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越是到最后,喘声粗重,厉执的动作也越是没了耐性。
随着视线不断拉近,他俨然已能看到楚钺此刻的情形,只见他双臂被牢牢捆缚于身后,腕上绳索与微弯的竹子顶端相连,乍一看去似乎看不出伤势,但若注意到他脚下浸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大山魈,便一眼能望见他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口间,血一滴滴落下,正落在那一动也不能动的山魈眼底,溅起断断续续的呜咽。
原来迟恪只将一枚不易察觉的飞针钉入他的胸口,故意要让他在等待里鲜血流尽,慢慢地死去。
“鬼二叔!”
血滴落的声音很轻很轻,却犹如冰锥在厉执心间刺下,寒与痛交织着,不顾最后几枚飞针的固定之处,厉执胡乱将面前阻隔的剩余丝刃悉数拢开,双手与面上霎时崩裂数道血痕,掺着再不能克制的哀吼,一掌劈段绳索,抱着僵冷的躯体狼狈落地。
反复低唤着,他紧覆住他被血水染透的胸口,颤抖为这仿佛没有丝毫生气的躯体输些内力。
不出片刻,忽觉冰凉的指尖虚虚将他握起。
他慌忙抬头,正是楚钺那一只以玄铁制成的手掌。
“鬼二叔……”
“……”楚钺双眼前的布条掉落,露出狰狞的疤痕,灰败的唇角微动了动,好似随着鲜血流失的意识终于有了微小的回笼,却也努力了许久,才嘶哑着说了声,“快去追……”
他自然指的是迟恪,但厉执摸着他仿若无论如何都无法垒起的温度,拼力想要给他更多真气。
“别再浪费……”结果楚钺挣扎着粗暴阻断他的触碰,态度一如既往般强硬。
不由让厉执想起,他是四鬼里最让他忌惮疏离的一个,却也在七年前为了护他离开九极教而失去一臂,又最先从兑水村找到他。
他掳走厉狗蛋和晏琇,恶言恶语逼他杀了司劫,可最后还是手下留情,提醒他去浮门为厉狗蛋医治。
“哭什么,”楚钺看不见厉执的神情,只没好气地又虚弱道,“还不快去……杀了那九极教的叛徒!”
“我会杀了他,”厉执这时终是开口,“但你要先回……”
“回哪?”
谁知厉执还未说完,楚钺急喘着笑了一声。
“……九极教早就没了。”
说完这句,似是短暂聚拢的力气再次用尽,不管厉执如何输力也无济于事,他的声音又低下许多,也糅杂了掩不住的苍凉。
“我其实……早就想去见教主。”
“可惜没能替教主亲手报仇……”
显然说的是厉白儿,楚钺握着厉执的铁掌渐渐松开,在厉执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最后模糊不清地又呢喃一句。
“不过那小子……也该恢复了,你日后替我告诉他,我这次救了些人,他不算看人不清,若再敢随意弄瞎眼睛……”
“……”
却任凭厉执凝眉等待,等到浑身被凉意渗透,面前仍只剩死灰般的寂静,他后面的话也再没有说出口。
“鬼,鬼二叔?”
回答厉执的,只有他应是以仅存的一丝力气艰难落在那大山魈头顶的掌心,像在安抚,也像道别,让它终是在五脏六腑皆被绞烂的莫大痛苦中安然闭了眼,与相伴多年的主人一起离去。
“……”
厉执怔然瞪着他,嘴巴张了又张,喉间不知是愤怒还是悲恸,烧灼的眸底仿佛又映出七年前,所有人在他眼前接连离开。
——道长有所不知,是扶心自己做的。
偏在他满目血红之际,楚钺最终模糊而吃力的低语蓦地清晰,脑中猛然又浮现当初浮门弟子的一番话。
——昨日扶心发现真相之后本来可以及时将人抓住,却故意走漏消息,让人给逃了,这是罪加一等,他将一切如实禀告门主的时候,已经先一步自毁双目,说那魔教既是为复仇而来,实为人之常情,好在不曾伤及门内弟子,怪就怪他最初看人不清,又被假象蒙蔽多年,这双眼睛不如不要,日后潜心修行,定以心识人…
于是凝望着楚钺双目间一道道刀疤,反复碾磨他口中那句“我这次救了些人,他不算看人不清,若再敢随意弄瞎眼睛”,厉执轰然意识到,原来楚钺将扶心掳走这半年,不为别的,只是把自己完好的眼睛换给了他。
纵使此生早已杀人如麻,但在浮门那七年被真心对待,怎会当真没有一丁点的感情……
可如今,就算扶心如他所愿的复明,却也来不及再见他一面了。
“迟恪……”
恨之彻骨的嘶声如鬼魅飘入戚戚风里,令人窒息的仇怨化作熔岩在厉执周身血液里沸腾,烧得他每一根神经无不在他耳内叫嚣,叫他立刻找到迟恪,杀了他!
猩红的视线扫过这昭然揭示曾经历怎样一番恶战的血地,最终落在百步之外那一角,稍一回想,顺着不久前那枚飞针袭来的方向,已不难猜出迟恪逃走的方位。
紧钳住那片深邃的竹林,厉执将楚钺与他的大山魈轻轻放在一起,猝然起身。
却脸色一变,紧接着想到什么,倏地又朝四周看去。
的确空无一人。
司劫去哪了?
眉头紧蹙地再次搜寻,仍未看到一丝司劫的踪影。
难不成……他还是一个人追去了?
脸上湿意未干,如此想着,厉执已纵然跃至摇晃的竹枝,踏着劲风朝迟恪的方向迅速穿行。
便见视线所及蓦然有飞影一闪,迫使他脚步骤停,擦起满地如刀的落叶。下一刻,灰头土面的一道狼藉身影迎面摔于他的脚边。
他低头看去,正对上迟恪一双极度不甘的眼。
不待细想,那消失的人紧随迟恪其后,冽冽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
厉执惊愕望着司劫满面寒霜,目光照过他仍受着重创的指间,正想问他是如何追回了迟恪,却敏锐地再一垂眸,只见迟恪正抬头面容扭曲着露出凶光。
比意识更快一步地动作,在他袖底最后一枚飞针祭出的刹那,厉执毫不犹豫地回以一掌,顷刻响起无法忍受般的惨烈闷叫。
原是将飞针原路还至他掌心的同时,厉执的三枚飞针也已如困兽出笼,相继自他几指而入,在厉执冷眼催动下,一根根缝起他的手指,短短几瞬,几指便如畸形般纠缠不清,不时夹杂骨头断裂的脆响。
论起逢鬼,厉执少时或许不敌他,但如今的他自是不在话下。
“小教主……你不能杀我!”迟恪显然感觉到厉执心间盛满的杀意,忍痛吼道,“你忘了你小时候遭你娘罚,我也帮过你——”
强行勾起的回忆并不能动摇厉执,话音未落,已又是一声痛呼。
“你还敢提我娘……”低喃间,双目已然血红,厉执一脚踏碎他暗中挣扎退后的脚骨,指尖再轻轻一挑,本聚于他双掌的飞针迅速自皮肉底向前游走,带起阵阵痛不欲生的嘶吼。
“我娘从未亏待过你,你却为了根本不能救你夫人的彼岸香记恨她到不惜与北州奸细联手,让她死在她这一生最爱的人手里,你还敢同我提她!”
“四位护法也曾跟你交情匪浅,你一而再的利用,又不择手段的害死他们,你有什么资格同我再谈往日情义!”
“我今日就杀了你这条疯狗来祭他们!”
说着,厉执胸腔聚集的灼意逼得他根本无心再与他交谈,只驱使逢鬼在他骨肉间撕绞,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受尽屈辱和痛苦。
奈何任凭他催动逢鬼疯狂肆虐,听他一声声绝望的嘶叫,仍觉远远不够。
厉执当然明白,他就是杀了他,也抵不过他失去的那些人万分之一的痛。
怎么办?
脑内满是一张张在他短暂半生中一闪而逝的脸孔,恍然间好似深陷入沉冗的仇恨里,他看着他们绝望而死,却每一次都无能为力,那是即便杀了一个迟恪,也根本阻止不了的恐怖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永远是束手无策的他自己。
像是不知再要多久,又将会继续卷走他身边最重要的人,他一日不将自己舍弃,便要害得更多人为了护他而死。
“厉执!”
直到熟稔的气息与嗓音破开几乎要将他溺死在这汹涌波澜里的一幕幕回忆,他茫然抬眼,眼底映出司劫朝他靠近的指尖,正掰开他不管不顾的五指。
才知是情绪失控间丝刃割了满手,他却感受不到疼痛,再看向迟恪,只见他俨然已发不出声音,只浑身抽搐地蜷在地上,存有微弱的气息。
而厉执盯着迟恪,透过他一路纠缠至今的执拗嘴脸,好像忽地便看清了自己在漩涡中心总是手捧的那一物。
彼岸香。
——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为了夺取你的彼岸香,这种威胁只会愈演愈烈,你若每次都在乎,就永远也无法摆脱。
那小左贤王曾劝诫他的话,也依稀回荡在耳中。
他说的没错。
“你们一个两个……”半晌,厉执蹲下来,蓦地抓起迟恪,“不是都想要见识一下彼岸香?”
“……也罢,就成全你们。”
说完,他便那么拖着半死不活的迟恪,遥遥望了眼此刻应仍旧在激烈对战的祠堂方向,并不回头,直朝那里而去。
他不回头也知道,无论他去哪里,司劫都会与他同路。
的确,当重新回到那一方死气沉沉的祠堂外,厉执嘴角微撇着转头看了看司劫,再一跃,又落到密密层层的青瓦顶上,迎着厉吼的狂风,视线慢慢刮过也才离开一个时辰不到,已是满目疮痍,血肉横飞的后身山坡。
“你……你……”
这时稍微恢复几许意识的迟恪似是猛地看出他的意图,奋力挣动起来,而厉执冷笑着,任由他连滚带爬地想要尽可能远离他。
“这里可还有其他无辜的人……”
“没有了,”厉执看着迟恪惊恐得快要从屋脊坠落,瓦片被他蹭出道道凄厉的血痕,冷声对他道,“再也不会有无辜的人。”
这里除了南隗早有他的血做抵御的精锐部队,只剩下残存的北州兵,以及他们的右贤王与大都尉。
刚刚好一网尽扫。
“司掌门。”
而再无心去管迟恪,厉执转头有些突兀地轻声开口。
不合时宜,却是惦记很久。
“我是真的很想和你在这小村子里,每日种种菜,若有钱再养只鸡,生一窝鸡崽子,得空喂喂它们,再一起抚养臭小子长大成人。”
司劫眉心微动,与他紧挨着立于瓦间,静静与他对视片刻,只道:“好。”
“还想与你……白头偕老。”
“好。”
“还要再生一个?”
“……好。”
“我真的想,”厉执这回张臂抱住司劫,哂笑了笑,“想过很多很多……”
可是,他想得再多,就如眼下所见,一日不毁这彼岸香,他们注定永无安宁。
“想最多的是……我好爱你。”
停顿良久,终于将这句从未说出口的真心话说了出来,竟说得他胸口极痛。
而下一瞬,陡然爆裂的一颗颗冰糖被狂风怒卷,与满地鲜血拧成汩汩腥甜,犹如天崩地坼,连绵哀嚎中,厉执紧盯司劫并无波澜的深眸,一直握在掌心的三枚飞针终是刹那掷出,半空周旋着,又霎时调转,在司劫骤然掀起巨浪的眸间,直奔他自己的脑后。
169.重逢(正文完)
灰寒天地间,生死一望无际,兴许是那一瞬间被怀抱笼罩的温度过于及时,厉执身披着眼前人的影子,心口密密实实,像大雪覆盖的冬日里劈啪作响的火盆,即便剖骨之刃凿入最脆弱的百会,也并未觉出想象中的疼痛。
他只在沉陷昏黯之前,一眼遥望着冷月高悬下满地恶浊的黑,看着皎洁与血红,战鼓与呐喊,将原本密静的一方村镇强行劈成了陡崖峭壁,沉闷鼓点是催命的符咒,托着无数残肢断躯,成群结队地追随虚妄而去。
而恶仗终将被土崩瓦解,映出数张与厉执一模一样的脸,凌然中满身浴血,如鲜红旗帜,也如海底磷光,明晃晃地汇聚成天墟宫山门前的雪,将厉执温暖地掩埋。
于是自从宿莽谷过后,这一觉难得睡得踏实不已,待雪水扑簌融化殆尽,他再睁开眼,已是过了半月有余。
“……”确实想不到,他还能醒来。
或者说,他怎么都不曾料到,扶恶当初传授他的浮门心法,他一直没能突破的最后一层,竟就在他信香损毁,无疑要坠落死地之际,豁然大开,保住了他一命。
也或许这并非巧合,扶恶在传授他功法时便已提前为他藏下这一出路。
而他从未告诉他,想来是不希望他当真走到这一步的。
想起扶恶的死,厉执嘴角下撇,他连哄带骗,骗来这才做了他一日的师父,却真的给了他一生的眷顾。
而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记忆里的滔天血海仿若昨日,厉执眨着干涩不已的眼,许久才辨出身下正是自家熟稔的土炕。
他一边磨蹭着掌下舒适的软褥,一边仍有些昏沉地凝视头顶,下意识地想,那上头皲裂发霉的墙皮掉哪了?可别又被他做梦当饭给吃了。
于是牵动浑身的力气咂巴两下嘴,厉执又一怔,察觉到唇上细密的触感,还真吃了?
却克制不住地又舔了舔,麻木已久的味觉好似逐渐聚拢,甜丝丝的味道很快渗入泛苦的齿间。
是糖。
厉执猛地转头,动作幅度极大,吓得原本杵在他嘴边的小手慌忙退后,“啪叽”一下,白霜霜的一块糖藕片便砸在厉执微撑的胸口。
眼疾手快捡起来塞进嘴里,饥肠辘辘间,他蓦然对上的,是黑黢黢的一张熟悉小脸,像是被他突然的转醒吓了一跳,正怔愣与他相视。
厉执率先回过神来,藕片还未咽下去,已含糊不清地开口:“臭……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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