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西伯利亚少有的,姑且可以称为“炎热”的一天。阿廖沙洗完盘子,坐在窗口下编织花边。伊万诺夫喝了不少酒,躺在床上睡了半个小时。后来,大概在一点钟左右,他爬了起来,拖过椅子坐下,开始吧嗒吧嗒地吸烟斗。
阿廖沙用捡来的破布缝了一只坐垫,他现在就是为坐垫编织花边。伊万诺夫要求房子里的所有“衣服”都要缝上花边。阿廖沙用铁丝做了几根钩针,跟着一本数年前的妇女月刊学习,能编出几种花样。他很喜欢这只坐垫,准备编最复杂的那种。花边已经编出一条,伊万诺夫吸完了烟,阴沉地盯着阿廖沙,“你怎么什么都会做?”
阿廖沙选择沉默,继续编织花边。白色的线,他琢磨着用墨水染一染,看能不能染成浅蓝色。他想得过于专注,丝毫没注意到伊万诺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等他被抓住头发拖走时,他才反应过来,连忙用手捂住头。有次他被打成轻微脑震荡,吐了两天。伊万诺夫没有扒开他的手,而是拽下了他的裤子。挨操不比挨揍舒服,阿廖沙才放松身体,剧痛就如火一般席卷神经。他闻到焦糊的气味,扭头往后看去,就见伊万诺夫拿着钩针,烧红的针尖挂着一小块皮肉。
“他妈的,”伊万诺夫满脸都是恨意,“你他妈的,纳粹……你们不是喜欢给犹太人烙记号吗?老子也给你烙一个……”他按住挣扎的阿廖沙,“让你跑,让你跑……贱货,我给你写在背上,看你跑到哪里去……”
针落下了,阿廖沙的惨叫憋在喉咙里。他能感觉到伊万诺夫写下一个歪歪斜斜的字母。太疼了,他张大嘴巴喘气,针又一次扎进后腰的皮肉,他想昏过去,却无比清醒。冷汗打湿了头发,他又扭过头,往后看了一眼。伊万诺夫抓着那根钩针,茫然地低着头。苍白的皮肤上一大片刺目的血红,阿廖沙短促地呻吟了一声,终于抽搐着失去了意识。
第41章 - 圣母
他走在齐膝深的雪中,白色无边无际,风卷起冰晶,月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再往东走,再往东走就到了。伯格哈特告诉他,一直往东走,就能走到天堂。他不想去天堂,不过往东边走也不坏,总比留在大房子里强。家庭教师又打了他的手心,明明拼写出了所有的单词,可挨罚的只有他一个。往东走,越过涅曼河,他能看到成片的森林。林子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披着头纱似的白霜。走呀,走呀,走呀,向东走,跟着月亮的脚步。他要走的路还远着呢!靴子里积满了雪,不过无需担心。伯格哈特说他得去察里津,奥托说他要去的地方应该在斯摩棱斯克。他该去哪?斯摩棱斯克的名字太拗口了,那就先去察里津吧!那肯定是个美丽的地方,有座漂亮的石头房子等待着他。他将得到一双新靴子,小牛皮做的,擦得闪闪发亮;他还能躺在热乎乎的暖炕上,吃挂着糖霜的甜苹果;他会得到一个摇篮,一双手和安眠曲……在东方,他能拥有想要的一切,那里是天堂……
“许愿就管用吗?”
他跪在一张画像前,燕妮嬷嬷说那是圣母像。对着圣母像虔诚地祈祷就能赎清罪过,能换来甜苹果和新靴子。他跪在画像前祷告,圣母啊,请给我苹果吧。但圣母没给他苹果,奥托从背后踢了他一脚。“蠢货,”小霍斯特下楼来了,皮靴踩着地板噔噔响,“你想要什么?”
小霍斯特是个好人,带他到外面去,给了他一样礼物。他感激地收下,抱在怀里。多好啊,礼物,沉甸甸的。小霍斯特说,这是最流行的玩具。他按照小霍斯特的说法,把那礼物顶着脑袋。奥托就没这份礼物,路德维希也没有。他兴奋地按住那个活动的开关,睁大眼睛。小霍斯特告诉他,按下去,他就能见到圣母,圣母会赐给他数不清的甜苹果和新靴子。他按下去,“咔”地一声响。厨子达维·鲍尔在尖叫,拼命挥舞双手。那是个胖子,鼻子肿得像烂掉的浆果。你想要吗?他抱紧了他的礼物。奥托笑着推开鲍尔,小霍斯特比划着,再来一次,再试试……
他挨了顿打,特别疼。父亲收走了那件礼物。趴在床上,燕妮嬷嬷一个劲转动念珠,喃喃地咒骂他的蠢笨。他不笨!他能写下全部的字母,第一个拼出单词。但燕妮嬷嬷说他是最笨的,因为血统不好。家庭教师也这样说,用尺子多打几次,他才能聪明起来……
去了东边,他就不会挨打和受罚了。真正的亲人才不会打他。他想过了,他认识字,将来就做一名邮差,驾着马车,穿上笔挺的制服,从街道这头到那头,把信塞进信箱里。赚了钱,他就去买甜苹果。如果钱足够多,他可以买些熏鱼和肉。他们围着桌子吃鱼和肉,说说笑笑,炉子烧得滚烫。
啊,东方,察里津,他梦想中的地方。向东,再向东,在白雪的尽头,察里津灯火闪耀。
他就要走到了。
圣诞节假期前一天,简直没办法做成哪怕一小件事。瓦格纳小姐迅速地找到了新男友,据说是个外国人。怕不是驻扎在巴伐利亚的美国兵,那帮混帐得了空就跑出来喝酒、搭讪女人和嫖娼。全公司没几个人还存着工作的心思,施瓦伯格只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获得一份安宁。傍晚,欢呼和钟声一起响起。瓦格纳小姐溜得比见了鱼的猫还快。施瓦伯格把花瓶中的红玫瑰花束拿出来,“你开车来的?”
昆尼西已经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穿上了大衣,“不。”
“我们应该去提提意见,为什么地铁不修到咱们这里来?”施瓦伯格把那束红玫瑰塞到昆尼西手里,“送给你了——不用谢。”
他很喜欢看昆尼西窘迫的表情,果不其然,昆尼西脸红了。“我送你,”施瓦伯格决定回报这份快乐,“别客气,今天不请你下馆子,放心吧。”
昆尼西抱着玫瑰,老老实实地系紧安全带。街上到处都是人群,有些年轻人拿着啤酒瓶跳起了舞。“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对工作充满激情呢?”施瓦伯格说,“看看那裤子!你有这种裤子么?”
“我不穿这种裤子。”
“认真回答问题,卡尔。”
“我有一条,”昆尼西盯着玫瑰花,似乎在笑,“但我不穿。”
“为什么?”
“嗯……我不喜欢埃尔维斯·普雷斯利。”
“哦,那个美国歌手,对吧?我听说过他。”施瓦伯格现在也偶尔浏览报纸的娱乐版,“他长得不怎么样。你讨厌他的歌?”
“全部。”
这就很有意思了,施瓦伯格嗤笑,“你居然有讨厌的人?我以为你会博爱众生。”
“我有许多讨厌的人,”昆尼西轻声说,“实际上,非常多。”
“讨厌我吗?”
昆尼西摇了摇头。“说实话也不会伤害到我,”施瓦伯格按了两声喇叭,“我知道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您。”
“真的?”
“真的。”
“那你可以与圣母玛利亚比肩了,亲爱的。”施瓦伯格笑道,“我这辈子,活了几十年,只有圣母像不厌恶我。小时候我最喜欢家里那张圣母像,说是拉斐尔的真迹,其实百分百的赝品。不过画得还挺好看。我对着圣母祈祷,圣母冲我微笑。在家里,就这张画见了我有笑容。你有过家庭教师吧?我四五岁时,家里请家庭教师辅导我大哥的功课,教我们写字。那教师总打我的手心,我猜你没挨过打——有次我拼写单词,奥托,我的另一个哥哥,偷偷用手擦掉了一个半字母。教师看到了,还是打我……这时我父亲回来了,教师告诉他,我不上进,举起石板给他看。我父亲拿起石板就砸到我头上。”他突然意识到说得太多了,“嗯,反正……巴伐利亚人大都信仰天主教,你家也挂着圣母像吧?你觉得圣母是金头发好,还是深色头发好?”
“深色的。”昆尼西说,眼睛里盛着一点儿光。
“我觉得金色的好,”施瓦伯格清清嗓子,“我喜欢金色的头发。”
“传统上认为,金发的人不聪明。”
“我就喜欢金发,尤其你这样的。”
昆尼西迅速收回目光,专注地盯着怀里的玫瑰。“不说声谢谢?”施瓦伯格狂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真糟糕,他被节日气氛感染了,一不小心就露出了真话。“我说,我喜欢你的头发——”
“谢谢。”
“顺便一提,我也喜欢你。”
“……”
“我在和你调情,卡尔。”
他获得了预料之中的那个表情,昆尼西睁着蓝眼睛,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逃走了。“开个玩笑,”施瓦伯格勉强装出一个坏笑,“别当真。”
交通糟糕透了。施瓦伯格编了几个故事,重新掌握了主动权。最后,他把昆尼西送到路口。昆尼西站在路灯下,灯光温柔地映照着他的金发,好像给他戴上了一顶朦胧的光环。
“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再见。”
第42章 - 复苏
施瓦伯格度过了一个无聊的假期,比先前的还要无聊。坐在壁炉前读书,半个单词也读不进去。格林沃尔德静得出奇,他从窗户向外张望,几只乌鸦在枯萎的花丛间踱步。他推开门走出去,那些大胆的丑鸟居然还不肯离开,似乎这一小片里能寻到什么精美的大餐似的。
第三次翻找邮筒,没有信件,也没有圣诞卡片。施瓦伯格在冷风中站了一会儿,邻居家的音乐声飘了过来……昆尼西应该寄一张圣诞卡的,他不满地瞪着饥肠辘辘的乌鸦,没礼貌的家伙,这个时间,他正跟妹妹一家欢歌笑语,说弹弹钢琴,聊聊天,期待拆开圣诞树下的礼物。乏味的家庭生活,施瓦伯格关上门,坐在壁炉前翻看积攒的旧报纸,特别是娱乐版块。英国的摇滚歌星们浓妆艳抹,看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幸亏他早就把“甲壳虫”的唱片扔进了垃圾堆,腐蚀思想和心灵的污染物……
重新开始上班的第一天,施瓦伯格迫不及待地来到办公室,比平时提早了半个小时。他在家里无聊得浑身发痒,甚至认真考虑养一只宠物。养狗是不可能的,他没工夫带着狗参加宠物学校的课程,那东西也太黏人;养猫可以,但猫会弄得到处都是毛茸茸的细毛——
“早上好,”昆尼西推开门,白皙的脸干干净净,“您怎么样?”
“不怎么好,”施瓦伯格顿时来了精神,“卡尔,你没有给我圣诞贺卡。”
昆尼西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我是你的上司,也是你的朋友,没收到你的圣诞卡我真是太伤心了。”施瓦伯格迅速地在备忘录上写下两行地址,“不知道我的地址,你可以问我。好了,给你,还有电话号码。下个圣诞节,不要忘记给我圣诞卡片,记住了吗?”
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睛,他听到一些杂音,像电流的噪声,时断时续。
“我……我就说……”
“不行……”
后来,他听清楚了。有人在摆弄他的身体,他俯卧着,呼吸异常艰难,每一口空气都如同炭火灼烧鼻腔和咽喉。一只手不停地抚摸他的头和脖子,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啜泣,后来眼前一黑,他大概是睡着了,等再醒过来,那只手正轻柔地拍打他的肩膀,沙哑的歌声在耳边萦绕。
“睡吧,睡吧,阿廖沙……睡吧……”
谁是阿廖沙,这名字可真不怎么样。他想翻过身,换个舒服的姿势,可身体压根不听使唤。他闭上眼睛,阿廖沙,这个名字他听到过,在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他跪在圣母像前祈祷,祈求一个甜苹果和新靴子……燕莎嬷嬷告诉他,认真祈祷就能洗刷掉肮脏和罪恶,他就能变成好孩子,进入天堂,天堂里有他想要的任何东西,温暖的摇篮,一双手,以及……
“阿廖沙——阿廖沙——”
他走进白色的雪国,房屋就像洒满了糖霜的姜饼小屋。阿廖沙?不,他讨厌这个名字。他明明叫亚历山大,与历史上伟大的君王同名。可奥托管他叫“小杂种”,路德维希叫他“蠢货”,他明明有的名字的,一个响亮的、威风的好名字。
圣母呀,愿你赐予我。
他又跪在画像前,虔诚地诉说心中所愿。他最希望拥有的,不是甜苹果,不是新靴子,也不是摇篮,他渴望那双手,那双柔软的、充满爱意的手……
说出来,一个声音从天上传来,说吧,我会给予你。
他长大了,穿着笔挺的制服,领口的闪电标志代表着他的荣光。他坐在草地上,身后是奥林匹克体育场。他的心被填满了,自豪,激动,他是伟大组织的一员。他被批准加入,组织没有嫌弃他的血统。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他已经不需要圣母像了。他要撕碎那张破旧的油画,扔进熊熊火堆,然后站在高高点燃的火炬前效忠宣誓,为德意志祖国和元首奉献全部。
“……难说,看他自己的本事啰。”
他抖了抖眼皮,那个油腔滑调的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个傻瓜,阿里克,就算是一匹骏马,叫你这么弄也要丢掉半条命。你他妈没养过牛么?烙记号哪是这样弄的?”
“我,我喝醉了……”
真讨厌,他恨这个声音的主人。俄国人,他满怀愤怒,该死的俄国人,低贱卑劣。他开着坦克,那些苏联红军似乎不知道老伙计的厉害,潮水一般涌上。太棒了,他兴奋起来,瞄准,开火!
“我喝了很多酒,很多,我不该打他,但是……”
“放心吧,他往哪里去?不过我得劝劝你,阿里克,把他丢掉,他这种天生的坏胚,毫无人性的魔鬼,没有心,他会害苦你的……”
谁是坏胚?他犹豫了,突然发现他又变成那个跪在圣母像下的幼儿。他惊慌地仰起头,圣母像高高在上,那个深色头发的女人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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