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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覺得你在挖苦我。」柯林笑道，心裡想著派翠克倒像他口中的藥，合宜適口的甜與苦，令他甘心臥病一飲再飲。「不過我同意你說的，男人都需要吃藥，因為曾為男孩時喝了太多美酒，沒有一刻是清醒的，天真又瘋狂，任何人都該致敬那段歲月，任何人都該喝到爬上病床。」
派翠克勾起魁登斯的脖子，張嘴想反駁什麼又臉紅語塞，斜睨了一眼便轉過頭看魁登斯。他驚呼一聲。
***
「老天！魁登斯，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派翠克的驚呼點醒柯林，他這才仔細注意到魁登斯的臉色。憔悴又茫然，看起來失眠了好幾天的樣子。他的眼神黯淡，以往至少還有憂傷，這回卻了無生趣，加上一身皺巴青苔色的衣服，宛如一縷墓園中的新生幽魂。魁登斯打了一個噴嚏，眼神更加渙散，呼吸抽噎，看起來更虛弱了。
「你感冒了？」派翠克欲摸魁登斯的額頭，魁登斯微微別開，啞著嗓開口，「我沒事，別擔心我。派翠克，你要去試鏡嗎？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不是今天，但謝謝你的讚美。」派翠克拉著外套兩側抱胸，喜孜孜地說。
凱文回到用餐桌，白襯衫不見去向，他裸著上半身再次把腳交疊放在桌上，這次他甚至不加土司，直接挖草莓罐內的果醬來吃。柯林大步走過去，把凱文的腿從桌上拉下來，動作看似輕巧卻暗自使力，「今天我和魁登斯要在這裡上課，我和他有頓下午茶，要暫時占用這張桌子。」凱文瞪了他一眼卻也沒反抗，事實上他立即站起身往派翠克方向走過去。
柯林仍然記得幾天前在花房裡笑靨如花的男孩，和現在病懨懨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魁登斯聽聞下午茶，困惑地抬起頭，一臉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關於下午茶的事。
「下午茶？你花樣真多，先生。」派翠克刻意強調「先生」，彷彿不逗弄柯林到最後一刻不罷休，直到柯林不得不以投降的微笑看著他，他才心滿意足地背起包包，以寬恕的姿態說他要出門了。趕在派翠克轉身走出客廳前，凱文上前拉住他並湊上他的頸窩嗅了嗅，又拉開至能對視的距離，嚴肅地看著他。
「你戀愛了，派翠克？」
輕輕的一句話引得柯林、魁登斯皆往派翠克方向看過去。派翠克愣了一下，眼珠轉啊轉瞄到沙發上柯林的外套，他隨手拿起來批在凱文身上。
「我一直都試著活在愛裡面。凱文我真的希望你能穿多點，至少不要裸著身體走來走去，魁登斯也是，你們都不太會照顧自己。」
「我覺得你該停下來，還記得我曾跟你說的嗎？」凱文湊近派翠克，低聲說。
「我當然記得，你一直很關心我。」他轉移目光看凱文身後的魁登斯和柯林，「魁登斯，我房裡有感冒藥，拜託至少為了我，好好照顧你自己。」
派翠克嘻皮笑臉地抱抱凱文便離開，三兩下就迴避掉疑問。一下子，客廳陷入一片靜默。凱文嫌惡地甩開身上的外套，身體埋進沙發裡，咬著指甲陷入無人理解的沉思。柯林瞟了一眼凱文便決定不理會他，他眼前有更需要關心的人。
「我們開始吧，魁登斯。」
然而，這堂課不是很順利。他泡杯蜂蜜檸檬水給魁登斯，但似乎對魁登斯幫助不大，他只隨意啜飲幾口便著急地翻開書本，柯林搖搖頭，蓋上課本。
「現在勉強你只會影響學習。我不是能在不對的氣氛下上課的人，我希望無論是我還是你，都是自在快樂的……所以，今天特別一點，我們先來聊聊，好嗎？」
「我無話可說，先生。我只是累了，但我還是可以上課。」
「這幾天我忽略你了，抱歉。」柯林是真心的，魁登斯一向太過乖巧，他沒有派翠克顯形於色的一顰一笑，若不仔細留意很難發現他眉宇間的心事。尤其這幾天他的心實實在在都在派翠克身上。派翠克這個磨人精，連柯林上課的時間也不放過，在一旁晃來晃去，逮到機會就加入談話。如果是凱文的課倒是好事一樁，有了派翠克加入反而能緩解凱文和柯林之間莫名緊繃的氛圍，但若是魁登斯的課就得謹慎，因為魁登斯過於低調，派翠克又太容易吸引人注意，一不小心柯林和派翠克就忘情地拌起嘴來，渾然忘了魁登斯的存在。
而現在柯林看著這個才交心沒多久的朋友，不知道遭遇了什麼折磨，垂頭喪氣、羸弱楚楚的樣子，他卻直到現在才發現，內心驀然湧上一股愧疚感。
「先生，你不需要對我抱歉，這只是個小感冒。」
「你知道我道歉的不是這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先生，我們可以上課嗎？我比較習慣那樣。」魁登斯依然低垂眉眼，露出難得不耐煩的面容，語氣仍是小心翼翼的。
「你怎麼又改口了？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了？」
「是的，我從不懷疑這一點。」
「那你可以試著誠實。你說過你很高興有人相信你。我相信你說的任何話。」
「如果誠實是成為朋友的代價，那我要付上的代價也太多了……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你也不需要一直關心我，我不像派翠克會說話，我不是他，我很煩，也很沮喪！我無意冒犯你……」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魁登斯終究抬起眼試圖解釋，卻支吾其詞還打了個噴嚏。魁登斯摀住眼睛，撐著頭，看起來既暈眩又難受。
「我今天不太舒服，都是胡說八道。你不必在意。」
「我說過你要相信你自己存在的力量，你說的每句話至少對我而言，都是有意義的，絕對不是胡說八道。我在乎你，魁登斯。」
魁登斯抬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柯林，眼裡強烈的意圖和渴望讓他重新回了魂。
「地獄即他人，你以為的存在對別人而言是痛苦，不是力量。」
凱文的話猝不及防地打斷他們。他慵懶地從沙發上爬起來，搔著背緩緩向他們走過來。柯林實在不喜歡看凱文裸著上半身，凱文比起派翠克纖瘦了些，可是畢竟同張臉、同個身高以及相像的髮型，還是迷惑了柯林的目光，夜夜歡愛的畫面頻頻浮上惹得他心煩意亂。
「穿上外套，凱文。還有我說了我和魁登斯要在『這張餐桌』上課。」
凱文不理會柯林，大方地坐在正中間，無所顧忌地繼續說：「流浪貓只想要碎肉渣，不想要你在乎他。如果你太靠近，他會反咬你一口。魁登斯比任何人都清楚被貓反咬一口的感覺。」凱文拿起剛剛遺留在桌上的草莓罐，無視魁登斯驚慌失措的樣子，悠哉攪著黏稠的草莓醬。
「怎麼你最近對存在主義很有興趣嗎？」
「上課時你提到過，我就看了幾本。我並沒打算和你談存在主義，我只想說些事實，關於派翠克，關於我，還有魁登斯。」
「有人想通了。」柯林雙手一攤，靠上椅背，「好，那我們一起來談談。省得我猜你的心，今天就把話說開，談談你說的『事實』。」
「凱文！」魁登斯顫抖地開口，滿臉求情。凱文掃了他一個冷眼，從齒間迸出的尖銳字眼一個字、一個字重重地且冷漠地打在魁登斯臉上。
「可憐哪，誰會注意不起眼的爛泥巴，而不去注意上面的花呢？」
魁登斯承受不了太多注視，他又低下頭，柯林瞥見魁登斯緊抓著衣角的手微微發抖。
「說重點，我不要再聽似是而非的話。」
「你想從誰開始說起？萬人迷老師？我們都生於同個安樂窩，派翠克所說的『充滿愛的水裡』，是啊，愛，生出王子也生出賤胚……。沒人知道為什麼利百加會偏愛雅各而非同胎的兒子以掃，也沒人知道為什麼雅各會寵愛約瑟而非其他十個兒子，沒、人、知、道！是啊！愛好神祕，在水裡……安樂窩裡，隨便，得到養分比較多的就只會得到更多，得到比較少的就注定成為竊賊強盜。在水裡就注定了。」
柯林收起笑容，面色凝重。他突然覺得凱文並不如他想像中簡單。凱文不是傲慢無禮的人，也不是氣燄高張的少年。他根本沒有快樂也沒有哀傷。
什麼都無所謂，不試著主導別人也不輕易讓人主導，皮肉上的微笑和厭倦也像展演給自己看，他從來不在乎任何人的回應，宛若鏡子中沒有靈魂的倒映。
他驚訝於凱文流利不帶感情的說完一串不可思議的內容，彷彿他說的只是一件無聊透頂的事。
「但這個安樂窩複雜多了，我們有三個，擠在一個小得噁心的世界裡。我恨所有狹小密閉的空間。話說回來，先來談談你的聖徒，你鍾愛的派翠克吧！派翠克，快樂的派翠克……快樂的草包！」
彷彿有人抽動柯林的神經，那句不帶感情的譏諷戳到了柯林。
「談你自己，我不太想從你嘴巴裡聽到有關派翠克的任何事。」
「他沒告訴過你他風光的情史嗎？」凱文又大口含了一匙果醬。不管有意無意，柯林厭惡凱文誇張咀嚼的方式，那看來既輕視又挑釁。他傾身伸手蓋住果醬罐口，再次回話時不只是表達，而是警告。
「如果你沒打算講你自己的事就閉上嘴巴。」
「一個得到最多的人到處賤賣他的愛，真可悲！打從他開始認識男人就這樣了，他是草包但男人就愛他放蕩無腦。」
「匡啷」一聲，玻璃罐應聲碎滿地，醬液撒出一道鮮紅痕跡。凱文手維持在舀果醬的動作，一動也不動看著勃然大怒的柯林。然後他舔舔嘴唇，嘴角還沾了一些餘漬。
「你都用這張嘴吃飯嗎？何不把大便吞下去，廢話少說。」
「可惜了果醬，派翠克不喜歡浪費。」凱文慢悠悠地轉回目光，迎上柯林沒有絲毫平日仁慈、溫和的雙眼，「卻揮霍他的愛……你不喜歡聽這些嗎？但他是可敬的派翠克的一部份，搖尾乞憐、要死要活地要愛情，不屑正餐，偏只要菜渣爛肉，這點倒和魁登斯有三分像……」
柯林感到心裡砰砰作響，無法抑制的怒火淹到喉頭，呼吸和情緒即將失控。
「她總愛稱派翠克小鹿，倒是真的。她的小王子最後真像個畜生到處給人上──」
椅子猛地翻倒，柯林倏地站起身，同時一個清朗的聲音打斷即將上演的暴力場面。
「他是真心的！」說的人是魁登斯。他依然低著頭，聲音微微顫抖卻無比堅定。
他蒼白而害怕的臉縮在兩肩裡，卻頻頻深呼吸彷彿試圖給自己更多力量說出接下來的話。
「每一段感情都是……派翠克不像你說的那樣……低賤，他是碰到不好的人，但都是真的……每一次分手他都哭得好傷心……好幾次了，他是真心的，凱文，你明知道有段時間他受了……好多苦！你不能這麼說他。」
一段哽咽、發抖卻堅定的話瞬間驅散柯林滿腔的怒火。他頓失力氣，看著眼前這個把自己縮得好小、扛不起半點注目的男孩，抽喘著氣也要替派翠克說話。
他需要雙手撐著桌子，彷彿病人才是他，而魁登斯的話語再次傾注了他。連凱文也終於閉上嘴，對魁登斯的膽量投以難以置信的眼光，然後隨即沉下臉來，像在審慎考慮什麼事。
這堂課以魁登斯連連為自己帶來不愉快道歉收場。他站起身匆匆離開，而柯林沒有半刻猶豫便追隨在後。
他追到客廳外的玄關，冷風立刻蠻橫地撕扯他外露的肌膚，卻無法澆熄他心裡的火熱。他抓住魁登斯，然而卻在魁登斯驚懼地轉身看著他時，他卻啞口無言。最後柯林只能放手，溫柔又懇切地說聲：「以後不要再隨便道歉。」然後呆愣地看魁登斯茫然失措地點點頭，目送他上樓。
柯林待在原地直到心情平復，才回到那間許久沒回去、魁登斯幫他布置得滿是綠意的房間。
窗台上的盆栽依然油綠綠的一片，容光煥發地舒展身姿。柯林感到驚奇，這些植物沒人照顧還活得那麼健壯。然後他又瞄到書桌上那張詩，是最後一晚他離開房間時，也是收下魁登斯的聖誕禮物時所寫下的詩。筆觸依然溫柔如初，卻時隔多日的冷清寂寞。
霎時歉疚感又油然而生，柯林折起寫著短詩的紙，心裡叨叨唸著也該回送給魁登斯什麼。他沒來得及去好好審視到底這股愧疚感從何而來，一件更重要的事打斷了他，令他不得不停下所有紛亂的思緒，急急忙忙地出門。
***
當柯林看見派翠克笑吟吟地站在冰淇淋店口迎接他時，他的心情十分複雜。派翠克笑得好燦爛，客廳裡那種含蓄的喜悅此刻自由地向他奔來，他才一走近，派翠克幾乎是小跳躍的環住他並輕輕搖晃，然後又拉開一些距離，專注而熱情地看著他。
「你來了！」愛在派翠克雙眼裡熟成，笑眼一瞇就榨出蘋果汁液般甜美的目光，再多凝視幾秒，眼神釀成酒，竟也令柯林神怡心醉。尤其他又勾起他的手指，蹭上左耳悄聲道：「今天是我們第一次約會！」天真又可愛的模樣，恰正像無害惹人疼惜的小動物。
但他畢竟不是動物，是人。柯林無法想像派翠克拋下自尊，任人踐踏的樣子。「是的，我來了。抱歉，讓你久等了。」柯林內心五味雜陳，卻只能拉起他的手連連親吻。派翠克不明白，只是一股腦兒的傻笑，因為這正是他期盼了一上午的事情，他今天特別梳妝打扮的原因。
「為什麼要道歉？我很快樂，今天誰都不准道歉也不准吵架。」
柯林回聲當然，心情紛亂。在凱文說那些話之前，他的確同派翠克對今天的祕密約會既期待又快樂，但現在不再一樣了。他想不透為什麼凱文要突然在他面前，用分明羞辱的話語來重提派翠克的過往？凱文大多時候安靜，卻不像魁登斯是因為想躲藏而不說話，他的安靜比較像在盤算。從起初以為不經意冒犯的話語，到後來步步進逼到近乎惡意的態度，這一切都讓柯林開始覺得凱文那些突兀的話都經過深思安排，雖然柯林不清楚緣由，但至少清楚打中箭靶──他每次總讓柯林心煩意亂。
而他從不在乎派翠克有什麼過去。他自己的過去就足以讓人貼上許多標籤，曾因為過於放縱的生活搞壞身體，也曾因狂妄自大而讓世界狠狠甩他一巴掌，就此陷入一陣不見天日的低潮期。他後來還是走出來了，歸因他樂觀的本質，也歸因家人給予他取之不竭的愛，然而他現在的快樂卻不再是兒時那種輕飄飄似的天真，而是受過憂鬱淘洗下沉重的釋懷。是有真實感的快樂。
他珍惜他現在的快樂自在，堅信無論好壞的過往都已化為塵土，成為今日的養分，因此他從不在乎派翠克有什麼樣的過去，重要的是他認識當下美好的派翠克，每個當下都將是未來的春泥，在各自的回憶裡萌生出獨特的花。
只是魁登斯那句「派翠克有段時間受了很多苦」，還是令他在意。他想知道天空一樣蔚藍的派翠克是否深藏什麼他不知道的風暴雷雨？
是否在他面前用對待過往情人的心態，以討好、惴惴不安，甚至丟棄尊嚴的方式來試圖抓住他的心？
……搖尾乞憐、要死要活地要愛情，不屑正餐，偏只要菜渣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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