廊,
或许并没有一个柔缓的声音正问我“告诉我你的愿望。”
“我要去找梅斯罗斯殿下汇合。”可我当然这样说。】
眼前随之是一个富丽灿烂的厅堂,金色的光闪耀在顶天的木质廊柱之上,各色飞鸟走兽的刻痕奔腾于墙壁之上,只是每一只的身上都沾满了血,彩石铺就的地板空余红色。这不是,这不是我的愿望。
“咻——”的一声厉响划过我的耳侧,我循声而望,只见一支利箭穿透了一位金发战士的胸膛,足以致命的地方。
凯勒巩殿下,是谁穿透了你的胸膛,为何箭尾的羽翼竟闪着金光?
他红发的胞弟们抢去他身边,却被他一把推向后阵。“凯勒巩殿下!”我的喊声无法传达。他垂首冷笑,继而再次冲向阵前,一跃越过对面的盾墙,如有神助。不待落地便凶狠地挥剑砍向后排的弓兵,一层一层的金发的士兵围着他倒下,越来越多的箭镞刺入他的身躯。他摇晃着倒下而又怒吼着暴起,直到把他从地上支撑起的不再是力量,而是胸前的箭矢。
他终于满意般笑了,他说:“欧洛米,想回收一具无罪无恙的躯壳?此刻你是否如愿以偿?”他说得断断续续,他的眼神不再明亮。鲜血汇成股从他的剑侧流淌,他用尽最后的力将剑向斜前方抛掷而出——我顺着那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头戴王冠的黑发精灵,俊美的轮廓只剩下沉默,不复一丝生气。他被深深钉在王座旁一幅繁复的挂锦上,而贯穿他身体的并不是被那掷出的剑,而是玛格洛尔殿下的长刀。
【“这不是我的愿望,这不是.....”
“而你仍渴望与梅斯罗斯汇合?”
“我仍渴望。”】
画面重新变回红色。
“弑亲者!放下武器!否则我要你们肮脏的兄弟身首异处!”我看到卡兰希尔殿下的咽喉被身后的战士用匕首紧紧抵住,血丝开始从尚浅的割痕里渗出。
战斗声逐渐停止了。
“当啷”的一声脆响是梅斯罗斯殿下扔下了剑,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放开他。”他摊开空空的左手和金属右手走向自己被缚住的四弟,“我向一如起誓费艾诺众子与多瑞亚斯的争斗将从此结束,只要你放开他。”
染血的厅堂陷入宁静,只有长廊里银质喷水池中水花迸裂的声音和在廊柱上筑巢的莺雀在神经质地啼哭。
“我指的是所有弑亲者!每一个!放下武器!”
即使在辛达战士暴烈的咆哮中,利刃穿破肉体的闷响仍不可忽视——那是卡兰希尔殿下趁战场焦点被分散,迅速抽出敌人的佩剑,直直地贯穿了自己的胸腔。剑头从背后透出,力道绝大以至于连带着剖开了身后战士的胸甲。鲜血从他胸前喷涌而出,“拿起剑,大哥!”他急促的叮嘱被血沫淹得含混,“快.......”他和身后的辛达一起重重砸到地板上, “我不让你当叛徒.......”
我看到梅斯罗斯殿下没有即刻拿起剑,而是一声不响地拎起了身前最近一个怔住的精灵,以至其双脚离开地面,他收紧手指,直到后者抽搐着停止呼吸,双腿不再蹬踹。他轰地把那精灵扔进长廊。
“费诺里安永不背叛!”接着他左手高高举起了长剑,像是举起一束火焰,“战斗至死乃天意使然!”——“战斗至死乃天意使然!”玛格洛尔殿下高亢嘹亮的声音从前阵的另一端传来,与兄长的火焰汇成一道,像是要劈开这厅堂的穹顶。
【“这不是我的愿望。”
“你不再渴望与梅斯罗斯汇合?”
“请告诉我他怎么了。”
“你不再渴望与梅斯罗斯汇合?”
“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你不再渴望与梅斯罗斯汇合?”
“你折磨我是因为恨我吗?”
“你不再渴望与梅斯罗斯汇合?”
“我仍渴望。”】
库茹芬殿下不知从何处的阴影里走来,他左手里拎着一颗银色的脑袋,像从地里拔出来了颗球茎类植物。他随手将其扔进大理石质洗手盆里,血登时层层晕开染红了一池的水。他将边缘滴着血的锻造斧浸入池水里涮了涮,神态自得不似已被激愤的王之卫队围困,而他自己的亲卫队横七竖八躺在脚边。我看到辛达士兵的双手因极度的悲愤和厌恶而颤抖。
“费诺里安可以失去兄弟,迈雅的后裔就不能失去皇后?”他朗声质问如宣读神旨。随后却低语起:“迟钝的蠢货卡兰希尔,有矮人的锁子甲却不穿。”他边自言自语,边用衣摆拭干了斧缘。
乱刀砍向他的时候我闭上了双眼。
“小家伙,你在发烫,小家伙!”
耳畔传来希尔南队长急促的声音,我落水者般攥住了他的衣袖,而他则一把我拽进了他的怀里。我庆幸再次听到的是他的声音,而不是那个不肯放过我的心愿的神秘者。我在他的引导下深深呼吸。我发现我们已然不在马背上,不再身处希姆凛之外的荒野,而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难道......
“你是真的吗?希尔南队长。”我去触碰他的脸,“你能听到我吗?”
他覆住我的手,给我擦去额上的汗水。他看起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我是真的。只是一路上你都昏沉着,我以为你出事了。你睡了不止一个夏天。”
“我们已经走完一路了吗?这是哪里的房间?”
“这里是巴拉尔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难受吗?你喊过梅斯罗斯的名字......你太令人担心了。是我没把你照顾好。”
“我没事的,没事的。”我再次抱了他,因为我勇敢的师傅看上去有点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梦......但是我看到了梅斯罗斯殿下的弟弟们在多瑞亚斯.....那非常可怕。”
我事无巨细地向希尔南队长复述了一切。从有一个声音问我的心愿开始,从三位殿下倒在血泊里结束。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鼓励我说下去。他想了很久,说这和归来的战士和他叙述的并无矛盾之处。听到他这样说我感觉就像同一道伤口被豁开了两次。看到他们的死是痛苦的,那并不比不知道他们因何死去,只看到他们的马匹孤零零地回来更痛苦。
“弑亲者!”——那歇斯底里的骂声仍在耳边,听起来像是希望被指控的精灵在他们的声音里死去。这意味着什么我并不真正清楚,因为被冠上这个头衔的恰好是我仅有的亲人。我无法想象我会在他们面前拿起剑,而不是为了保护他们——但我同样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精灵会对另一个精灵举起剑,而不是奥克。
“我想我没能照顾好你。”希尔南队长本不应如此悲伤,他再一次这样说。
“我想是我没能照顾好你。你拖着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我什么都没能帮。”
那天的午后,我和希尔南队长一起去了海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大海很美。
我们一起看海浪一次次扑向海岸,海浪每一次退去都好像再也不会回来,可每一次都还是会回来更深地啃噬沙滩,最终留下一叠一叠的痕迹和海草、贝壳——玛格洛尔殿下曾告诉我会孕育出珍珠的贝壳。
希尔南队长陪我捡了些贝壳,我们还用沙子堆了一个小小的希姆凛要塞城堡。远远地好像有人在说“那个被梦神带走的孩子醒来了”我想我当真是睡了很久。
“希尔南队长,下一次叫不醒我你不要害怕,即使我睡了很久很久。在那座厅堂里,我只是看到了几个画面,连天光都没有暗下。”
希尔南队长抹了抹我脸上的沙子,“去做你的梦吧傻小子,只要你按时回来。无论看到到什么都别害怕。我哪儿都不会去,就保护你。”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过着平静的生活,练剑、看海。我总觉得我还能再见到梅斯罗斯殿下,即使这种希望太像绝望。直到有一天希尔南队长从箱子里抽出一把剑柄镶红宝八芒星的剑,他递给我,说现在你用它应该不会伤到自己了,它是你的了。我不敢接。
“这难道不是梅斯罗斯殿下的吗?”这和梦里被他高高举起的那把连刻痕都相同。
“我想是的。”
“他是不是疯了?”我不该这样说,但哪有战士会不要自己的剑呢?我着起急来......
“我想也是。但那天他就交给我这个。”希尔南队长皱着眉,“然后让我带你走。我答应了。”
这就是希尔南队长会做的事。无论平时如何,在梅斯罗斯殿下面前他一直都是最沉默忠诚的卫队长。如果梅斯罗斯殿下要他在战场上第一个死去,那么他会说好的;如果梅斯罗斯殿下要他活到阿尔达的尽头,他还是会说好的。
“他说红宝石撬了可以换钱,他本来应该给你更多。”
“我会还给他的。他等着。”我咬紧牙。
他就是疯了。我要去找他,亲口告诉他“你疯了。”哪怕他是我的领主,哪怕他是我的梅斯罗斯殿下。
他为什么不叫去我剜出自己的心脏换钱呢?为什么不呢?只是因为那不值钱吗?
那天傍晚的海面被血一样的夕阳染成玫瑰色,同样的声音再次回响。
【“告诉我你的愿望。”
“我要和梅斯罗斯殿下汇合。别再问了,永远是这个。”】
转瞬间火光烧满了天,木质结构坍塌跌入海浪,浪花不断被溅起,美丽的船只变成了被肢解的天鹅。我在岸的这一侧,火焰在岸的那一侧。我极目远眺,试图从红色里找到红色。
让我离得近一点吧,再近一点,也许我就能看清了。
——“醒醒!”“回来!!”
两个长着金色卷发的精灵一左一右把我往回扯,海水淹没了我们三个的小腿。风比刀子都冷。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去哪里了?我不是来和他会和吗?”我低下头,看到手上的血迹斑斑驳驳,尚未干涸。
我左边的金发精灵蹲下来掬了一捧海水,不由分说地把我沾血的手搓洗地干干净净。另一个则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肩膀,他说:“你听好了!我和炽焰不会把你扔在这里的。我们和阿塔说了我们不回去,就是不回去。说过要和你共进退,就是要和你共进退!谁像那叛徒!”
“我们答应过帮你追那个铜脑袋的。”那个被称为炽焰的金发精灵说到:“但这次不一样了!等追上了他,我和三哥要狠狠揪着他的耳朵尖来给你道歉!任你打骂!”他从猎装的内兜里掏出一个丝绒小盒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枚红铜色的金属指环,那上面镶嵌着一块五彩斑斓的火蛋白石,美得灼眼,然后他抡起手臂把戒指远远地拋进了大海——“这还是千央万告求阿塔尼斯要来的呢!奥力的铁锤啊!一如的子女怎会蒙受如此冤屈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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