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木材燃烧的焦糊气息牵引着我来到梅斯罗斯殿下的房间门口,我看到他紧紧俯身凑在壁炉前。曾经的噩梦再次控制了我的心智,我快步冲到他的面前,顾不上敲响他的门。
来到他身边后我略松了一口气,他在烧信件,一封一封地烧。
此刻炉子里这封已经被火舌吞噬了一半,火和纸的边界明明灭灭,余下的那半边纸上画着一只龙,看上去像是故事书插图里的火龙,插画下面配着圆润流畅的昆雅——“没错,亲爱的迈提莫!格劳龙就足有这么大!如果你为我感到骄傲的话......”我不由自主地想把手伸进火焰里,把剩下的半封信捡出来,如果我够快肯定还来得及.....就在窜高的火苗就要舐上我的手心时,我突然感到腕间一阵剧痛。
“你疯了吗!”梅斯罗斯殿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双眼的火光壁炉里的还盛。
“为什么要烧掉!”我昂起头,我第一次知道我有和他一样多的胆气。
他一把甩开我的手腕:“不关你的事!你应该在睡觉!”
“那我捡它也不关你的事!”我手腕上被他捏过地方疼得钻心,但我不去看也不去碰,我直直地看向他喊道。
是所有的精灵在大声说话的时候都会想哭,还是只有小精灵如此呢?我忍到身躯都开始颤抖。
我自知理亏,但是如果再来一百次我还是会把手伸到火焰里的,我无法解释那股冲动。就好像那些纸片、那些图画与文字都是有自己的生命的,尽管理智告诉我它们属于梅斯罗斯殿下,但我就是不想眼看着它们燃烧殆尽,那感觉就像见死不救一样残酷。
被自己无法理解的感觉控制使我茫然,被最喜欢的精灵弄疼使我委屈。难道你不是什么都懂吗,梅斯罗斯殿下?一直以来不是你都能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吗?为什么现在你变成了我不能理解的样子,我也变成了我不能理解的样子,你却不能告诉我怎么了、为什么?
我试图把眼泪憋回去,但吸鼻子的声音还是引起了梅斯罗斯殿下的关注。我不想让他把我当成小孩子哄。可他还是蹲伏在了我身前,他眼睛里的火焰褪去了。
“对不起......小家伙”他看上去和我一样混乱忧伤,“我弄疼你了。”
“你怕烧到我。”
“别去碰火,答应我。”他灰色的眼睛从未如此透明过:“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梅斯罗斯殿下转过身从抽屉里拿来了一个银质的罐子,从挑出一些淡绿色的膏体在我手腕上细细涂抹。凉意覆盖了灼热,我不再感到痛。
“为什么要烧掉呢?”我沮丧地问道——为梅斯罗斯殿下成为了一个在最深的夜里一封接一封地烧掉旧时信件的精灵而沮丧,为我自己不知缘何却偏要阻止他而沮丧。我多么不想违拗他啊......
“太沉了......它们变得太沉了......”他的眼神没在遮掩什么,这就是明明白白的脆弱,“我背不动它们了。”
“我替你拿着。有多少都替你拿着。”
“替不了我,小家伙。”他勉强地笑了,“但我需要你允许让我放开它们,就当为了我。”
我有什么理由不允许呢?他是我的梅斯罗斯殿下,是我口口声声想要效忠的领主,是这些书信的所有者。所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书信丢到火里,不再是一封一封地烧,而是一次性付诸所有。它们像雪融化成灰、像白鸽消失在秘火。
我一阵失落,可梅斯罗斯殿下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一切。然后他牵起了我的手,问我想不想在夜间去一次小森林?
我愣愣地点头了。然后看着梅斯罗斯殿下熄灭了壁炉的火。他把灰烬拢了起来,仔细包好,放进了长袍里侧。
这不是我第一次夜间来小森林,但是我没有告诉他。他深入林中路线是我之前走过的,我开始还不敢完全确定,因为他步子迈得异样轻快,简直像是要赶赴约会,后面我几乎要小跑起来才能跟上他。今夜的月色是混浊的,我不再能看清枝叶的纹理和做过的记号,只能看到斑驳的光影——直到我重新看到那棵带洞的树。
梅斯罗斯殿下捧着那堆信件烧成的灰,小心翼翼地撒进了树洞里。然后他闭上眼睛长久地亲吻了树皮上多尔露明旁边的那颗心,好像它真的是柔软的、温热的、在跳动着的,而不仅仅是一段粗糙的植物皮肤。我的心同样跳到无以复加,我担心他发现那颗心旁边的“希姆凛”被重新雕刻过。好在他什么都没说。
“永诀吾爱。”他说出口了吗?还是只是他的神色看起来像在这样说呢?月光下什么都变得糊涂了。他抽出腰间的匕首,剐蹭起树皮上的“希姆凛”,手法并不暴力,只是反反复复,坚决地反反复复。于是“希姆凛”再一次消失了,或者说被新的痕迹掩盖了。他用刀尖轻轻滑过旁边的文字和图案,终究没有下手,像是只想打个招呼。他把刀收鞘,额头紧紧地靠在刻痕上,久到我快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直到他拍了拍手上的余烬,转头笑着看向我,他说:“放心吧我的小家伙。你所担忧的信件会回到自己的家的。”他重新牵起我的手,掌心的纹路上似乎仍嵌着燃烧后的颗粒,沙沙地磨着我们俩的手。
我点了点头,和他走上回要塞城堡的路。
“我们一定要离开希姆凛吗?梅斯罗斯殿下。”
“是啊,小家伙。你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很多事情要做。很多很多......”
我开始习惯自己不能理解他在做什么了。我只是感到他在承受悲伤,而当精灵在承受悲伤的时候是应该被允许做任何事的,只要这能让他感觉好一点,旁人理解与否并不重要。他们向来就是这样对我的。当我感到不舒服时,玛格洛尔殿下会承诺等我起来就可以吃任何想吃的东西,不管是可疑的雪还是过量的糖,尽管他并不明白那有什么好吃的;当我因练习进展无果而真正陷入深深懊丧时,梅斯罗斯殿下会果断地告诉我那并不重要、那太晦涩,尽管他成长的过程里很可能丝毫没感受到它的难点在哪里,但他从不会把原因归为我不够好。
他们给了我成为荒唐的小精灵的自由,那我必然要回赠给他们成为难以理解的大精灵的自由,尤其当他们伤心的时候。
我重新能够和内心嘈杂的声音相处了。夏天,当我对着卡兰希尔殿下的宝石珠久久发呆,为美丽所困惑时,梅斯罗斯殿下曾告诉过我也许它们本就是为了让我们喜爱,而不是想明白。也许悲伤也是同样无解的事物。你可以缓释它,但怎么才能真正弄明白何以会这样悲伤呢?我不要弄明白了。他有多纵容我就让我多纵容他吧。我连一百颗蓝莓都数不对的时候难道他就不困惑吗?
然而,即使不能理解他的悲伤,我仍不愿缺席他的悲伤。我依旧隐隐约约地相信如果你足够近地靠在一个精灵的身边是可以分享他的痛苦的。
那夜之后,我再一次深夜去找梅斯罗斯殿下,我想看看他好不好,可是他的门锁着,一丝光都没有透出来。于是我抱来被子和小面包,我想贴着他的墙睡觉。这样即使我们看上去并不在同一个小空间里,但其实还是离得很近很近的。事实上这样我反而容易入睡。如果你的身体在自己的卧室里,灵魂在另一个地方,反而会比较难睡着。
我预备在大家都醒来之前就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但是好像一切还是太晚了。我不知道总是被谁抱回自己的房间,睁开眼看到的还是自己熟悉的摆设;有时我也会在玛格洛尔殿下的床上醒来,我的黑发和他柔顺的棕发已经缠到了一起。“你知道你总是可以找我来的,对吗?”发现我睁开眼后他会亲吻我的额头。“我知道。”我总是这样说。我不需要向他解释我为什么会靠着梅斯罗斯殿下的墙睡着,他一直都明白我。
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要塞城堡越来越空。我熟悉的一切,它们都去哪里了?
我依旧固执地去梅斯罗斯殿下的门口,那是我唯一能入睡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在他的大床上醒来,而他却不在房间里了。他是起得太早,还是从把我安置到床上之后就离开了呢?当天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并没有责怪我,而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叫我好好睡觉,不然是长不大的。
我不打算再去他的门前了,如果他因为我反而不能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憩那就太可笑了。
可是一到夜晚什么荒唐的念头都会跑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去找他。看不到他正在做什么就会让我不安,碰不到他我就凭空担心起他会消失。如果火焰正在灼烧他呢?如果他说不必为三位殿下流一滴泪,只是因为当真流起来会流个不停呢?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的错,只是为什么不能让我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他呢?为什么伊露维塔就不能一股脑地把他的痛苦全都转移给我而别问我能不能承受呢......
我离开房间到要塞堡垒的石阶上静坐,我能远远地看到梅斯罗斯殿下房间的灯火。它们亮了一会儿又灭了。我于是望着那片黑色。黑色可以包含一切,也可以什么都没有,可以仅仅是他睡了。我不怕黑色,天上的小蓝星在遥远地庇护我,他送给我的那一颗。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马蹄喧嚣吵醒。再次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被希尔南队长抱着,难道是他夜间巡逻的时候发现了我?我以为自己已经藏得够隐蔽了。
令我瞬间惊醒的是梅斯罗斯殿下和玛格洛尔殿下同样出现在要塞,希姆凛依旧被浓重的夜色笼罩,黎明远未降临,而他们却骑在马上,背后是各自的部队。我惊呆了。发生了什么?是我糟糕的睡眠习惯惊动了所有人吗?还是今天就要搬家了呢?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提前告诉我呢?我慌张地看向希尔南队长,我问他大家为什么都来了。他说他们要走了,眼睛直视着马上的梅斯罗斯殿下。
他们要走了?在没有我的情况下?
“我无意吵醒你,路因尼尔。”梅斯罗斯殿下说,“希尔南队长会照顾你的。”玛格洛尔殿下在后面沉默地看着。
“你在说什么啊梅斯罗斯殿下!你要走吗?我难道不和你一起吗?”
“希尔南队长会带你去巴拉尔岛,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同一个。”
“我们是不可以有两个目的地的!”我恐慌到喊不出很大的声音,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会是一件需要我去解释的事情,它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难道我对你是陌生的精灵吗?你甚至不打算告诉我。”
“正是因为我认识你太久了,小家伙。”他摇了摇头,“如果我还能够确定任何事的话,那就是你不应当再和我们一起生活,我每一天都在更加确定。在奇尔丹那里你至少能活下去。他会好好待你的。”
“你不能确定......你不能......不能离开我”他这样想了多久了,我竟一点都不知,还只是一味地缠着他,固执地要分享他的喜怒哀乐。我感到惊恐惶惑,我想要挣脱希尔南队长的手臂却发现它们结实得像铁,我踢打翻腾却动不了分毫。我只能喊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腕上,终于他松开了手。我半摔在地上又被他扶住。他不再阻拦我跑向梅斯罗斯殿下。
“你下来!你回答我!难道我不是你捡到的精灵吗?难道我不属于你吗?为什么要我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活......”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扯他的衣摆,我不再在乎那是否会为他和玛格洛尔殿下所不耻,我就要失去他们了,几乎不为了什么。
梅斯罗斯殿下压着嗓子让我放手,我不听,我攥得更紧了,紧到指骨发痛,直到他答应我他会下马来跟我说,要我退后。我听从了。玛格洛尔殿下也跟着来到了我面前。
“求求你带上我......”更近距离地面对他让我的气焰消失了,我知道如果他不愿意的话我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我不想去一个没有你和玛格洛尔殿下的地方,我没有想过可以那样活着。”
我的脸被梅斯罗斯殿下的手掌捧起,他说:“路因尼尔,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没有骗你,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在希姆凛过和平的生活了。我的弟弟们在多瑞亚斯死了,部队也折损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看着。
“就像你不能想象没有我们的生活,我也不能想象未来有你在我们身边的生活。我们会遇到危险,我们本身更是危险,对你来说。”他的眼神始终如一的稳定清澈。可我听不进去他说的话,它们碎裂成无意义的音节,除了能够割伤我,什么都不意味。危险又怎么样呢?亲人死在一起难道奇怪吗?他的三个弟弟不就阵亡在一起吗?
“你不能走......”我的思维乱成一团,我想象所有能让他不得不和我绑定在一起的理由,“你难道不能当我阿塔吗?我看过书的,我知道每个小精灵其实都有自己阿塔的,你不要骗我......”不知道这句话触到了什么机关,我看到玛格洛尔殿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想我一定说错了,“或者哥哥。我就不能叫你哥哥吗?”
梅斯罗斯殿下几乎想转身就走,却被玛格洛尔殿下轻轻拦了一下。
“你不能把没有阿塔和哥哥的小精灵随便扔在这里,尤其是你自己捡来的。”我边哭边说。我混乱的思维继续转动着,到底什么,什么才能让我多多少少算是他的,“至少......至少请允许我向您效忠吧,梅斯罗斯殿下,作为我的领主。”
我单膝跪到他面前,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铁灰色的眼睛,一动都不敢动,我怕他看穿我的忠心其实只是私心,我的毅然决然只是慌不择路。
夜风静静地吹着。
“我接受你的效忠。”过了很久,梅斯罗斯殿下终于说。他把左手伸给我,我托起那只手,深深俯首亲吻了他八芒星图案的红宝石戒指。即使从此我除了保卫他,再也不被允许和他发生任何接触,我想我也会满足。
“梅斯罗斯殿下,请问我可以作为一名亲卫队士兵追随您而去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恳求。
“如果你的忠心并非戏言的话,那么就要接受领主的命令。”他看起来从未如此遥不可及。
“我接受。”
“我命令你永不成为一名战士,存活直到我诏令你来见我。”
永不成为一名战士?
他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却被我攥住了衣袖。“骗子!”一声尖叫从我的身体里自己迸发出来,把我从头到脚撕裂了——“你骗我!”我愣住了,有些话只有说出来才知道有多刺耳。
我什么都试过了......为什么......他没骗我什么,只是我什么都没了......
“我不指望你会理解,路因尼尔。”梅斯罗斯殿下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我不指望你把一切当作没有发生,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只希望你不......”他第一次停顿了,像有砂砾滚过喉咙,“不,我也并不希望你不恨我。我只需要你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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