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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房间睡。”
“不，我就打个盹……”
雅各布揉了揉脸，用俄语嘟嘟囔囔。非常平凡的一天，吃饭、看电视、下棋、聊天、睡觉。临睡前，施瓦伯格拿过那本日记翻看，发现里面有些字句被涂黑了，中间甚至有几页被撕掉了。
他睡了很久，没有梦，他蜷着腿裹在一片浅色的混沌中。清晨，施瓦伯格起来，对着镜子观察。他似乎真的在好起来，脸色红润，绿眼睛邪恶地闪着光。雅各布坐在桌前一个劲打哈欠，“圣诞节……要怎么过？”
施瓦伯格服下药片，“我要去海岛晒太阳。”
“那我只能一个人过圣诞节了。”雅各布悲哀地说，“孤零零地。你该和我商量一下的。”
“你不会独孤一人过圣诞节的。”施瓦伯格说，打开报纸阅读，“再说了，俄国人本来也不过这个圣诞节。”
“没错。”雅各布挠挠头发，“但愿能叫我去值班。我宁肯上班。下个圣诞节，你得跟我商量。”他说，伸长脖子，按住报纸，“听我说，下次你不能擅作主张——我们要一起过圣诞节。”
“好。”施瓦伯格拍开那只手，“你挡住我读新闻了。”
“你答应我了？”
“我答应。”
“你发誓。”
“我发誓。”
雅各布心满意足，开车送施瓦伯格去上班。没几个人还能将心思放在工作上，圣诞节，苏联，到处是窃窃私语。下午，施瓦伯格下班，路上堵了十几分钟。雅各布没回来，可怕的交通，他准得六点半乃至于七点才能到了。
结果，六点刚过了没多久，门就被推开了。雅各布闯进来，满脸通红。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先生！”
“你可以叫我阿历克斯。”施瓦伯格平静地说。
“哦，上帝啊。阿历克斯，好的，阿历克斯。”雅各布鞋子也没脱，跺得木地板咚咚作响，他一把抱住施瓦伯格，“阿历克斯！妮娜，妮娜来找我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
雅各布脸红了，鼻尖红得发亮，“然后，她很生气地质问我：‘雅沙，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到底要不要跟我结婚？’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妮娜问我：‘雅沙，你要跟我结婚吗？’问了两遍。我这才反应过来。‘我要和你结婚！’我说。她非常高兴，吻了我……”
“懦夫。”施瓦伯格挣了挣，可那兴奋的年轻人将他抱得更紧了。
“妮娜现在是我的未婚妻了。她要我圣诞节跟她回家去过。是的，回她家去，见见她的父母和亲戚。”雅各布哽咽了，“天哪，早晨我还在发愁，圣诞节要怎么办呢！你说得对，阿历克斯，我不用一个人孤孤单单过圣诞节了。谢谢你！”他突然亲了两下施瓦伯格的脸颊，“我真高兴！”
他开始跳舞，穿着那双沉重的鞋子，轻盈地转圈。接着，他又一次抱住施瓦伯格，“阿历克斯！妮娜愿意和我结婚……我要去她家，见她的爸爸妈妈！你也来吧！她妈妈会烤特别棒的蛋糕，还会——”
“你这白痴。”施瓦伯格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去？雅各布，我不是你爸爸。”
“我知道。”雅各布说，语气中的兴奋稍稍减退。“我想……我必须得租下那栋房子了。我知道你不是我父亲，只是……你愿意过来与我们一起住吗？我说过很多遍，阿历克斯，你过来，我会照顾你，为你煮茶、做饭、喂猫，陪你看电视、下棋。我们能过得很幸福。”
“放开我。”施瓦伯格说，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任何情绪，高兴或痛苦，感动或嫉妒，“我刚好要跟你商量——对，商量。过来。”
“我想，我不去农场住了。我要买个农场，但我不会去那边住。”他拿出一张支票，递给雅各布，“我可以跟你们一起住，不过我有个条件。”
雅各布接过支票，明显被上面的数额惊呆了，“这是——”
“我不喜欢租房子住。你可以问问卡尔，我这栋房子怎么来的。最初我租住在这里，后来我买下了它。卡尔认为这不是最佳选择，但我依然花了三倍费用，就为了买下这栋房子。虽说卡尔不是那种可恶的房东，会在我马上要死掉的时候把我赶出去……我能负担这笔钱，我就是讨厌租房子。”
“去和卡尔谈谈，把房子买下来——不能用我的名义，之前我卖给他一栋房子，他会嘲笑我是个不擅长规划财务的傻瓜。买下房子，他的房子，别人的房子，谁的都行。买下来，我就去住。要不然我宁肯一个人住在这里。”施瓦伯格一口气说完，“明白了吗？”
“好，好吧。”雅各布将支票郑重其事地放进钱包，“我努努力。我们这是说定了吗？”
“说定了。”施瓦伯格坐下，疲惫从脚底向上攀爬，他想喝杯茶，“去和妮娜过圣诞节吧。”
“我们后天出发。”雅各布凑上来，“你什么时候去机场？我送你。”
“明天，明天你过来一趟。”施瓦伯格感到额头冒出细小的汗珠，“雪球和伯莎，你帮我送到宠物店去。记得跟那个店长说，不许克扣我女儿的零食。如果我回来之后发现伯莎瘦了，我就要控告他。”
“我可以帮你养小猫。”雅各布兴致勃勃，“妮娜也喜欢猫！她老早就想见见雪球和伯莎。她家里养了一只黑色的猫。就这样吧！我帮你养小猫，等你回来了——你几号回慕尼黑？”
施瓦伯格压根没买返程的机票，“我想……一月七号。”他蠕动嘴唇，“回来之后，我就交辞呈。我要退休，过我的新生活，是的，新生活。”
第135章 - 白痴
说是要过新生活，但施瓦伯格还是犹豫了。他喜欢工作，如果从二十岁算起，他已经工作了五十年，就连在西伯利亚时，他做会计也做得很成功。退休之后要做什么？天天坐在躺椅里，抱着猫看书么？或者像费恩斯那样，开家店铺？他倒是可以开家珠宝铺，把家族的珠宝便宜地卖掉。不，也许农场才是最佳的选择，而且，施瓦伯格并不相信雅各布的说辞：一个年轻姑娘为什么愿意和素不相识的老人住在一起？那女人只是为了取悦未婚夫而撒谎罢了。
阳光染红了彤云，枯枝摇晃，裹着大衣的行人步履匆匆。施瓦伯格抚摸雪球，白猫依偎着他的手，喉间传出低沉悦耳的呢喃。这段时间，雪球简直黏人黏得要命，一时一刻也不愿同施瓦伯格分开。“你要乖，亲爱的。”他对猫叮嘱道，“你得教育伯莎……她太调皮了，不像个女孩。”
伯莎胡须抖动，盯着臆想中的敌人——一枚掉落在地板上的紫色跳棋子。“真对不起。”雪球靠到施瓦伯格怀中，轻轻踩了几下，“我那时，我那时养不活你，我不直到下一步要到哪里去，能不能找到工作。家族的财产就那么多，我很怕……我没办法带走你，没办法。但我不该踢你，你是只好小猫。”
“等新年回来，我就退休。还是退休吧！抱着你看看书也挺好。”他拍拍雪球，“我给你们做饭吃，烤金枪鱼怎么样？不吃猫粮和罐头了。宠物店的那个乡巴佬说罐头里放了许多添加剂。”
五点钟，雅各布提前到来。“外面下雪了。”他兴奋地两颊通红，“阿历克斯，我请了假。你什么时候的飞机？是今天的吗？我可以送你去机场。”
“不用，我叫了司机。”施瓦伯格说。他打算将雪球放进笼子，可一向温顺的猫居然激烈反抗，用前爪紧紧抱着他的手腕，“亲爱的，亲爱的，不是去宠物医院。”他让雅各布去拿笼子，“我们不去医院……我要出门几天，雅各布会照顾你俩的。亲爱的，听话，是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过了新年我就退休。我陪着你们，好不好？天天陪着你们。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费了好大力气，雅各布才让雪球安静下来。伯莎在笼子里不满地大叫，伸出一只爪子摆弄沙发靠背的穗子。“雪球和伯莎都是我的小女儿，你不能饿着她们。”施瓦伯格叮嘱雅各布，“伯莎喜欢罐头，她想吃多少就给她多少。让小猫吃饱也花不了多少钱。”
“当然，当然，放心吧。”雅各布拍拍伯莎的爪子，伯莎叫得更大声了。
“嗯，还有——”施瓦伯格打量面前的年轻人，“你就穿成这样去见你未婚妻的父母？”
雅各布穿着平常的厚外套，左边袖子上沾染了半个巴掌大的一块油渍。他戴着丑得要命的绒线帽，鬓边的卷发乱七八糟地冒出来。“我带了新衣服。”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靴子，“你给我买的——就是那次咱们去看《天鹅湖》，你给我买的那身晚礼服。晚礼服很正式，对不对？”
“玛利亚啊。”施瓦伯格摇了摇头，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纸币，“趁现在还来得及，去买件体面的大衣——至少要干净！”
“我有钱。”雅各布拍了下脑袋，“我都忘了！”他急匆匆地跑出去，回来时拎着一大袋苹果。“圣诞快乐！”苹果每个都有拳头那么大，打着蜡，散发出甜润的香气。“我买了最贵的苹果……抱歉，我没办法把苹果包装起来。这次圣诞节不能陪你过了，阿历克斯，提前祝你圣诞快乐！记得我们的约定，从海岛回来之后你就要退休，和我们住在一起。等陛下从美国回来我就去商量房子的事，我会努力说服他的！”
“好的。”施瓦伯格想了想，起身取来一个盒子，“这是……圣诞礼物，但不是给你的。拿去给妮娜吧，你肯定没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
雅各布打开盒子，吓了一大跳，“这个——”
“这是我父亲的收藏品，据说是沙皇的复活节彩蛋。不过我猜八成是赝品，好在上头的宝石总算是真的。”施瓦伯格摆摆手，“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了。”
“太贵重了。”雅各布说，“我不能——”
“不是给你的，你这傻子。”施瓦伯格拿出一枚苹果端详，“行啦，快走吧。现在路上堵得很。记住我的话，要好好喂养我的小猫。”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雪球不断着急地叫着，想要从笼子里出来。“亲爱的，别着急。”隔着笼子，施瓦伯格冲他的猫微笑，“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说不定我会再买只猫，到时候带你去宠物店，你喜欢谁，我就买下谁。”
他招招手，让雅各布过来。雅各布蹲在他面前，仰起头，鼻翼翕动，两颊散落着几颗浅淡的雀斑。
不像，完全不像。施瓦伯格看着那双淡绿色的眼睛，摘掉那只难看的绒线帽，用手指缓缓抚摸那些卷发，直到在后颈停下。
“雅沙，孩子。”他低声说。
他是个坏人，从脑子到肚肠，满是邪恶黑暗的淤泥。雅各布这个白痴，竟然要从他这样一个坏东西身上寻找温暖和亲情。可怜的异乡人，和他父亲一样没人要。好在如今妮娜愿意接受他……野崽子终于要拥有一个真正的家庭了。
“傻瓜，”他按按雅各布的颈子，“你很蠢，知道吗？”
“我知道，”雅各布笑了，“我本来就不聪明。”
“去妮娜家，要有礼貌，不要狼吞虎咽，也不要乱说话。”
“我会把嘴闭紧的。”
施瓦伯格还想叮嘱些什么，可想了又想，再也找不出一个词。于是他拍了下那俄国青年人的肩膀，“去吧。”
雅各布俯身抱住了他，“一月七号下午，我过来找你。”
“不，一月八号。”施瓦伯格说，“我很晚才回来。”
“好吧，那就八号。八号清早我就来。”
雅各布拎起笼子，雪球的叫声已经嘶哑了。“再见，雪球，再见，伯莎。”施瓦伯格走到门口，“对了，你妈妈的信再借我读几天，好吗？”
“就先放在你这吧！反正我们要住在一起。”雅各布咧开嘴，“再见，阿历克斯，明年见。”
雅各布的车开走了，施瓦伯格在床边驻足，一直到路灯燃起。客厅空旷得可怕，他跌跌撞撞地走回壁炉前坐下，找出机票。半小时前飞机就该起飞了……他笑着摇摇头，将机票撕碎，扔进了壁炉。
“我得……休息一下。”他望着跳跃的火苗，“过了新年，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呢。”
他睡着了，再醒来时，白雪降临，覆盖大地。秘书的希望成真了，一个美丽的白色圣诞节。
平安夜傍晚，电话响了起来。电话铃持续了很久，最后转为自动答录机。“阿历克斯，”雅各布的声音沙沙作响，“我和妮娜的家人在一起……你现在怎么样？海岛有意思么？你看新闻了没有？啊，还是那些事。希望你在海岛过得愉快。我想说，圣诞快乐！虽然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嗯，就这样！等你回来！”
施瓦伯格坐在壁炉前正品尝苹果，苹果的汁水淌下来，黏黏糊糊。他反复将雅各布的留言听了几遍，然后删掉了。
雪停了。邻居家门上挂着槲寄生花环。施瓦伯格并不觉得冷，他走到外面，面对皑皑白雪沉思。明年春天，他要再种几棵苹果树，在院子里，在农场里。苹果树会长大，开明亮的白花，结出甜蜜的果实。他将拥有吃不完的甜苹果。
信箱里塞着一份报纸，真稀奇，报社居然在圣诞节加班，施瓦伯格展开报纸，头条赫然入目。
——1991年12月25日，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宣布辞去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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