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片刻,两人就回到了青岚台。
将沈棠尽轻轻放在自己的寝床上,角木君伸手探去,心下微凉。
他被自己重伤的伤口流着血,吸引了太多冤魂厉鬼,自己纵然寻得再快,亦让他的的魂魄被众鬼撕扯得支离破碎,只丢了一魂一魄已是万幸。可自己先前强行给他了神龙真气,如今已是互相攻击,颇有紊乱崩坏之势。
十指微痛,角木君将他扶起,指尖点上眉心,真气流入,金光笼住了两人。
“为师这是为了救你,便遂不得你的意了,好好收下吧。”
九天九夜过去,沈棠尽的内力真气与角木君的真龙之气融合,堪堪稳住了神魂,意识海趋于稳定,真气亦渐渐充盈。
如今只是堪堪维持住现状,三魂七魄受了损,三月内若不取回,便必定散了。
角木君本只是想吓吓他,并不是真的想把他扔进去。
就像起初,强行带他来这星宿山时,三天两头的威胁,教他不得不留在星宿山。
不是真心想伤害他,但却又真的实实在在伤害着他。
自以为世间万物尽在掌控,但如今,这样如蝼蚁般弱小的凡人,都随时会从自己手中失去。
这些年逼得他比旁人百倍千倍的苦修,只是希望他早日得了永生,好长长久久陪在自己的身旁。
但造成现下这一切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心下难免徒生懊悔之意。
过了一月,沈棠尽才悠悠转醒。
入目的是那隐约记得的青玄床帏,本能地害怕,身上顿时疼痛起来,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离了这床,躲进一旁的木桌下,抱着腿蜷缩在角落。
角木君听了声响,推门而入,俯视着不住发抖的沈棠尽,脸色变了数次。
沈棠尽是醒了,但是少了一魂一魄,与痴儿没有什么两样。
角木君半蹲下来,朝沈棠尽伸出手:“出来。”
若是旁人见了此情此景,定要大跌眼镜。
这角木君何时如此屈尊降贵过?
但沈棠尽见了他,眼中更显惊惧,却是往里面又缩了缩。
失了耐心,角木君想要硬把他拽了出来。但沈棠尽拼尽全力,抓着桌腿。一时间,置于桌面的花瓶砚台尽数落下,碎在地面,惊起骇人的声响。
沈棠尽更害怕了,挣脱了角木君的手,跑出了屋子。
但没走几步,就被抓住了。
角木君攥着他的手腕,想把他拖回屋子里。但沈棠尽拼命朝反方向使力,见敌不过,便一口咬上了那人的手臂。
“放肆!”角木君一巴掌打在沈棠尽脸上,将他打懵了。
带回屋子里,按在床上,挥指变出一条锁链,缠上沈棠尽的脖颈,像锁了一条狗。
沈棠尽红了眼,拼了命想离开,但被锁链拽了回去。
角木君冷眼看着他无谓的挣扎,怒意只增不减。
“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沈棠尽被他这样一吼,眼中溢出珠泪,登时大哭起来。
角木君只觉得心烦无比,便不管他,离了这青岚台,霎时便至了赤烨台,见了徒西临,直走了过去。
众人见他眼瞳似火,带着暴风雨般的怒意,都不敢触了霉头,纷纷让开道去。
徒西临见他这幅神情朝自己走来,心中莫名,又想起那日他对沈棠尽做的事情,竟也有些恼怒。
但还没等徒西临开口,角木君冷言道:“来。”
话音未落,就提了徒西临的衣襟,带到了青岚台。
赤烨台众人见大师兄被角木君毫无理由地抓了去,大骇,忙秉了危月君,让她去青岚台救师兄。
危月君当时正在修建花枝,一听这事,手上一抖,就把上好的海棠剪成了残花败柳。
可她哪还管得了这个,忙玉脚点地,至了那青岚台。
还未进那角木君行宫,就听见殿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仔细分辨,竟是那角木君的徒弟沈棠尽。
危月君忙赶了进去,就看见自己的大徒弟手足无措地站在满地狼藉之中,一旁的角木君亦是满手的血。而那沈棠尽手中紧紧抓着一把破剑,像是抓着一根稻草,满是泪光的眼中狠厉异常,指着角木君让他滚开。
见他似未发现自己,危月君便默念心决,挥手一指,一缕白光入了沈棠尽眉心,他便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危月君抢在角木君前抱住了沈棠尽,细腰一转,就远离了角木君数米之外。指尖微微探向沈棠尽神识,登时一惊,银牙紧咬,怒道:“少澜椎,你且解释一下!他为何少了一魂一魄!”
“不关你的事,”角木君仍旧是冷着语气,眼中毫无悔意,“给我。”
“做梦!”危月君为人和善,甚少动怒,如今见沈棠尽原本好好一个人被糟蹋成这个样子,火气难抑,“解释!”
危月君真身为朱雀,与角木君同为上古神祇,自是不惧怕他。
徒西临此时已站在了危月君身后,担忧地看了看沈棠尽,刚想伸手查看他的状况,就听角木君怒斥道:“别碰他!”
危月君护了徒西临,道:“不要碰他的应是你!你要把他毁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我没有要毁了他。”
危月君冷笑一声,道:“他本该在人间大有作为,若不是你当初硬改了他命格,把他带上大荒,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若再不解释,我便让你此生都见不到他!”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危月君眉目极艳,却不娇弱,此时动了怒,那浑然天成的霸气便显了出来,作势就要一掌拍向沈棠尽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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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徒西临站在两尊大神身旁,只觉得天地摇晃,勉强用剑立于地,才堪堪稳住身形。
良久,终于见那角木君收了神力,缓缓道:“好,我解释与你听。”
一番言语后,不仅徒西临,就连危月君亦是火冒三丈。
“你……你竟把他这样一个素洁傲骨之人逼得做了这等事!”
角木君眼神冰冻,只缓缓道:“我解释完了,把他给我。”
危月君怒道:“他这个样子,你还要折磨他?想都别想!在找回那一魂一魄前,我要把他养在赤烨台,而你,不许来看他!”
角木君道:“不可能。”
危月君道:“你还想不想他恢复了?还是,你就是想要他死?”
角木君默然,垂着首。徒西临看不见他神情,只觉得他浑身冒着冷气,如千年寒冰。
“荒折玉碎一事,帝君迟早会知道与他脱不得干系,届时,你觉得你能保得了他?”
危月君一愣,沉默半晌。
徒西临见她似有交出沈棠尽之意,急道:“师尊!”
危月君抬头,那双赤色的眸子望着角木君:“他可以留在你这里,但我还是奉劝你一句,若你不想让他恨透了你,还想要有好转的余地,就在这段时间里对他好些。”
角木君一把推开了她,夺过沈棠尽,道:“不用你废话,滚。”
徒西临不放心,便主动提出自己可以照顾沈棠尽。
角木君自是不会照顾人的,那些仙童有了前科,叫他不再放心。这徒西临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亦与沈棠尽交好,想来也没什么,便将两人安置在自己宫殿的西侧。
本以为到了这又要好一阵手忙脚乱,没想到离了那寝宫,沈棠尽就冷静了下来,全然没有先前的疯癫之状。
“这些是换洗的道服,这些是一些丹药,莫乱吃。”徒西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整理床单被褥,余光时不时掠过沈棠尽。
而沈棠尽着抱着双膝,目光澄然无谙,含笑看着徒西临忙里忙外。
徒西临见他这幅样子,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道:“你这下终于得享福了,且休息段时日吧。”
他一直知道角木君给沈棠尽布置的修习任务有多繁重,有多无人道。
赤烨台的修行素来严格,星宿山众弟子没有一个敢在危月君眼皮底下偷懒讨闲的。但沈棠尽次次来,眼底虽满是疲惫,但却又有种得以喘息的庆幸之色。
徒西临不敢想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沈棠尽一直过着怎样的生活,受了多少苦,才能在十年之内得了金丹。
就算如流言所说,角木君真给了他什么金丹妙药,但这炼化的过程亦是需要时间,绝对不会比实打实的修炼快得多少。
“有鸟。”沈棠尽突然看向窗外,笑道。
徒西临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是先前被抓回的黛青落在的窗栏上。
他正瞧得新奇,耳边忽传来沈棠尽如诉如泣的低吟:“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他顿了顿,莫名重复着。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临近三月之期,沈棠尽的魂魄越来越虚弱,但他每天只是拿了笔墨纸砚,坐在桌前画画。
他十岁就作了《渝州百景图》,那青砖百瓦,市井人家,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一时争相拍卖,最终被那云州第一富商买了去,献给了想要讨好的官家小姐。
坐在院中捧着《诗经》背诵着的沈棠尽听闻自己的画作得了如此去处,只是微微一笑,道:“不过是一张画,以后还有更好的。”
来这大荒十载,他已许久没有提笔写诗作画,如今像是为了弥补一般,全神贯注,不知年月地画着。
徒西临踏进屋子里,就见满地的纸张,有的是星宿山的奇珍异兽,有的是那大荒名景,更多的,却是那满是烟火的人间。
有那幼童扎着小辫骑于老牛之上,行于田野之中,嘴里叼了一细芽,好不自在;也有那京城繁华,高楼岳宇,雕梁画栋,飞阁流丹。
通过这画,便能知此人已见天地,独独未见自己。
给他换好了新墨,沈棠尽仍如往常一样,没看到他似的,兀自画自己的。徒西临也不介意,给他把这些天新画的一一规整好,放在旁边的柜子里。
回过身,就看沈棠尽注视着自己,让徒西临有些不适应:“怎么?认得师兄了?”
沈棠尽咬了咬笔杆,指着一旁的椅子道:“坐一坐。”
徒西临不懂他想做什么,只好坐在了那雕花檀木椅上。
沈棠尽拿了一张新纸来,神情认真又严肃,活像一个老先生,上下打量着徒西临,随后缓缓落笔。
那人执笔的模样,如窗外梨花般香软烂漫,深深地印在徒西临的心里,此生难忘。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沈棠尽终于停了笔,怀着期待的神色,将宣纸拿与他看。
接过那画,徒西临便愣住了。
画中之人眉眼丰神俊朗,和煦温柔,衣摆的线条流畅果决,配着那仗剑的姿态更显生动。
这便是他眼中的自己么?
徒西临一时情难自已,拉过沈棠尽。两人贴得极近,但徒西临却不敢再进一步。
他望着沈棠尽全心信任的眼神,双手微颤,缓缓道:“师兄知你一身傲骨,断不会甘心折于那人身下。师兄心悦你,待寻回那一魂一魄,若你愿意,师兄带你离了此处,可好?”
沈棠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眼前这人眼中满是柔情,是真心对自己好的,又见其眉间似有痛苦之色,便伸手抱了他的脖子,轻轻拍着他的背。
徒西临十指如千根针扎过,连着心一起痛着。
次日,徒西临便向危月君请愿,去那黄泉忘川寻回沈棠尽的一魂一魄。
危月君心知徒弟情意,却道:“那忘川水中万千怨魂厉魄,你只元婴之身,又是正统神族,阴阳相冲,只会伤人害己。那地府帝君已经命人在寻,且待在此处,照顾他吧。”
徒西临眼神黯了黯,只能作罢。
出了危月君宫殿,余光瞥见一袭蓝衣,好似幻影,恍然而去。
待他追了过去,却没看见有任何人走过的痕迹,便只以为自己看错了。
沈棠尽趴在画上,未干的墨迹染了他的白衣,姣好的脸上也是点点墨迹。长至肩头的黑发散落着。
现下将暖未暖,正是午睡的好时候。只感眼皮沉重,眼前一黑,就睡了过去。
模糊之中,似有一双人影。
“沈前辈,许久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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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沈棠尽只觉得周身忽得被温暖包围,有什么如泉水般灌入了五脏六腑。他很是贪恋这样的温热,蜷缩着,想要将这感觉维持得更久些。
渐渐地,神识逐渐清明,再看向姬涟迟时,目光也不再茫然痴傻。
“我这是……怎么了?”他缓缓坐起身,看了看周围,那些散落的画让他愣了愣神,“这些……又是?”
“你先前跌入忘川水,被撕咬走了一魂一魄,如今仍未归还。现下我不过是借助一物进入了你的梦境,但除却你我二人的神识,皆是真实,”姬涟迟手上握有一枚苍青色的玉佩,微微地发着光,“周围都是你在意识模糊下所作之画,出自本心,皆是心血。”
沈棠尽恍恍惚惚地拾起一幅幅画卷,看着看着,眼眶不禁湿润。
这都是,在梦中常常出现的景象。
再抬头,就见姬涟迟身后还站着一人。可姬涟迟方才却说,“只你我二人”?
沈棠尽望向姬涟迟身后的人,心想,莫非他看不见这人的存在吗?
那白发白衣的人仍旧是静静站在他身后,一双苍青色的眸子与这玉佩一般冷淡,发着微光,一张如春雪冻梅花的脸庞面无表情,没有喜怒。
姬涟迟纸扇轻摇,道:“沈前辈这番谦谦君子,是犯了什么错,竟闹得丢了一魂一魄?”
沈棠尽淡淡道:“有仇报仇罢了。”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姬涟迟笑道:“那太子殿下行为不检,为了修道走捷径,居然不惜监守自盗。如此下场,却也不冤。”
沈棠尽道:“阁下找我有何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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