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尉迟慎……
“你们在干什么!”
随着晏琇一声厉喝,厉执也已翻过陡坡,看清眼前情形。
尽管匪夷所思,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但厉执定睛片刻,不得不相信这令人惊愕的一幕。
那任由几个毛头小子踢打辱骂却一动不动只皱眉以臂相挡的人,正是曾在宿莽谷同受彼岸香侵体的尉迟慎。
自然不记得那日离开浮门时尉迟慎究竟是什么情况,但大抵比魏渊淳强不到哪去,厉执后来也听说了他重伤不醒,金楼已然乱作一团之类的传言。
却不料会在这种地方看到他,他是怎么到了此地的?且看他眼下与以往大相径庭的神态,厉执心下怪异,总觉哪里不太对劲。
“晏哥哥……”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倒是认得晏琇,此刻纷纷停了手,有些意外地望过来,“你回来了……”
晏琇眉头紧蹙地走过去,低头将尉迟慎身上被缠绕得乱七八糟的粗绳悉数扯掉,目光在他灰仆仆的身前稍作停留,那上面皆是被殴打的尘土与血痕。
而尉迟慎一见到晏琇,视线便牢牢胶着在他身上,对厉执竟毫无反应,仿若不认识一般,更不发一言,只在晏琇转身面向几个少年时,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极其小心地牵住晏琇垂在身侧的指尖,生怕他消失似的。
倒也并未挣脱,晏琇背对他低声开口:“我不是说过,这个人交给我,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动他。”
“……”少年们闻言微有胆怯地面面相觑,显然也是顾忌晏琇与晏惊河的关系,隔了半晌,才有一个忍不住道,“可是听爹爹说他是五派的人,我们也想报仇!”
“要报仇,等练成了功夫去找真正的仇家,挑一个无力还击的病人算什么本事?”
“谁知道他是不是装的,他脑子若真出了问题,怎么唯独记得你?而且你把他带到这,不也是为了报仇?”
眸色倏然暗下,一旁的厉执实在难以置信,尉迟慎现今这副只认晏琇的木讷模样,竟然是因为被彼岸香伤了脑子?
而应是也有些惊讶对方最后那一句质问,晏琇稍微停顿间,便又有少年道:“我也听说他欺负过你,你难不成还要以德报怨?那可都是正道的伪君子才会做的事!”
“凡是五派的人,我们就要见一个揍一个!”
“况且今天是他不老实在先,到处乱跑不说,这还要逃走……”
“他不是要逃走,”终是将七嘴八舌打断,晏琇有些无奈道,“我说了今日会回来,他想在这里等我。”
“算了,你们走吧,我也没有要怪你们。”明显不愿再同少年们多言,晏琇干脆又道。
“……哦。”
于是这些俨然是九极教残余势力所出,对五派恨之入骨的少年们尽管心有不甘,又很好奇厉执的身份,到底在晏琇少有的冷脸之下散去了。
然而紧接着,晏琇却是脸色蓦地又一变。
“等等!”
就在晏琇脱口惊呼的同时,厉执已猝然出手,比起那少年们的花拳绣腿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眨眼间,便毫不客气地折了尉迟慎一臂。
“阿琇单纯心好,我却不信你!”
这人一向城府极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就是断手断脚,厉执也不信他会坏了脑子,更不能理解他为何偏记得晏琇。
还赖上了他弟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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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姐真的也快出来了!
122.玉扣
显然使足了力道,几乎笃定尉迟慎必然会露出破绽,厉执冷眼看他被卸去一臂并未还手,嗤笑一声,干脆又抬掌直取他咽喉。
管他有什么阴谋,不信他连命也不要了。
这般想着,厉执掌心继续收紧,看着尉迟慎愈发呼吸艰难的痛苦模样,不带丝毫心软地开口:“你的苦肉计对我没用,我劝你有什么目的趁早说出来。”
“也别指望阿琇救你,我是他哥,他听我的。”
“……”狼狈的喘息断断续续传来,由于一臂动弹不得,尉迟慎只能以另外的手尽力拉扯厉执,力气倒是惊人,但厉执紧盯他胡乱挣扎的手臂,确实没什么章法可言。
直到尉迟慎整张脸都已涨得扭曲,眸底更是逐渐涣散,厉执忽觉腕上一紧,只听晏琇轻声道:“可以了。”
倒也没再坚持,厉执猛然松了手,尉迟慎几近麻木的身形不稳地晃了几晃,发出接连急促的咳喘。
这是当真失忆了?
而仍不能打消全部疑虑,厉执脸色不善地打量尉迟慎眼下的模样。
“其实在你之前,”只见晏琇一边将跪倒在地的人扶起来,一边拍去他满身尘土,“我也试探过了。”
“那果真是你去金楼带他回来的?”想起方才几个少年的话,厉执又凝重问道。
“……恩。”
“为什么?”
“……”晏琇却一时垂眸不语。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因为半年前,遮天盖地的彼岸香席卷整片宿莽谷那一刹那,四面八方皆是撕心裂肺的惨叫,所有人惶然无措,一呼一吸都被紧锣密鼓的死亡蔓延渗透,就连他脑中也有短暂的空白,不明白怎就忽然到了如此暴戾境地。
却在他意识茫然之间,蓦地映入眼底的,是满面血污的尉迟慎双目紧闭,拼尽最后力气朝他冲来,力度极大,将他撞得倒下,摸索着捂紧他的口鼻。
那时他似乎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奈何他的声音已是嘶哑,完全听不清楚,紧接着,便昏死了过去。
而当晏琇察觉到自己竟并未中毒之时,已是司劫将意识濒临崩塌的厉执交付于他。
他强行带着厉执离开浮门,惶惶而漫无目的间,遇到了晏惊河。
就在他得知这一手将他养大,无论走到哪里永远受各路江湖豪侠所钦佩,教他习武,告诉他心怀山海方可执剑天涯的晏惊河,正是一路在背后操纵所有阴谋的人,那一刻起,存在他心间二十几载不曾动摇的信念,便也剖裂了。
不知该庆幸他的亲人还活着,还是悲婉这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甚至不知何为善恶。
只在浑浑噩噩中,脑里不断浮现那日尉迟慎一身狼藉扑向他的画面,不禁会猜测,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绝境之际在他耳边的低语,又是什么。
于是当听说了尉迟慎已被带回金楼,他忍不住想看看那个一度成为他梦魇的人,究竟是生是死。
却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尉迟慎失去记忆后在金楼的地位竟一落千丈,金楼已暂由外楼总领尉迟狰接手,而尉迟慎几乎成为弟子间无需避讳的笑谈,且不说再无往日震慑,就连下人送来的吃食都是又冷又硬,像是忘记许久才送到,他也不计较,只独自坐在院里,呆呆望着白玉石桌上落灰的空鸟笼,实在饿了,便往嘴里送一两口。
晏琇是在他随手舀着一早剩下的凉粥往口中送去之时,再忍不住上前阻止。
——我等你很久了。
谁知尉迟慎一看到他,不待他开口已将他抱住,低浅喑哑地对他说出那样一句与以往截然不同,甚至有些柔软的话,让他莫名想起多年前初次见他,怀里那只灰不溜秋的小兔子。
——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晏如星,晏如星。
像是在心里描摹了很多遍,尉迟慎反复叫他,更不肯放手。
从未想过这向来冷酷无情的靠山有一日会将他视作眼里的唯一,也不知他为何只记得自己,更不确定他们这又算什么,晏琇却鬼使神差地顺了他的意,允他跟着他来到这里。
“行吧,”眼看晏琇似乎仍想不出该如何解释,厉执摆摆手道,“既然是你的决定,我也不多问了,只不过他若再敢欺负你,我绝对饶不了他,我不管他有病没病!”
“……恩,”晏琇闻言轻轻抿嘴,又像是保证道,“他什么都忘了,打不过我的。”
“我不会欺负他。”
而这时尉迟慎也终于有所缓解,竟是站直了身子,又向前一步,眉目间依旧是对以往一无所知的木讷,语气却郑重而笃定。
“或许我们之前有什么误会,但我只记得他,他是我心悦之人,我定要与他此生相守。”
“……”
心情本已稍作平复的厉执神色忽地僵滞,俨然越听越不对味,包括一旁的晏琇在听到最后两句时,脸上表情也是一怔。
“……你他娘说的什么玩意?再说一遍!”自是厉执率先炸了。
而尉迟慎面色平静,一张口仍不知死活:“他虽然同为天乾,但与我早有夫妻之实,这些我都记得——”
“尉迟慎!”晏琇慌忙打断他。
“你记得?”厉执则咬牙切齿地重复着,震惊之下面容难以控制的狰狞,胸口急促起伏,仿佛七窍生烟的恶鬼,伴随突然暴发的一声怒吼,惊起大片栖息在山间的飞鸟,“臭不要脸的狗东西!”
“那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折辱他的!”
顷刻间整条隘道落土飞岩,待晏琇再抬眸望去,只见尉迟慎早被气疯了的厉执一脚踹出几尺开外。
“仗着脑袋不好使了还打算赖一辈子!那我今日成全你!这就送你去见阎王!”唾沫星子全溅出来,厉执气到双目通红,着实被尉迟慎那信誓旦旦的一番话给激怒,“让你他娘的再敢打他主意!”
这一脚带着怒意,要比先前重得许多,几乎要了尉迟慎才捡回来的半条命,厉执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紧随而至,便又是接连几脚,直将尉迟慎踹得满口鲜血,拼命支撑着想要爬起来,却无能为力。
“你怎么有脸!”而这回连腰间破烂的宿铁扇也被厉执抽了出来,劈头盖脸朝尉迟慎砸去,“还不快给我马上滚!”
“哥!”
却见飞至尉迟慎眼前的宿铁扇被惊险接住,晏琇回头挡在尉迟慎身前,迫使厉执正恶狠狠飞去的又一脚只得匆忙收回。
奈何由于收得实在勉强,避无可避地栽了个跟头,哐当摔在晏琇眼底。
晏琇便被夹在这一前一后两人中间,堪堪扶起厉执,面色复杂之际,只见厉执原本震怒的瞳孔蓦地缩紧,目光越过晏琇,再次死死盯向尉迟慎。
是挣扎起身间,从他身上不慎掉落的一样东西。
尽管沾着土屑和血污,仍可看得分明,为一枚雕有天墟莲纹道徽的玉扣。
并非寻常的天墟弟子所能佩戴,厉执只在一人腰间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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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快乐!
123.活着
自然是司劫。
在兑水村那些日时,司劫曾被雨水淋透过,厉执没好气地扯他那繁复的云袍许久,却总是不得其法,后来经司劫提醒,才发现那连接腰带的玉扣背后其实设有小小的机关,需指尖轻捻,才可顺利脱下,他那时特意仔细端详,所以印象还算深刻。
“这是谁给你的?”暂顾不得其他,厉执猛地将玉扣夺在掌心,望着尉迟慎迫切问道。
“……”却因伤势过重,尉迟慎一时没有开口,只在皱眉起身时又呕出一口血来。
显然也隐约猜到那物件所代表的意义,趁厉执还未再有动作,晏琇已转身扯住尉迟慎,迅速将他被卸了的手臂接回,又以内力助他受到重创的五脏六腑得以稍作缓解。
没想到待尉迟慎终是从剧痛中抬头,目光森沉与厉执相对间,第一句话便是:“这东西看来很重要,我若告诉你,你就不再阻拦我与他在一起?”
“你他娘的——”
“快说!”晏琇急急拍了他一下,“别再胡言乱语。”
“……”于是微微迟疑,尉迟慎这回转向晏琇,“好,你为妻,我听你的。”
随即在厉执发作之前,简短回答:“捡的。”
“捡的?”厉执劈出的一掌停在半路,不可置信又问,“什么时候?在哪里?”
“在你们回来之前,”尉迟慎倒不再隐瞒,靠着晏琇一抬手,朝天墟群山的东北方向指去,“我方才走错路,看到那边有片林子。”
“这东西就在入口,我见有些特别,便捡了。”
“……”厉执闻言怔住。
那是位于天墟宫后身的惓林。
如此私人的物件,怎会被司劫随意掉落在此处?
最关键的,假如尉迟慎所言不虚,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在浮门附近徘徊寻觅了大半年,而司劫却很有可能,一早便回了天墟?
他果真……还活着?
那厉狗蛋呢?
可是也被他带回了这里?
心底一潭死水仿佛被奔涌的潮汐刹那翻搅,厉执强行拎出险些被惊天巨浪淹没的理智,按捺着情绪又问:“你还有没有发现其他的?”
尉迟慎摇头:“没有。”
“现在就带我过去。”
再一刻也等不了地站起来,厉执催促着尉迟慎率先转身,朝他刚刚所指的方位眺望。
“你果然放不下他们。”
却迎面而来一声晦哑苍冷的叹息,厉执心下骤紧,愕然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僵硬停在原地。
只见来人身着苍青黯袍,披了件极厚的大氅,霜白染鬓,虽然年近半百,且坐在木质的轮车由人推着,却毫无老态,五官深邃峻冷,依稀可看出年轻时的挺拔逸朗,眉眼与厉执倒是确有几分相似,但眸底早被无尽风雪所覆盖,目光森寒透骨。
正是晏惊河。
七年前厉白儿虽是在最后一刻心软,那番众目睽睽之下的激战却也要了他半条命去,修养恢复多年,如今仍只能像这般依靠轮车方得以行动。
而刚刚厉执与尉迟慎对峙的情形俨然全部落入他的双眼。
“……”
厉执定定望着他,连同晏琇在内,在看到晏惊河的霎时间也不由自主地神情紧绷,映出本不该有的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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