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有个关系很好的战友,阿里克喜欢他,经常讲给我他的故事。他那战友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可惜被德国人杀死了。如果他还活着,你爸爸说不定不会死。让我回忆回忆写给你。爱你的妈妈。”雅各布又将信看了几遍,“你知道日丹诺夫造船厂吗?”
“没听说过。”
“你肯定听说过。”
“我对你亲爱的苏联母亲不感兴趣。”
“列宁格勒已经改名了,就在九月份。你知道吗?”
“列宁格勒是哪?我可不清楚。我只知道,慕尼黑本来就叫慕尼黑。”
管他呢!施瓦伯格读着书,日照时间越来越短,他的精神却渐渐旺盛。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敌人,伊万诺夫也不过是其中一个比较讨厌的。而且他死了,死得毫无价值和尊严,像面口袋一样飘在冰冷的河面上——啊,无论男女,溺水的俄国人总是会像膨胀的面粉口袋,这是必然的。
十二月初,雅各布仍在犹豫。他拿不住怎么向妮娜求婚,是不是该买戒指。“戒指必须要买。”施瓦伯格说,“哪怕买最便宜的。不买戒指不算求婚。”
“我得想想。”
“你到底爱不爱你的女朋友?”
“我喜欢妮娜。”
“喜欢就去求婚,你是个男人,雅各布,你不能让女人抢了你的活儿。”
“你就不能叫我‘雅沙’吗?”
“不能。”
“您真是固执。”
“我是德国人,德国人天生就是最固执的!”
施瓦伯格打发走了雅各布,让他去找妮娜约会,寻找“年轻人的生活”,但那小子还是每天傍晚过来。施瓦伯格懒得管他,他忙着上班。但没过几天,他不得不主动去了医院。持续的眩晕令他疲惫虚弱,连手臂都无法抬起。在做了许多检查后,医生——那个通常咄咄逼人的女人——的语气无比温柔:“您儿子来了吗?他在走廊吗?”
“我怎么了?”
“您的家人——”
世界变得异常安静。施瓦伯格看着医生的脸,只看到她的嘴唇张开、闭合,却听不到一个字。“我怎么了?”声音变大,开始嘈杂:女护士的拖鞋“啪嗒啪嗒”路过,风吹着窗户,树枝摇曳,走廊上的交谈……股票、汽油、德国合并、东欧、苏联……“我要死了吗?”
“您得做好心理准备。”那医生说,“您立遗嘱了没有?”
施瓦伯格咀嚼这两句话的含义,大脑突然无比清醒。“请再讲一遍,”他说,“请您再讲一遍,我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您的心脏已经很虚弱了。”
“我就要死了,是吗?”
第129章 - 游丝
他开着车,在城里闲逛。
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有轨电车拖着长长的尾巴,笨拙地拐弯。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捂着脑袋从电车前急匆匆跑过,差点撞翻了骑车的女人。女人的自行车是红色的,在这样的天气里,她摇摇晃晃,努力让自己的座驾保持平衡。树木没有叶子,花坛里残留着一点白雪的遗骸。母亲牵着孩子,小男孩头戴毛线帽,嘟着嘴睡眼惺忪。灰鸽子落在广场上。喷泉结了冰。几个警察缩着脖子巡逻,其中有一个留了胡须。
施瓦伯格被喇叭声惊醒。红绿灯变了,后面的车早已等得不耐烦。玛丽安广场的钟楼前肯定人山人海,游客慕名而来,等待准点报时的木偶表演。然而他好像并没有看过那出著名的木偶戏……没时间,也没心情。
天暗得很早,似乎短短几分钟功夫,浓云便遮住了灰白的天空。路灯依次燃起,橙黄的灯光落在地面上,晕开小小的光圈。这里的景色有些眼熟,施瓦伯格将注意力拽回身体,仔细打量整洁的街道。啊,这是昆尼西的家,传统的石子路,路两侧是漂亮的花园和房屋。昆尼西家的窗户没有亮灯,他想了想,上礼拜的信中,他亲爱的朋友告诉他,要与妹妹一家前往美国,探望住在加利福尼亚的侄子。施瓦伯格打量着寥落的花园,想象春天繁花怒放的盛景。继续往前,在道路拐弯处,有很小的一间照相馆。照相馆的门紧紧关着,这应该就是迈克尔·费恩斯退休后的全部事业。
回到家时,已经五点半了。雪球和伯莎挤在门口,施瓦伯格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温暖的空气令他发抖。花花绿绿的广告竭力推销新款电冰箱,吹得天花乱坠。他抓着领口,不停哆嗦。雪球没有像往常那样趴到他的膝头,而是安静地坐在地上,仰起头,瞳仁又大又黑。
“为什么不过来?”施瓦伯格无力地喃喃,体内的血液似乎正慢慢冻结,“都说畜生的嗅觉最灵敏……你也知道我马上要死了吗?”
猫在喉咙中发出几声娇嗲的呢喃,跳上沙发,一个劲用脸磨蹭他的手和脸。“对不起,”他抱住热情的猫咪,“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但是,但是——”
雪球用两只前爪抱住施瓦伯格的手腕,轻轻舔舐。伯莎疑惑地歪着脑袋,试图将一只玻璃杯推下去。“看看,看看你。”施瓦伯格笑了起来,“这傻小猫……你的女儿不像你,这是好事,雪球。你们这些小东西……就该永远无忧无虑……”
电视购物广告结束了,时针指向六点。门外很安静,没有人的走动,没有靴子沉重的踢踏,没有钥匙塞进锁孔的杂音……施瓦伯格等待着,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期待雅各布推门而入。但期待往往落空,天黑透了,外面一片寂静。世界仿佛就剩下了这一间屋子,电视机嘈杂地响着,施瓦伯格抱着雪球,又开始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咯”的一声轻响,门开了,霎时冷风涌入。
“……晚上好。”雅各布跺了跺脚,一手抓着难看的灰色绒线帽,一手提着包,“你怎么了?”
他走过来,步履沉重。自从上了班,他总是这样走路,咚,咚,咚,使劲踩着地板。“为什么穿着外套?你冷吗?”雅各布搓了搓手,然后将手盖到施瓦伯格额上,“嗯……我觉得差不多,不是发烧。可我说不准,外面很冷,堵车,我——”
“我想喝杯茶。”施瓦伯格说。
“喝茶吗?好。不过已经这个时间了。”雅各布走进厨房,水龙头拧开,水呼啦啦灌进水壶。“要不要来点热牛奶?医生不许你喝太浓的茶。”
“随便。”
“你没吃饭。”
“我不饿。”
“看在玛利亚的份上。”雅各布打开了冰箱,“我给你做了饭,你从来不肯听我的。好吧,好吧,我来弄点汤,不是你最讨厌的甜菜根,”他伸出头笑了笑,“妮娜教我煮牛肉汤,今天是来不及了。等这个礼拜六,我试着做一做。她说,她的方法是祖传的……”
刀子切过蔬菜,咔嚓,咔嚓。汤煮好了,面包也是软的,还有一盘松软的炒鸡蛋和煎过的香肠。“我手艺还可以。你觉得呢?”雅各布将碟子摆上餐桌,“为什么不换衣服?天哪,屋子里很热,你为什么在抖?你怎么了?你觉得冷吗?”
“我——”
手,温暖的手,人的手。施瓦伯格匆忙抓住伸到面前的手,用了最大的力气攥住。
“我……我决定……”
抬起脸,他看到一双浅色的眼睛。
“我决定,我决定退休了。”
“真的吗?”
雅各布扬起眉毛,嘴角咧开,喜悦的模样活像还在念中学的大男孩。“你早就该下定决心了!”他亲亲热热地挤着施瓦伯格坐下,用手指将他垂落的头发重新抿上去,“我问了很多人,大家都觉得你没必要再上班。特亚,就是我的室友,他说他人生的指望就是退休了,退休之后立马就回乡下去——不过你非要去农场吗?饲养动物也没那么简单。我想,农场里的房子也不会有你这儿的舒服。另外……”
年轻人扶着施瓦伯格,让他坐下,端起汤碗,“这对你冲击太大了。”雅各布说,“自打我来,就看到你一直上班、加班、上班、加班,突然不去上班了,你肯定感到到处不对劲。可是,人活着不能总是围着工作转。工作只是谋生的手段。嗯,我想想,迈克还说过——”
“你为什么不吃水煮蛋了?”
“吃水煮蛋我老是噎到,炒鸡蛋就会避免这个麻烦。”
雅各布非常开心,甚至哼起了歌。喝了点汤,吃了两块鸡蛋,施瓦伯格体内的冰冻的血液融化了一小部分,这使他能够站起来,换下衣服,调整呼吸和表情。“过来,”他招呼那快乐的年轻人,“我们下棋。”
“你以前从来不下棋。”雅各布用围裙擦干手,“退休之后你可以加入棋类俱乐部,你会下国际象棋吗?”
“你会下?”
“当然不会!我只会下跳棋,妮娜教给我的。让我瞧瞧……你有一盒跳棋,在书架第二层。”
他拿来那盒跳棋,拆开包装。“你都没打开过。”雅各布取出棋盘,“你懂规则吗?要不要我解释给你听?”
“请。”
“其实很简单……”
雅各布拿出几枚彩色的棋子,摆在棋盘上。这样跳,那样跳,移动的棋子吸引了伯莎的注意,她出其不意地冲过来,一下就将半包红色棋子打翻在地。“你这坏小猫!”雅各布抓住伯莎,猫在他怀里扑腾着,“嘿,嘿,听着,这是棋子,你不能吃,冷静,天哪……”
好不容易制服了伯莎,雅各布捡起棋子,“规则我说明白了没有?”
施瓦伯格盯着色彩鲜艳的棋盘,拿起一枚绿色的棋子放下。“对,就是这样。”雅各布边摆放棋子,边絮絮叨叨,“跳棋非常有趣……我想找个跳棋俱乐部加入,但妮娜担心我们水平不够。嗯……啊,你赢了!”
“你不用让着我。”
雅各布脸红了,“我没有,我的跳棋水平特别糟糕。”他分开棋子,“亚历山大先生。”
又是这个奇怪的称呼。施瓦伯格再次拿起绿色的棋子,随便摆到棋盘的某个位置。
“你退休之后,搬来和我住,怎么样?我和妮娜商量过了,她很赞成。没有你,我不可能这样顺利地留在联邦德国……”雅各布的表情流露出一丝紧张,“嗯,我的意思是,我下了班给你做饭,陪你下棋,休息日咱们去逛逛,圣诞节一起过。我努力多赚点钱……我工作很努力,真的。我不是为了你的钱或者怎么样,我——”
“我不是你父亲。”施瓦伯格又摆上一枚棋子,“我是什么人,你很清楚。”
雅各布低下头,将一枚红色棋子放到棋盘上,“我知道。”他抿了抿嘴,重新昂起脖子,“但我……我也说过……就这样吧,好吗?就这样吧。”
第130章 - 黑洞
一个阴沉的下午,施瓦伯格约见了他的财务顾问。他的财务状况好得不能再好了,多亏了泡沫经济,随便买的几只股票也收益不菲。秃顶的男人脸上泛着油光,不停地用手帕擦拭额头,“就是那次房屋的交易——”
施瓦伯格看着窗外涌起的浓云,“我倒认为那是笔好买卖。”
打发走了财务顾问,他去银行取了些现金。钱是最肮脏的东西,他坐在壁炉前,膝头摆着几沓纸币。从苏联回来后,他受够了贫穷的屈辱,发誓要过上体面的生活。如今,愿望实现了:施瓦伯格环视客厅,他拥有一整间暖和的房子,舒服的躺椅,壁炉,一副圣母像和两只猫。花园里栽种着苹果树,只要他愿意,园丁会为他种下最美的花儿。更别提那辆车……雅各布非常喜欢那辆新款轿车,他终于攒了点钱买了辆二手车,但仍不时渴望地盯着那辆E32。每次出去玩,轮到他开车,雅各布总是异常兴奋。
“这是我一辈子都买不起的车。”
“胡说,车这种东西……”施瓦伯格盯着壁炉摇曳的火焰,“车这种东西……”
火苗一闪,马克纸币的边缘卷了起来,很快出现一个小小的褐色斑点,进而燃烧。真有意思,施瓦伯格又把一张纸币放进壁炉,“真有意思……”
钱能带来优渥的生活,他现在拥有很多钱,全部是他这么多年来辛苦挣下的。但钱从未给他来带如此的愉快感觉。一张,一张,又一张,施瓦伯格将纸币丢进壁炉,专心致志地观察火焰如何吞噬他的血汗。微弱搏动的心脏似乎恢复了活力,他感到轻飘飘的,身体里充满了轻盈的空气。灰烬四散,旋转飘舞。伯莎冲出来,用后腿站立,伸长了前爪拨弄那些昂贵的灰烬。“小傻瓜。”施瓦伯格干脆把最后一沓纸币全部丢进壁炉,“高兴吗?没错,我也很高兴。”
傍晚,雅各布下班了。“啊,今天忙得要命。”他穿着难看的厚夹克,带着一股机油味。“今天感觉怎么样?吃药了吗?”
“不去找妮娜约会么?”施瓦伯格望着电视屏幕,“你不用每天过来。”
“她最近有心事,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雅各布一屁股坐下,紧紧挨着施瓦伯格。他就喜欢亲密的身体接触,非常坏的东方习惯。“啊,你看,苏联……”
“很糟糕。”
“是吗?不知道我妈妈会怎么样。”
雅各布的脸色暗淡下来,“我妹妹打算结婚呢!这可怎么办?”
62/74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