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你可以把你妈妈接过来。”
“什么?”
“你可以把你妈妈接过来,如果她愿意的话。”
“这是个好主意!”雅各布攥紧拳头,“是的,没错,我可以把妈妈接到德国来!虽说她大概不会同意。她讨厌德国人,讨厌德国的一切。但我会写信告诉她的,德国现在变了,和以前不一样。我在德国也找到了工作,要是妮娜没有讨厌我,我们——”
那张斯拉夫人的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渴望与憧憬。未来,施瓦伯格出神地想,雅各布拥有最宝贵的东西,闪闪发亮的,充满可能性的未来,而他——
“我想出去吃。”他说,“我订了位子。”
吃过饭,施瓦伯格让雅各布开车。“这辆车非常棒。”雅各布不可避免地陷入亢奋,“就是太贵了。我打听了价格,算了算薪水,这辆车我大概一辈子也买不起。”
“公司很快会推出新车型,我想,这款车马上就要降价了。”
“降价了估计我也买不起。”雅各布啧啧嘴,“明天我给你煮牛肉汤。那种法国汤我也可以学着做。你很喜欢那种汤,是不是?我注意到了,你每次都点它。”
回到家,他们下了一会儿棋。“陛下和迈克去美国了。”雅各布用指尖按住一枚跳棋棋子摇晃,“陛下让我注意水管,迈克偷偷告诉我,根本不用盯着水管。那些水管刚刚维修过,没有任何毛病。他说,陛下总是这样,每次出门前要检查三遍门窗。看在上帝的份上,街上住的所有人都互相认识……”
“我要写信告诉卡尔。”施瓦伯格已经熟练掌握了跳棋的规则,“让他把费恩斯从房子里赶出去。”
“千万别!”
“今晚写,明天就寄出去。”
雅各布紧张得要命,施瓦伯格瞅瞅他,放下棋子,“我赢了,还有,我只是开个玩笑。卡尔不会把费恩斯赶走的,几十年过去了,他要是有这个打算,那美国佬早就滚回老家了。”
又下了一局,依旧是施瓦伯格获胜。雅各布收拾棋子,施瓦伯格抚摸雪球的后颈,“你要上大学吗?”
“不,当然不,我要赚钱。”
“你这傻瓜,上大学是特别美好的经历。”
“也许,不过我得先赚够钱。很多人跟我说,上不上大学压根无所谓,不影响我的收入。只要我把活儿干好了——”
“那是些目光短浅的白痴。”施瓦伯格又望向壁炉,“很久以前,我还念高级文理中学的时候,梦想就是进入洪堡大学就读。别用那样的眼光打量我,我成绩在学校一直是第一名。但我那可敬的父亲反对我去念大学。在冯·施瓦伯格家,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去读大学,更不会去学习德意志文学。‘那都是没用的玩意儿!’他喝得醉醺醺的,用皮带抽我的背。后来,我逃走了……连高中毕业证也没拿到。”
雅各布慢慢将棋子放进盒子,“真……真可惜。”
“他写了封信,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我求之不得。从小到大,我做梦都想杀了他。”轻飘飘的感觉回来了,热流温暖了他的手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和罪犯。”
“有机会的话,还是得念大学。你想做优秀的工程师,就得学习,读很多书。卡尔是公司最好的工程师,他就是大学生,还念过硕士课程。”施瓦伯格拍拍雪球的脑袋,猫抖了抖耳朵,“——我可以借给你钱。”
“谢谢,要是能进大学……”雅各布迟疑地眨着眼睛,“我试试看。”
第二天是礼拜六。施瓦伯格清早起床,雅各布收拾停当,准备出门去购买最新鲜的牛肉。他开着车离开了,没过多久,施瓦伯格还在看着来自苏联的最新消息,雅各布飞快地冲进门,一手拎着一大袋牛肉,另一只手托举炸药包似的举着一个包裹。
“妈妈寄来了信!”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特亚……收……帮我……我……”
牛肉丢在厨房,施瓦伯格看着雅各布打开那个来自遥远雪国的小小邮包。说是邮包,其实也就是一只大信封,里面鼓鼓囊囊地塞着几样东西。“这是,本子,”年轻人双手微微发抖,“这是我爸爸的本子。嗯,这是,照片,这是信。”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本子,快速翻动,“这是我爸爸的字吗?天哪,这也许是他的日记。嗯,让我看看妈妈怎么说……”
本子摊开摆在桌上,纸页泛黄,字迹模糊。“妈妈写了很多。她说真是不可思议,还能找到爸爸的……爸爸的遗物。但这不是我爸爸的本子。”雅各布将本子合起,重新翻开,“你看,果然不是他的,这是爸爸战友的日记本,他最喜欢的那个战友了。这里有他那位战友的名字。”
雅各布清晰地读出那五个字母,那个低贱的、噩梦一般的名字。
“阿——廖——沙——”
第131章 - 白夜
在伊万诺夫的每次叙述中,都用同一句话开始:“阿廖沙啊,他是个挺有意思的家伙。”
“他从家里跑出来,因为他那有钱人的父亲没有分给他一寸土地。他上过学,非常聪明,会算账,大家的帐都交给他算,没一次出错。他个子很矮,小小的,比女孩子还小,但非常凶。有次买不到合适的衬衣,只能给他穿女式衬衣,他气坏了。他会修补毛衣,给毛衣缝上五角星。他会编织花边。他见过大世面,知道什么是‘保温杯’。他喜欢甜饼干和奶酪。他会做美味的炖菜,虽然就只有些土豆。他能把圆白菜切成细细的丝,做成酸菜。打完仗之后,他想当个会计。他不喜欢西伯利亚,但被说服了:西伯利亚有美丽的森林,一望无际的原野,住在那里会又安静又舒服。你爸爸常说,他和阿廖沙约好了,等打完了该死的德国佬,伟大的苏维埃联盟取得胜利,世界重新恢复和平,他们俩就去西伯利亚生活。他们会过得很愉快,冬天,风呼呼地吹过玻璃,他们就躲在火炉边取暖,看着北极光在外面的天空上闪烁。他们一起读书、看报纸,喝点茶,吧嗒吧嗒地抽烟斗、唱歌,讲故事。他很会念报纸,因为他读过很多书,能把字母放到正确的位置。”
故事的结尾通常是一致的:“‘唉,可惜阿廖沙死啦!德国人的坦克杀死了他。’”
“你爸爸很喜欢他这个朋友。他经常喝酒,那时候没什么娱乐活动,大家都喝伏特加取乐。他喝了点酒,醉醺醺的,坐在椅子里,揉一会儿脸,然后就给我讲阿廖沙的事。他说,没人听他讲阿廖沙,他也不愿跟别人讲。他很想念阿廖沙,可离开的人不会回来。‘他的心很硬。’你爸爸说,‘他的心硬得像叶尼塞河冬天结的冰。我给他买了那么多饼干吃,省下黄油和奶酪喂养他。可他不会为此感激我。以前我经常取笑他太矮了,像个女孩,他就记恨在心。其实他不想和我去西伯利亚。唉!他不想,我清楚。他终归是要回到大城市去的。’”
雅各布放下一页信纸,继续慢慢地读这封充满了支离破碎回忆的信:“有次我逗他,让他讲讲阿廖沙。他就低下头,露出非常伤心的样子。他说,‘真对不起,亲爱的塔佳,我不该老想着他。对不起。’我安慰他,‘没关系,他是你的朋友,你思念他很正常。’你爸爸就总是叹气。”
“他真的很思念阿廖沙。他说,他和阿廖沙都挺可怜,两个人都没人要。一个清晨,他的村子被德国人的炸弹夷为平地,只有他活下来,没过多久,他的未婚妻柳德米拉被德国人残酷地杀死了。从那起他就再也没了亲人。阿廖沙也差不多,他父亲不要他,也没人给他写信。我想,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你爸爸和阿廖沙成为了朋友,孤独的人寻找到了精神上的共鸣。”
“后来……”雅各布又翻过一页,“那天,我不得不回忆那天,抱歉,我的孩子。那是个冬日,一切都好好的,没什么异常。我们那时住在你爸爸分配的房子里,不大,但有浴室和厕所,离造船厂也很近。几个礼拜前,你爸爸突然告诉我,他想明白了。‘我不喝酒了。’他说,扔掉了所有酒瓶,‘喝酒是糟糕的习惯。我要做爸爸了,得给小雅沙做个优秀的榜样。’我取笑他,如果生的是女儿呢?他说,那就更不能喝酒了。”
“‘我想清楚了,亲爱的塔佳。’他坐在那,胡子拉碴的,‘我想明白了,总想着阿廖沙也没用。他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算了,就这样吧。’他经常这样说,不过这是最认真的一回,‘算了,就这样吧!这么多年了,我也得过我的生活了。’”
“我以为他振作起来了。不是说你爸爸以前是个颓废的人,他工作很努力,可我能感受得到,他不高兴。他试着打起精神,带领他的工人们争取最佳小队的流动红旗。他攒钱,计划买一台家庭录像机。但他就是不高兴。战争摧毁了他内心和精神——请注意,我不是指责他精神脆弱。我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争,虽然我出生在列宁格勒,不过那时我母亲带着还是婴儿的我逃到了塔什干,战争结束后才回来。你爸爸是真正经历了战争的人,他是战斗英雄。我始终认为,荣誉和勋章无法弥补内心的创伤。他的家人、未婚妻和阿廖沙都被德国人杀死了……他亲眼目睹了最可怕的死亡,不止一次。”
雅各布抽了抽鼻子,“……那天下午,我们还一起吃了饭。他会腌酸菜,到了秋天,就弄些圆白菜腌制。我看着他吃掉了酸菜,他把奶酪给我吃。很正常,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到了晚上七点钟,他突然站起来,说要给我买点饼干。我说我不需要饼干,而且这时候商店已经关门了。他执意要去。我从楼上看着他离开,他穿着厚工作服,里面是他最爱的旧毛衣。他的样子与平时没有区别,步伐也很坚定。我在家打毛衣等他回来,心里总是扑通扑通跳。卖饼干的地方不远,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也没回来。我准备出去找他……邻居跑来敲门,告诉我出事了。”
“人们把他从涅瓦河里捞了上来。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眉毛和脸颊上结着冰。我一下晕倒了。说实在的,我的孩子,醒来后我特别恨他——他绝对不是失足掉进河里,他是自杀。我疯了似的把他的东西都扔掉了,我恨他骗我,恨他只想着自己。你马上就要出生了,他却选择去死,丢下他可怜的妻子和孩子。为什么?是我对他不够好?还是他觉得生活太无聊?我猜啊,猜啊。起初,我认为他是觉得日子过得没劲。他厌倦了每天去同一个地方上班,做同样的工作,回到同样的屋子,面对同样的女人,一天天没有尽头。但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能够理解他,也许就一点点,毕竟也算是理解:他被痛苦压垮了,死亡是他最好的解脱。”
施瓦伯格没怎么听进去这些漫长的回忆,他的视线始终缠绕在日记本旁的几张照片上。黑白照片有些模糊,上面的男人微微皱着眉头,浅色的眼睛忧郁地望向镜头。
这是谁?他思考着,这真的是那个阿列克谢·伊万诺夫吗?
第132章 - 冰河
他用指尖按住照片,将它轻轻拖到面前。伯莎探头探脑,它已经观察桌子很久了。
“傻孩子。”施瓦伯格咕哝,“这只是一张照片……一张旧照片。”
“大家都说我不像我爸爸。”雅各布从厨房走出来,俯身揉了揉伯莎的脑袋。猫嫌弃地叫了声,甩着尾巴跑开了。他拿起那张照片举到脸边,“你看,我和我爸爸像吗?”
“……不像。”施瓦伯格仔细端详着照片,“不,你们一点也不像。”
照片里的男人长着一张俄国人的面孔,五官端正,眼角微微下垂——这让他看起来无精打采。在另一张集体照中,他站在最后一排,又高又瘦,这倒是有点施瓦伯格记忆中的样子。最后一张照片里,他和一个女人肩并肩挨着。“这是我妈妈。”雅各布说,“她年轻的时候!妈妈说,这是他们结婚时拍的。”
塔季扬娜是个典型的斯拉夫女人,圆脸,大眼睛,嘴角含笑。她很年轻,头发烫成小卷儿,精心地梳起。与塔季扬娜相比,伊万诺夫依旧是那副没精打采的忧郁神情。他穿着过时的夹克衫,有些驼背。“你像你妈妈。”施瓦伯格喃喃,“你像你母亲,不像他。”
“我的眼睛和妈妈有点像。”雅各布靠着施瓦伯格坐下,“妈妈以前从不给我看这些老照片。我问她,她就哭着骂我,骂我不懂事,就知道调皮惹她伤心……我记得她突然瘫倒,用手帕擦自己的眼泪。真可怕,后来我就再也不问她了。”
“这是我爸爸。”他用手指摩挲照片,“上帝啊,这是我爸爸……我从没见过他……”
雅各布的牛肉汤在他的过分激动之下,忘记了放盐。“真抱歉,我忘记了。”他往汤里加盐,弥补过失,“牛肉炖得很烂,我认为味道还可以。我得感谢妮娜,她的菜谱是正确的。天哪,对不起。是不是太咸了?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们出去吃吧?我请你。”
“马马虎虎。”施瓦伯格品尝了一块淡而无味的牛肉,“像是日本人烧的菜。”
“我还没见过真正的日本人呢。”雅各布又挤过来,“听说他们喜欢吃烤熟的大米,我猜那大概是爆米花的味道。你去过日本吗?”
“去过。日本人不吃烤大米。”
“那他们吃爆米花吗?”
“这我可不清楚。”
吃过饭,施瓦伯格和雅各布下了几局棋。雅各布总跃跃欲试,想要谈论他那位可敬的父亲,施瓦伯格就是不接他的话。最后,到了夜里,施瓦伯格打发雅各布去睡觉,他则坐在客厅,面对那封信、日记本和照片发呆。这人是谁?他又一次拿起照片。这是阿列克谢·伊万诺夫吗?他尽可能翻找记忆,但一无所获。他杀过太多苏联红军,他们每人都长着差不多的面孔。如果俘虏了苏联人,就先挑拣出政委枪毙。政委很容易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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