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第一次用了。”金如月将药钱给了他,心里着实心疼了一把,但是没办法,如果一点药都不吃,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金小宝长大成人。为母则刚,无论如何她都要努力多活几年。
钱才放到小贩手上,食摊老板就很不客气地喊金如月去干活了。这食摊因为味道不错,价钱又便宜,所以客人很多,可是这食摊又是小本生意,所以食摊老板就抠门地只雇了金如月和另外一个伙计帮忙。
因为被催得太急,金如月便将那巴掌大的纸包的药放进胸口的夹缝里,去忙活了。她并不担心药会掉,因为以前她也是这么放的。
忙活了一个时辰后,吃饭的点也过了,食客少了,另一个伙计便让金如月去休息,自己一个大男人看顾还在吃饭的客人就行了。金如月便感激地去坐着了,坐下来的时候还摸了摸胸口处,很好,药还在。
她坐着喝了两口汤水,浑身暖暖地有了气力,出神地看着食摊不远处一个跳舞的西域女子,想到自己在舞女那个年纪,曾经也是如花似玉,青春活泼的。她家世世代代是庖厨,十三岁便随着父亲一起进了本朝第一丝绸大户方家做帮厨。十五岁那年,她父亲病逝,她便接替了父亲的职务,正式当上了方家的主厨。
她本是有着风光美好的未来的:厨艺精湛,长相出众,开朗活泼,又有些钱,等年纪差不多了,就能寻个不错的人家嫁出去,这一辈子,也就幸福无忧了。
可是这憧憬,却被方家老爷方荣轩的强迫打破了,那个被她称为方叔叔的人,那个在她父亲临终之前承诺会好好待她的人,竟以醉酒为借口,夺去了她的处子之身,还在她被查出怀了身孕之后,将她赶出了家门,就连她多年攒下的积蓄,也以“败坏家风”为借口掳了去。她哭她闹她求情,可是方荣轩冷漠无情,方夫人愤怒无奈,只有她父亲生前的好友,方家管事王富贵,为她求过情,却无半点用。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沦落至此,凭什么?
西域女子一身红裙,曼妙的腰肢旋转得没了影,美丽妖艳得如一只血色的蝴蝶,动情地悦动着少女的芳华。金如月看着看着,竟然已是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月姐姐?”
一声惊喊,将金如月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她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十八九岁,衣着讲究的少年正站在食摊前满脸惊讶地望着自己。
“月姐姐,是你吗?”那少年又问。
金如月微微蹙眉,觉着这少年看着十分眼熟,同方荣轩长得有几分相像,但是年轻许多,难道是……
金如月猛地倒抽气:“少……少爷?”
那少年快步走上前,激动地说:“是我,我是博衍啊,月姐姐,真的是你!”
这种相遇实在出乎意料,金如月震惊得半晌无言,只是呆呆地看着方博衍。往事如潮水,掀起惊涛骇浪。
方博衍是方荣轩的独子——如果不将金小宝这个野种算进去的话——性格温和,聪慧异常,谦恭有礼。他比金如月小四五岁,金如月还只是她爹的帮厨时,就常在空闲的时候同方博衍一起玩。方博衍被方夫人教得很好,没有半点少爷架子,整日“月姐姐月姐姐”地叫唤着要金如月给他做好吃的;后来金如月成了主厨,忙碌了许多,两人一起玩的少了,但关系仍旧是很好的。
直到金如月被赶出方家大门。
老半天,金如月终于回过神来,两眼是泪地忙招呼方博衍坐下来,给他端茶倒水。食摊上没什么好东西,这让她很惭愧:“少爷,让你在这里,真是委屈了。”
“不委屈不委屈,能见到月姐姐,真是今日最好的事了。”方博衍安慰她,“许多年不见月姐姐了,一直想念着,未曾料到,竟然在这里见了。”
金如月心中酸楚,曾经是玩伴的两人,多年后的重逢,竟然是在这么混乱的一个地方,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是泥中鱼目,金如月如今憔悴衰老得都能当方博衍的娘了。
“少爷是怎么会来这种地方的?”
“父亲差我来苏阳谈一桩生意,我无意间发现了一种极好看的西域衣裙式样,想着兴许可以修改一下,在本朝推广,四处打听,才知道只有东市这里卖那种样式的衣裙,所以就来了,不曾想竟然遇到了月姐姐。”
“原来是这样,”金如月点头,“少爷可否同我说说那样式是什么样的,我对东市熟,也认识不少西域人,可以给少爷指指路,这东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不是少爷该久呆的地方。”
“不忙,我的下人已经去找卖那种样式衣裙的西域小贩了,倒是月姐姐,你既然知道这个地方不好,又为何会在这个地方做事?这些年,月姐姐到底经历了什么?”
金如月神色暗淡下来。她被赶出方家的时候,方博衍也才十一二岁,对她被赶走的内情知道得不多,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是因为我父亲么?月姐姐,其实我都已经知道了,是我们家对不住你。”
金如月惊讶地看着他:“少爷,你……你都知道了?”
“嗯,都知道了。对不住,月姐姐。”
一串眼泪顺着金如月衰老憔悴的脸颊滑落,砸在肮脏的食摊地上,无声地跌碎成了满地的委屈和酸楚。这句对不住,金如月期盼了许多年,可竟然不是施害者说的,而是施害者的孩子,她孩子的哥哥说的,这带来的痛苦,要强烈千万倍。
她摇摇头,抽泣起来:“又不是少爷的错,少爷做什么道歉,错的,是这不公平的命啊……”
金如月哭着将这些年来的遭遇告诉了方博衍,方博衍越听神色越凝重,父亲犯下的错和金如月受的苦像鞭子一样抽得他整颗心都在疼。自小养尊处优,受尽万千宠爱的他,哪里能料到小时的玩伴竟然经受了那么多的苦楚。
这一切,都是他爹的错,是他家的错,而作为儿子的他,也是有错的。
“对不住,月姐姐,真的对不住。”方博衍声音颤抖,两眼发红,“我们方家,实在是罪孽深重。”
若不是金如月拦着他,他都要跪倒在金如月面前了。
“少爷,真的不是你的错。那时你还只是个孩子……”金如月受了再多的苦也懂得,方荣轩的错,不该连累到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方博衍身上。
“月姐姐当时,何尝不也是个少女?”方博衍痛苦地说,“月姐姐又有什么错?”
金如月叹气。是啊,她又何辜,要遭受这么多年的苦?可如今争执谁有错谁无辜又有什么用?血流了,泪流了,伤痕形成了,那些无绝望无助的岁月,是怎么都追不回来的。
“少爷,别哭了,咱们都不是小时候了,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金如月用手背擦了擦脸,继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犹如当年在方家院里桃花树下的少女,纯真无邪,“人生还长,日子会好起来的。譬如,今日见了少爷,将淤积心中多年的事说了出来,我已好了许多了。”她想要的其实也不是那么多,能有人相信她的清白就已经很好了。她没有勾引方荣轩,她也没有偷方家的东西。
方博衍擦擦眼泪,同她笑笑,道:“月姐姐说得对。我这趟回去之后,一定同父亲和母亲说你的事,让他们接你回府上,你为方家生了子嗣,不能亏待了你。”
金如月并不是那么开心,敷衍道:“再说罢,老爷和夫人兴许并不喜欢我再出现。”
“有我说就没问题的,月姐姐相信我。”
金如月看着他,心里十分感动,那个当年跟在自己身后到处跑整日喊“月姐姐”的小孩,已经有了担当责任的大人模样。
这是很好的,金如月觉得,方博衍不会变成方荣轩的模样。
“少爷坐了这么久,饿了么?我给少爷做碗面吃罢?”
方博衍笑逐颜开:“好,许多年不曾尝过月姐姐的手艺了,想念得很。”
金如月惭愧道:“我的味觉和嗅觉出了问题,现如今做出来的东西,已远不如当年了。”
“无妨,肯定还是好吃的。”
金如月便去同食摊老板说要亲自做一碗面。一开始食摊老板不同意,可方博衍给了他一块碎银后,就殷勤地笑着让出了位置。
金如月过意不去,要将方博衍出的钱还给他,方博衍不愿意要,说这是金如月应得的。两人互相推脱了几次,金如月最后还是接受了。
她十分用心地掌勺给方博衍下面,浇上汤盖头后想起方博衍喜欢在面里洒葱花。那食摊老板抠门得很,葱花都藏在膝盖高的柜子里,只给关系好的熟客加,金如月知道这一点,便端着面弯腰弓背打开了那柜子。葱花只剩小半碗了,金如月便索性将葱花都倒进了汤碗里,再弯腰将那盛葱花的碗放入了柜子边地上的洗碗盆里。
“少爷,面来了,”金如月将面放到了方博衍面前的桌上,觉得今日这汤似乎浑浊一些,不过也没放在心上。
方博衍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几口下肚后称赞一句:“月姐姐这面,是不是加了什么香料,味道真是好极了。”
金如月笑:“也就是摊上有什么用什么罢了,香料什么的,我也辨不出了。不过少爷觉得味道好,那我便开心了。”
两人相视而笑,如同儿时那般,相顾且多言,两小无嫌猜。
第37章 泪为死别生
“后来发生了什么?”柳逢辰趴在方白简的身上低声问,“你娘和你兄长的见面听着倒是令人十分感动,为何后来你娘说她杀了人。”
夜更深,天更凉,他将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拉了拉,连着方白简一起盖着。肌肤相亲,互相取暖,云雨之后相偎相依,倒也十分美好。
方白简一手环抱柳逢辰,摸索着柳逢辰的头发,这个贴在他胸膛上的人,定是能听到他此刻的心跳是多么沉重的。
“我兄长吃完那碗面后,去找那售卖特殊样式衣裙的西域小贩的下人便来找他了。我兄长只能离开,并同我娘承诺,改日会再来看她,若是可以,也想见见我这个弟弟。”
”你兄长听上去是个很好的人。”
“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我娘还在方家做事的时候就十分照顾我娘。他还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不到五岁就能熟背四书五经,与我娘重逢时,已考上了举人,若不是还要帮着做家里的生意,早该是进士了。”
“你们方家可真是厉害得很,个个都是聪明人,你兄长,你妹妹,还有你,不像我这般愚笨,只能庸庸碌碌一生。”
方白简另一只手轻轻拧住柳逢辰的嘴:“先生胡说,你要是真的愚笨,我也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
方白简摇摇头:“不说,怪丢人的。”
柳逢辰笑笑:“好罢,那继续说你娘和你兄长重逢的事。”
“我兄长离开食摊后,我娘也收拾了他用的碗筷,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发现,”方白简的语气陡然变得凝重起来,“她放在胸口的那一包药,漏了。”
“漏了?怎么漏的?什么时候漏的?”
“那包药是粉末,用纸包着,折了几折,却不严实,不知什么松散了,从里面漏了出来,我娘打开那药包看的时候,已经漏得只剩两三成了。她又想起我兄长吃面的时候说的,那面带着奇艺的香味,不知加了什么香料,当即就慌了。”
“她认为那些药洒进了那碗面里?”
“嗯,她将从我兄长出现在食摊到离开食摊这一段时间里走过的所有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走,几乎将食摊掀翻,还问了那食摊老板许多次食摊上用的香料都有什么,却还是不知道那些药是什么时候漏的,漏到了哪里。”
“你娘的衣服上或者地上也没有么?”
“我娘的衣服上有一点点,但是量非常非常少,而且那药吃进去才会生效,吸进去对身体无碍,所以我娘没事,至于地上,那食摊的地又湿又脏,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看不出药在哪里。”
“我娘在食摊上一无所获,又哭又闹,惹烦了食摊老板,老板打了她几巴掌,将她赶走了。我娘离开食摊后,本想去找我兄长,看看他的情况,可她根本不知道我兄长去了何处,最后只能回家。”
“然后便是你看到的,她在家中哭着说她杀了人的模样。”
方白简点头:“那天我安慰了她很久,告诉她那药不一定是漏进了兄长的面里,兴许只是撒到了地上,她停了哭,那一夜也就如往常那般过去了,唯一的不同,只是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原来我是有爹的,而且我爹有钱有名有地位,只是我爹是个畜生,强迫了我娘,让她有了身孕,却又将她赶出了家门,不顾我们母子死活。”
柳逢辰听得心疼,吻了吻方白简的侧脸:“苦了你了。”
“真正苦的是我娘。当时我还以为,我娘是真的不再牵挂着药漏了的事了,只是没想到,过了两天,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便从苏阳出发去了临安,她走走停停了三天才到临安,去到方家宅外的时候,方家宅外已经挂起了白灯笼。”
柳逢辰眉心一跳:“你兄长那时已经死了?”
“嗯,我娘同街坊邻居打听,那些人告诉他,我兄长从苏阳城回来之后就突发恶疾,家里紧急招来了临安所有良医都查不出是什么原因,救了两天,第三日天亮的时候,我兄长便撒手人寰了。”
“真的是因为你娘的那些药么?会不会是因为别的什么?”
方白简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娘从街坊邻居处知道的,只是我兄长出事后,跟着他去苏阳城的下人都被细细盘问,我兄长在苏阳城的日子都吃了什么,接触了什么,还派了很多人去查。可是因为我兄长在苏阳城时形迹十分复杂,吃的东西也是花样繁多,所以最终仍是没有查清楚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我兄长的死。”
“然而你娘却将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
方白简叹气:“我娘回到苏阳后,精神便一日差过一日,终日念叨着’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或者’少爷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无论我如何开导她,她总是听不进去。她变成了那个样子,再没办法出去做事挣钱了,所以我便养起了家,在食摊上洗碗擦桌,给人跑腿,东市的人都坏,见我年纪小,都欺负我,找茬克扣我的工钱,有时候还动手打我。但是为了让我娘和我都吃饱饭,给我娘抓药,没有办法,我只能继续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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