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掌门今日的确冒失。”
“……”
几人杂乱的对话无不将事实彻底凿死,自从司劫出现在兑水村,厉执便如笼中之鸟,所作所为或许曾有意外,却大抵皆在他人掌控,而他浑然不知,甚至一度为瞒得身份而沾沾自喜,交付仅有的真心,仿若世间最可笑的傻子。
耳边雪虐风饕更甚,一寸寸撕咬着厉执脸上僵硬的皮肉,搅进如焦炭的肺腑,让那一片曾勉强挤入阳光的荒地再也寸草不生,徐徐化作废土。
厉执望着司劫的目光也从最初的灼热逐渐转为凄冷,纵使掌间怒火早已一触即发,连同晏琇也震惊于面前所见,悲愤不已间只待厉执出手,他必与他同进退。
可厉执最终将胶着在司劫身上的恨意扭断,任由掌心攥出道道血痕,始终未有动作。
而是缓缓转身,隔着飞扬的白絮,再次望向迟恪。
厉狗蛋还在他的手上,他不可兀自崩摧。
况且出手又有何用?他从来都是司劫的手下败将,如今输得也够多了,为免再惹人笑话,这一次……不如便不打了。
“别哭……”
而果不其然,被迟恪按跪在地的厉狗蛋此时再怎么紧绷,眼睫眨动间扑簇落下的细泪却软绵绵地刺入厉执眼底。
不知他将方才情形听去多少,又能懂得多少,厉执只哑着嗓子皱眉说他:“你再哭……脸就要被冻坏了。”
厉狗蛋闻言垂眸,通红的手背胡乱在眼前擦抹,嘴巴抿着不语。
于是也抬手用力抹了把自己同样狼狈的面容,厉执强行将脑内有关司劫的一切也抹去,戾狠地瞪着迟恪。
“你既是说完了,到底怎么才放人?”
迟恪低低哼笑一声,显然对刚才榱崩栋折的情景十分满意,声音都拔高些许。
“简单,”他目光扫过前方密不透风的围堵,“叫他们把路都让开,换你随我走。”
无疑,此话一出,立刻又惹来多数人不满。
“不能让他们一起逃脱……”
“门主的仇还未报,万一他们再联手可就遭了……”
“我看他才不会伤这孩子,不过是利用我等的善心来借机脱身罢了。”
“……”
七嘴八舌的猜测并未听进厉执的心底,他只嗤笑一声骤然回头,目光所过,无不叫人胆寒闭嘴。
“小少主,我劝你速速决定,”迟恪又道,“这小子虽然是你所生,但怪就怪他爹又是个五派之首,那个人很不喜欢,所以他的死活,只能看你。”
再次从迟恪口中听到“那个人”,厉执却顾不得深想究竟是谁,只尽量让思绪集中,冷声开口:“说到底,你们也想要彼岸香,对不对?”
迟恪微微挑眉,并没否认。
“那你大可现在换我过去,我定不反抗。”
“不行,”迟恪却一笑,“拿这小子作人质,他们为着名声起码有所顾忌,不敢贸然出手,若换成你,你以为你在他们的眼里算什么?”
“就凭我有彼岸香!”
陡然一吼,厉执仍未去看司劫,而是转向其他人,咬牙道:“你们一个个都想要彼岸香来成全你们心中的大义,将那东西看得比天还重,不惜费尽心机,弄这些弯弯绕绕的来哄骗我。”
“但我现今不妨告诉你们,彼岸香对我来说就是个屁!我更不关心给谁,我只要我家臭小子平安无事!”
“今日但凡他有三长两短,我就是死在这里,也断不可能叫你们将东西拿去!”
“……”
蛮悍决绝的一番话落,在场果真陷入短暂的肃静。厉执纵使不知彼岸香在哪,可已别无他法。
“你说的容易,”这次开口的仍是魏渊淳,自司劫承认后,他显然最为不满,“我们若当真放你二人离去,彼岸香还不是一样会落于他手——”
“你们护好我儿子,”却早料他会如此一般,厉执干脆打断道,“只要他安全,我保证彼岸香……谁都拿不走。”
“若是他们逼你,也不交?”
闻言忽地哂笑出声,厉执笑得极为难看:“为彼岸香逼我的人……还少么?你们可见有任何人得到了!”
“……”
“不要……”却在魏渊淳无言以对间,细若游丝的一声蓦然被风托起。
厉执诧异抬头,果然是厉狗蛋。
“不要你换我。”紧接着又稍微清晰的一声传来,厉狗蛋嘴角克制不住的下扯,像是欲拼命将眼泪憋回去。
所有人关心的都是彼岸香何去何从,他小小的心里却只在意厉执换了他,会否受苦。
“别胡闹,”厉执没好气地骂他,“这时候哪有你插话的份儿!”
“小子,你要是真不怕我丢你下去,可别再抖……”迟恪毫无在意地取笑道。
“你住口!”而熟悉的寒悚却自心底倏然放大,厉执眼看厉狗蛋蜷缩着跪成一团,低头不知在想什么,迫不及待朝迟恪又道,“他们已经答应你的条件,你叫臭小子再向前靠些,我自会束手就擒!”
迟恪这回冷眼扫过在场众人,包括已沉默许久的司劫,见他对厉执的提议也未有任何阻止,终于不打算继续耽搁,伸手便去提厉狗蛋单薄的后襟。
“厉云埃?”
然而不等迟恪动手,厉执看着几乎跪伏在地上的厉狗蛋突然塌下身子,不由惊呼出声。
只见厉狗蛋双手轻颤着搓捻过湿冷的巉岩,神色悾悾,忽地向厉执一叩。
“你干什么……”
“我保护爹。”
轻声细语飘荡落下,白戚戚的薄雪纷扬,如未烧尽的冥钱碎屑,厉狗蛋杳然望着厉执,嘴角倏地紧抿,在众人皆未明白之际抱住迟恪一膝,猝然向后,坠入驰涌的湍流。
(第三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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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 天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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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魔头
“快说快说,然后呢?”
烈日炎炎,定仙山脚下一间酒肆并无招牌,只简陋地悬了面迎风打晃的酒旗,店内倒是十分热闹,灰头土脸的老头坐在大厅长桌前,晃着把破破烂烂的扇子正口若悬河,邻桌挤巴巴地坐满了来吃酒的村民与路过歇脚的侠客,皆是听得聚精会神,见他忽地沉默,赶紧催促。
“老头儿,别卖关子了,快说那九极教的魔头后来怎么了?”
旁边又有人道:“当初神酒轶榜足足贴了有十余张,可惜我不认字,现今也没弄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
“我听说是大开了杀戒,那场面相当可怖……”
“对对对,我也听说连浮门的那个什么江都被染得血红血红的,那日在场的人全给他家娃陪了葬……”
“不会吧?那这也太残忍了……”
“他家娃自己跳下去,关他人什么事……”
“魔头就是魔头……”
“可是不对啊,他一个人打得过那么多五派高手?”
“啧,你忘了!他有彼岸香!”
“不错!”就在众人七嘴八舌之际,老头已然收敛神色,将手中醒木一拍,直吓了众人一跳。
“正是彼岸香!”老头阔声道,“那小魔头原先死都不肯交出来,甚至一度装模作样,声称彼岸香不在自己身上,却当他儿子跳江之后,以那毒物血洗了整个宿莽谷!”
“中毒之人皆是七窍流血,哀嚎震天,浮门上百条无辜性命当场暴体而亡,死状惨不忍睹,怙恶江上凝结的血气几日不散,大雪都覆不住这滔天罪孽,何等的穷凶极恶!”
“……”
大厅一阵安静,尽管这件事半年前在江湖传得沸沸扬扬,此地又与浮门相邻,很多村民都有所耳闻,依旧被老头仿若曾身临其境的表情震撼。
而半晌,才又传来疑惑的声音:“彼岸香到底是什么样的?难不成真是什么含有剧毒的味道,闻了就会要命?那为何还说是能起死回生之物?”
“而且我听说好像也有几个人活了下来……”
老头稍一停顿,继续道:“确实。”
“彼岸香……是一种可致命的毒香,”竟说着一笑,老头花白的胡须都跟着颤了几颤,“不过你们可知,那毒香从哪里来,为何那魔头这么多年能藏得严严实实?”
“这……轶榜上应该没有提到吧……”
“嗤,我知道的内情当然比轶榜要多得多,”老头边说边敲敲桌边空了的酒坛,示意掌柜的及时添酒,“不然我有何本事能在这白吃白喝,又把你们都招揽进来给我助兴?”
“那你倒是快说,可不要故弄玄虚!”显然已等不及,有人忍不住又道。
便也不再耽搁,老头眯眼扫视一周,果真刻意压低嗓音开口:“因为彼岸香……”
“早与那魔头的信香相融……”
“什么!”此话一出,俨然惊得一众人目瞪口呆。
“信香?”
“这,这怎么可能!哪有人的信香会——”
“怎么不可能?”老头冷嗤一声,却神色复杂,像是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孤陋寡闻。”
“七年前五派围剿九极教,那魔头初分化为地坤便以信香杀死多人,只是情况混乱,未被发现罢了,后来他藏身在兑水村,一直假装为和元,不论遇何险境也从未泄露半分信香,可见心机之重!”
听老头这般说着,似乎又有一定道理,而众人面面相觑间,有人突然问道:“不对,他再怎么掩饰,那五派之首是他的天乾,要是他的信香真有问题,他们是怎么干那档子事的?还不得当时就出人命?”
“哈哈哈……”过于直白的话无疑引来大部分只为听个热闹的人哄笑。
老头垂眼,看不出什么表情:“所以你们方才也说了,有那么几人,并未受彼岸香影响,活了下来。”
“啊?”众人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那五派之首从一开始就有化解彼岸香的办法?既然如此,他怎么不救其他人?”
老头却摇摇头:“他自然不知,就连另外几个活下来的人……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活着。”
“这……”
“唯一知道有关彼岸香化解之法的人,是浮门的祖师爷——扶恶老前辈。”
“扶恶老前辈?可他不是也在场——”
“嗯,”老头突然端起新添的酒坛“咕咚咕咚”几大口下肚,涨红了脸,打着酒嗝道,“可惜……”
“可惜什么?”
“他也死了。”
“死了?”皆是惊讶,“他知道解毒之法,怎么还能死?”
“……”便见老头似是酒劲上来,双眼有一瞬的失神,却又很快被他接下来的又一大口淋醒,清了清嗓子。
蓦地狠啐:“还不是因为那魔头!”
“那魔头连哄带骗拜他为师,结果这一眨眼功夫血洗了他的浮门,他还有何颜面再活下去!”
“拜师?”震惊之余,众人似又在极力捋清事情脉络,“那他……他……”
“自尽了,”老头将空掉的酒坛放下,不知是醉意还是什么,眼底满是血丝,“一掌震碎了心脉,临死之前对那魔头说……”
“说什么?”
“……”
老头这次却没有回答。
大厅陷入诡异的寂静,连原本只为招揽生意才允老头在此处滔滔不绝的掌柜都主动去给老头又添了酒。
不过等了良久,只见老头却是拍拍脑袋道:“记不清了……”
“……”自是有些无语,不过很快又有人问道,“可按照你说,传闻中天下莫敌的五派之首并没有中毒,却也没能拦下那魔头?”
闻言目光不易察觉地闪烁,老头抬眸:“自是拦了,他若不拦着,那疯了般的魔头兴许血洗的便不止宿莽谷了。”
应是也能想象出若不将信香收回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尤其浮门与这定仙山相隔不远,多数人脸上不自觉带了几分惧意,急忙又问。
“那然后呢?可有将魔头抓住除去?”
“没有。”老头一撇嘴,干脆地摇头否认。
便在惊恐更甚中,老头又道:“且司掌门……”
“司掌门又怎么了?”
而这次还不等老头回答,倒是有其他人顺口接道:“这个我听人提过,据说这司掌门,最后也被那魔头不知用何法给逼得跳了下去!是生是死,至今都没有音讯……”
“也跳了?这……岂有此理!”立刻有人怒道,“就为一个小娃娃,那魔头还无法无天了不成?”
“你说的正是,”老头这时猛地一拍醒木,“那魔头直到现在,仍不死心!”
“……什么意思?”
“嗤,我今日在此与你们费这些口舌,你们当真觉得我只为说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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