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阿廖沙去厨房拿了土豆。有些圆白菜,他眼巴巴地看了一会儿。玛莎婶婶见他进来,一言不发地做自己的事。臭婊子,阿廖沙在心里骂道,他恨俄国女人,下贱之中的下贱。
下午,伊万诺夫从矿上巡视回来,坐在办公室里。他有个瓷杯,是他特别爱惜的宝贝。阿廖沙为宝贝瓷杯织了一件衣服,所谓的“茶杯保暖套”,上面用红线绣了一颗五角星。阿廖沙照例为伊万诺夫读报纸,他垂着眼睛念完了头版,就听伊万诺夫粗声粗气,“——你他妈去过列宁格勒吧?”
“去过。”这是危险的话题,预示着一顿比清晨更可怕的毒打,但不能不回答。不回答问题就表明改造失败,阿廖沙还不想肿着脸过半个月。
“混账东西。”伊万努夫啐道,“比阴沟里的老鼠还下作。”
列宁格勒是一次战略性失误,而战争的溃败便是由一次次战略性失误组成。也许他不该选择投降,当初就该和老伙计一起炸得粉身碎骨。或者假意投降,骗美国人过来……浑身绑满炸药,一、二、三——
“列宁格勒是世上最美的城市,你们却把它毁啦!”伊万诺夫翘起脚,点燃一根烟,“他娘的!等解决了你们这群渣滓,老子就自由了。到时候我就搬去列宁格勒……社会主义工人和农民重新建设了这座伟大的城市,它依旧是最美的!等我到了列宁格勒,就会有女护士愿意嫁给我。我要娶个红头发的女护士!唔,最好是短发,爱笑,会给我织毛衣。我们会生活得特别幸福,就像歌儿中唱的那样。”
初冬,云层厚重。施瓦伯格依旧每日五点起床晨跑,七点左右到公司上班。季报令他十分满意,只是昆尼西老躲着他,可以说是完美生活中唯一的瑕疵。
“您讨厌他?”弗朗茨·兰德曼问过,“其实他——”
“我挺喜欢他的呀。”施瓦伯格一脸假笑,“卡尔很招人喜欢,不是吗?”
那次打猎,他反省过——不该操之过急,对吧,优秀的猎手总该富有耐心。“他就是太内向了。”施瓦伯格对兰德曼说,“不太懂人情世故。”
“他也不缺钱,”兰德曼这样解释昆尼西的不求上进,“又没结婚,所以没什么动力。”
“他很富有吗?”
“他额外的收入可比工资多吧——我们经常议论,不理解他干嘛还苦哈哈地加班。”
“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吧?他不讲究吃穿,起码不在公司里显摆。大家伙儿知道他有钱,还是因为鲁道夫·梅耶——他要租房子,您知道,在慕尼黑租房子可是件麻烦事儿,尤其拖家带口的。他好容易才找到一处合适的公寓,等和房东见面,您猜怎么着?”
“是卡尔?”
“对,就是他。鲁道夫说,估计就是看在同事的份上,不然现在房子多抢手,他可不一定有胜算。公寓不错,楼下种着花儿,离幼儿园也不远。后来梅耶住久了才发现,原来那栋楼的主人就是卡尔……”
礼拜五上午,施瓦伯格走出办公室,披上大衣。下雪了,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在一个走廊拐角,他遇到了昆尼西。这位有钱的幸运儿在阴沉的冬日仍然金光闪闪,外表洁净得像一片冰晶。他夹着记事本,工作服上衣口袋里插着两支笔。“上午好,”施瓦伯格主动打招呼,“去车间?”
“上午好。”昆尼西往后退了半步。
算算时间,费恩斯马上就要结束出差回来了。施瓦伯格恶意地盯着那个清瘦的蓝灰色背影,他们一定会干得特别激烈,而作为体贴的补偿,他理应为员工额外放两天假,以满足这些同性恋恶心下流的性需求。
第16章 - 装饰
费恩斯回来了——这个美国人有种神奇的能力,好像能无限膨胀,直到占领整个空间。隔着一个车间,施瓦伯格就感受到了变异的空气。果然,费恩斯正在跟几个工人嘻嘻哈哈,用巴伐利亚方言交谈。施瓦伯格从未听过昆尼西使用方言,这大概是对他这个“普鲁士佬”的某种带有蔑视的尊重。
“冯·施瓦伯格先生!”费恩斯精力十足,“下午好!”
“你好。”施瓦伯格说,“在波恩干得不错。”
费恩斯得意地笑了笑,美国人嘛,永远学不会谦逊。近距离观察,这讨人嫌身材保持得还不错,就是身高非常普通。至于长相,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啰。施瓦伯格认为费恩斯毫无特点,但他的女秘书却觉得“迈克”很让人喜欢,因为“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贝克尔先生对你满意极了,希望你能调过去。”
“哈哈,这就不用了吧!”
是的,当然啦,费恩斯可绝不会调动去波恩。如果去了波恩,怎么能每天开着崭新的2000款汽车和昆尼西同进同出呢?比起升职加薪,男同性恋肯定更重视生理需求。哦,生理需求,没有最强烈的生理需求,他也不会万里迢迢跑到德国——施瓦伯格也看过费恩斯的档案,这家伙在美国同行业公司里干得挺顺利。
圣诞节前,施瓦伯格见了昆尼西一次。昆尼西穿着工作服,脖子里围着一条浅褐色的围巾,打着精致的结扣。这就是同性恋和一般男人的不同之处,施瓦伯格冷笑。昆尼西总会在细节上展示他异于常人的性取向,也许是“同类间”的暗号或默契。报告没有任何问题,施瓦伯格翻动着那份报告,“……卡尔,你得有六英尺高吧?”
昆尼西“嗯”了一声。
“真好。”施瓦伯格放下报告,“超过五英尺九英寸了。”
金头发、蓝眼睛、六英尺,完美的标本。“要是在以前……算了。不过他们恢复了你的待遇了吧?”
“不好意思,什么待遇?”
“就是你的待遇呀,你不是国防军嘛。他们给你补发津贴了吗?”
昆尼西看起来可完全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我那时候还在苏联……听说1952年就给你们恢复待遇了,补发津贴啦,承认贡献啦,连艾森豪威尔都帮国防军讲话呢。真是羡慕,我们这些坏家伙就不行了,你听说过HIAG没有?也快要解散了……”
施瓦伯格假装落寞地叹了口气,对面的那位高级工程师紧张得快要爆炸了,耳朵通红,“其实大家伙儿也就是想找个团体诉诉苦——”
“战争太残酷了。”昆尼西认真地说,“战争是不对的。”
“残酷?”1944年才上战场、一次战役没打完就被俘虏的胆小鬼竟然对战争妄下判断,这差点让施瓦伯格笑出声来。“你总得让老家伙们找个地方聊聊天,”他说,垂着眉毛,“就比如我,孤家寡人,连个住处都没有……”
“格林瓦尔德风景很美。”
“嗐,风景美没用——太偏僻了,我准备卖了那房子,还是搬回城市来。”
“……”
“你手里房产不是挺多的?卖给我一套怎么样?”
逗弄昆尼西真是太有意思了——在他逃走后,施瓦伯格一个人笑了好一会儿。“愚蠢的傻瓜,”他望向窗外,冬季难得的晴朗天气,“‘商量商量’?”
他能想象得出费恩斯中气十足的叫声,“把房子卖给‘达瓦里希’?门都没有!”
“唔,是啊,没门。”施瓦伯格开始写一封回信。疗养院遗憾地通知他,他亲爱的父亲症状更加危险,已经不能坐起来,只能躺着。“我会找时间去探望。”他写道,心里想的却是,祝这老东西赶紧下地狱,他一准儿不会为他浪费半个子儿置办墓地。
这年的圣诞节,施瓦伯格照例独自度过。与前一年有所区别的是,他坐在新家温暖的壁炉前,惬意地品尝热红酒。只要花钱,什么都买得到。电视机里播放着圣诞歌曲,他把商会和公司的贺卡撕碎了扔进壁炉,望着火苗舔舐这些垃圾。昆尼西怎么度过圣诞节呢?不用想,他绝对和费恩斯在一起,忙忙碌碌地准备圣诞大餐——烤一只肥得流油的火鸡,用姜饼搭建小房子。费恩斯那种爱热闹的白痴,会弄棵巨大的圣诞树,踩着梯子往上面挂彩球和亮闪闪的纸袋。他们互送礼物,拍纪念照片,冲洗出来放进相框,摆在壁炉上方。施瓦伯格看了眼空荡荡的壁炉,他也该弄点东西装饰这个房子。
1950
伊万诺夫在装饰屋子。一些拙劣的、制作粗糙的小东西摆在书架上——其实上面压根就没几本书,称之为“置物架”更合适。一个俄罗斯套娃,红色的,第二天,红色的套娃身边多了一个绿色的套娃。两个套娃满脸假笑,仿佛在嘲笑阿廖沙红肿的脚。“怎么样?”伊万诺夫兴冲冲地打开套娃展示,“一、二、三、四、五……七个!厉害吧!大的肚子里藏了六个小的!”
一百个套娃也请不来红头发的美丽女护士,有这功夫不如刮刮胡子。阿廖沙吃力地把水壶墩到铁炉上,“厉害极了,伊万内奇。”
“这屋子太空旷了。”伊万内奇粗声粗气,“因为你是个懒虫,阿廖沙,你没有认真打扫……你看,书架上净是灰。”
“对不起,伊万内奇。”
阿廖沙的手也生了冻疮。春天尚未到来,他心烦意乱。1950年,距离他被俘已过去五年。他三十岁了,落在这个荒凉的极寒之地,做了俄国人的奴隶。五年来他就收到过一封信,准确地说,伊万诺夫告诉他,来过一封信。“不是你家里人写的。”伟大的奴隶主洋洋得意,“我就烧了,正好缺个火引子。”
阿廖沙又震惊,又痛苦。他恨伊万诺夫,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他用尽办法,甚至屈辱地主动求欢,但那混蛋享受着他的“服务”,却不肯吐露一个字,“我他妈又不认识德国字……说不定是问你催债的呢!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抢过谁的钱没还?”后来又嘟嘟囔囔,“是个S开头的名字,姓嘛,我想想……H?是念H吧?我不知道!别问我!我才不要学纳粹的语言!”
“家里还缺点东西装饰。我奶奶可喜欢编织花边啦,你这个假娘们没她老人家手艺精湛。”伊万诺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哎呀,哎呀,让我想想——对了!要养条狗来着!这倒是不用了,”他回过头,紧紧盯着阿廖沙,“你就是我的狗,我这就搞条铁链子栓到你脖子上。”
第17章 - 信
伊万诺夫要不要弄条铁链子,这不是阿廖沙关心的。在这里,他活得本来就不如狗。他只想弄明白谁给他写了封信。就算是催债的也好!他太久没有阅读过德语了……他心烦意乱,打碎了那只绿色的套娃。伊万诺夫骂骂咧咧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娘的!小心点儿!”
阿廖沙失去了食欲。土豆,一成不变的土豆。他疯狂地想吃点儿别的。连着好几天,连那点儿残羹剩饭他也吃不下了。一个夜晚,他缩在床角疯狂地啃咬手指,S开头的名字,是谁呢,是谁呢?他得好好想想,想想——
伊万诺夫洗了脸、手和脚。他把剩水泼到外面,哗啦一声。他站在床前,影子黑黢黢的像座大山。“喂,”伊万诺夫抓住阿廖沙的脚腕,把他拖过来,“你干嘛呢!”
“滚开。”阿廖沙瞪着眼睛,“他妈的,我想干嘛就干嘛!”
他真是烦死了。三十岁,他以前没考虑过活到三十岁。假如战争仍在进行而他没有阵亡,那三十岁的他说不定都升到了将军。该死的俄国人,他愤恨地盯着伊万诺夫,那封信,五年了,他就收到这么一封信……结果被这混蛋烧掉了!阿廖沙越想越生气,他看到伊万诺夫抬起了胳膊,便无谓地昂起头,“你杀我啊!把我吊起来挂矿坑里,明年就有肉吃了!”
伊万诺夫举着手,面露迷惑,似乎陷入了茫然。是啊,一向温驯、听话、服帖的纳粹分子突然变了张面孔,他的“感化教育”宣告彻底失败。“杀了我!”阿廖沙爬起来,手指因为神经质地啃咬而鲜血淋漓,“我不想活了!”
“我……我他妈干嘛听你的,”伊万诺夫低下头,好像被那些血肉模糊的手指吓了一跳,“操,你发什么疯!”
“我本来就是个疯子!”
“你这婊子养的——”
“是啊,我他妈就是婊子养的。”该死的俄罗斯女人,该死的父亲……该死的伊万诺夫,这世上和俄国人沾边的都该死,包括他自己,“我怎么没早把你送进集中营,扒了你的皮,用你的脂肪炼肥皂……”他咬牙切齿,眼泪挂在眼角摇摇欲坠,“你怎么敢烧我的信!你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伊万诺夫吼道,又举起了手,“我想烧就烧,鬼知道那信是不是纳粹分子写给你的!阿廖沙——”
“我不叫阿廖沙!”眼泪掉下来了,“我有名字!我叫——”
“你就是阿廖沙。”伊万诺夫扑上来,山一般沉重地压着他,“你就是阿廖沙!什么狗屁名字,那不是你的名字,阿廖沙才是!”
“我不叫阿廖沙,”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又湿又滑,恶心得要命,“你烧了我的信……”
伊万诺夫压着他,许久没有动作。他虽然瘦,但永远热乎乎地散发着温度。“不就是他娘的一封信嘛,”他嘟嘟囔囔,“就他妈一封信,你就疯成这鬼样子……”
“我他妈就这一封信!”
“行啦,行啦——”
“我他妈就这一封信……”他真是太委屈了。五年了,甚至在更早之前,他被送去寄宿制小学、中学,从来没收到过信。同宿舍的同学们经常收到信和家里寄来的礼物,母亲烤的蛋糕、漂亮的丝质衬衫、崭新的牛皮鞋子和零花钱……他什么都没有,眼巴巴地攥着那点儿可怜的生活费。那些人看不起他,全托他兄弟的福,他们都晓得他是家族里不受宠的私生子,一个淌着俄国女仆血的下贱胚。渐渐地,他不再期望收到信。他弄了点儿药,悄悄地撒到蛋糕上、饮料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痛得满地打滚——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可没有分食给他。后来念了军事学校,他父亲嫌他丢了家族的脸面,彻底和他断绝了关系。无所谓,反正他也从没收到过父亲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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