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房子可麻烦。”伊万诺夫眉飞色舞,“我以前帮邻居盖过房子!他许诺说,我给他盖起来,就给我两普特粮食。那个老狐狸,我给他盖房子,他却不给我粮食,成天找借口。哎呀,后来——”
他的脸色阴沉下去,想必那位狡猾的邻居死于战争,永远不可能赔付那笔工钱。阿廖沙赶紧咽下面包,好了,食物落尽肚中,伊万诺夫至少不会逼着他吐出来。伊万诺夫闷闷不乐地吃了一会儿,“你以前住什么样的房子?”
“普通的房子。”
“胡扯!你肯定住特别好的房子!”
“我父亲不喜欢我,”阿廖沙字斟句酌,“所以,我只有一个很小的房间。”
“哦,当然啦,你老子喜欢你才怪哩。”伊万诺夫的阴郁一扫而空,“生了个儿子,满心欢喜,没几年却发现是个假娘们——你的元首知道你是假娘们吗?”
阿廖沙放在膝头的双手握紧了,“不知道。”
“希特勒那老鬼,被你给骗啦!”伊万诺夫愉快地挥舞勺子,他一笑,鼻子就皱起来,十分孩子气。他也才二十三岁,要是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争,兴许真的还是个大男孩。“你这种假娘们要是被发现,就会被送进集中营,是吧?你觉得你能改造好吗?”
“不能。”
“听说你们德国的大夫手段挺高明,说不定你的元首一高兴,就派个大夫切了你的鸡巴,把你变成个真娘们呢!你想当个真娘们吗?”
“我想。”
伊万诺夫获得了满意的答案,哼着小曲离开了。临走前,他说,“我吃不了!你浪费了太多的土豆。浪费是最可耻的行为,本来喂狗也比便宜了你强,但矿上没有狗——那就便宜你吧!对了,得弄条狗……”
他下了楼,一路唱着那首《乌拉尔的花楸树》。伴着伊万诺夫荒腔走板的歌声,阿廖沙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剩下的炖菜。他太饿了,从小他就吃不饱。那个老女人吝啬于给他足够的乳汁,因为他是私生子,流着下贱俄国女人的血。
伊万诺夫最终放弃了修建新房子的计划。“太麻烦了。”阿廖沙织着毛线,听到他对乌里扬诺夫抱怨,“这个呀,那个呀,我可搞不了。以前修房子哪那么多事情!”
“你不修房子,女护士可就来不了啦!”
“我这也挺好的呀!再说了,我又不会一直待在西伯利亚……”
“是啊,谁乐意住这里……”
“等这儿的工作结束,我就去列宁格勒。列宁格勒可大了!我觉得比莫斯科还大。”
“别瞎说,莫斯科才是最大的!”
“我不管。”伊万诺夫憧憬地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柳芭去过列宁格勒,她告诉我列宁格勒像天堂一样美丽。我的柳芭从不骗我,所以列宁格勒就是最好的地方。”
施瓦伯格相中了一套位于格林沃尔德的房子。那是个不错的地方,位于郊外,地如其名,绿树成荫,掩映着一栋栋精致的小楼。这是慕尼黑的高档住宅区,价位惊人,不过施瓦伯格还是痛快买下,虽然他决定平日还是租住在拥挤嘈杂的室内,只有假日时才回来消遣。
“我买了房子。”他把这事告诉昆尼西,高级工程师面露踟蹰,施瓦伯格不给他敷衍的机会,“在格林沃尔德——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
“哪里好?”
“位置……好。”昆尼西思考着,“安静,风景很美。”
“你在那有房子?”施瓦伯格笑道,“不然你怎么知道那里风景很美的?”
“我去过几次。”
“父母家?”
昆尼西点了下头。现在施瓦伯格一有机会就叫他过来,大部分时间他们谈的是上市的新车型,掺杂着一些私人问题。施瓦伯格发现,这位幸运儿经常用装傻的手段来逃避问题,但他装傻的本领太弱了,通红的耳朵出卖了他。
现在,他的耳朵又红了。“你应该努努力,”施瓦伯格假装严肃,“早点升上去,多赚些钱,我们就可以做邻居了。”
对此,昆尼西的回应是一个几不可闻的“是”。他逃跑似的离开了,施瓦伯格转着手里的铅笔,他要雇个园丁,种一园子香槟色的花,还要种棵花楸木。等到了春天——
不,他为什么要种花楸木?
施瓦伯格放下铅笔,后腰的伤疤隐隐发痒。这是个警示,舒服的日子过久了,人就会心软。他不允许软弱再度占据内心,哪怕一次都不行。
第14章 - 猎物
这年的夏天,空气特别躁动。难得的假日,施瓦伯格在位于格林瓦尔德的新居中,一边吃午餐,一边听着播音员毫无感情的播报。美国人在闹事,这倒不稀罕,美国人永远在闹事。虽然据说德国裔是美国白人第一大族群,但美国人个个都是一模一样的聒噪和吵闹,看不出祖先的影子。就比如迈克尔·费恩斯,永远精力充沛,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他令人厌烦的大笑声。
施瓦伯格雇人在花园里种满了橙色的花儿。眼下花苗刚刚破土,放眼望去一片嫩绿。他站在窗前,盯着那片花苗,新闻连篇累牍,报道那群纽约的同性恋。要是在1938年,施瓦伯格端着咖啡杯,冷笑了一下,要是在1938年的德国,这帮家伙一个都跑不了。人类的渣滓,不但不低调地夹紧尾巴,反而光天化日下吵闹,什么“争取权力”……
卡尔·冯·昆尼西同样是个败类,不会因为他的外表而有所改变。他明明拥有高贵的血统,金发碧眼,最标准的雅利安人,却离经叛道,同一个美国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他的母亲在天堂看着儿子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那得该多伤心。
不过嘛,太容易获得的东西就不会被珍惜。施瓦伯格收回视线,明净的玻璃窗映着他的影子,金褐色的头发、绿眼睛和细瘦的肩膀,怎么看怎么不像话。他若有所思地走回客厅,播音员继续用空洞乏味的声音喋喋不休,“……据悉,苏联当局……”
年的夏天,受美国的影响,联邦德国的同性恋垃圾蠢蠢欲动。仿佛为了响应某种号召,在夏天的尾巴,刑事诉讼法第175条中的条文做出了修改和解释。这样一来,费恩斯和昆尼西可就不必再躲躲闪闪,在公司硬要假装关系清白。
施瓦伯格决定送昆尼西一件礼物聊表祝贺——费恩斯抽中了头奖,被派去波恩出长差。这次去,怎么也得去三个月。把美国佬暂时请出公司后,施瓦伯格感觉空气都清凉了许多。他在午餐时饶有兴趣地盯着角落,幸运儿垂下金色的头颅,雷打不动地吃着蔬菜沙拉,手边放着那个保温杯。
一个费恩斯办公室的小子过去,坐在昆尼西对面。昆尼西抬眼看了看对方,两人聊了几句。大概是聊天气和足球,最有可能是足球,昆尼西承认的爱好。
秋天到了。一年又一年,时间过得飞快。昆尼西换上了毛衣,他的衣服同大多数德国男人一样,就白、蓝、灰、黑几种颜色。费恩斯不在,他似乎无精打采。施瓦伯格恶意地想,他可以给昆尼西介绍几个“那种”酒吧消遣消遣,也许昆尼西用不着他介绍,早就是那边的常客——慕尼黑的“那种”酒吧最近都从地下改为了半公开经营,也许那位热情的美国佬正在汉堡的酒吧里愉快地玩乐,反正他们这种人没有法律和婚姻的约束,私生活还不知有多混乱。
“你有持枪执照吗?”
昆尼西从图纸前坐直身体,在下午这个时间,因为光照的变化,他的眼睛看上去蓝得犹如深海。“有。”他匆匆回答,“但是——”
“那周末来陪我打猎。”施瓦伯格说,“几个公司的高层都要去。”
“我不是高层。”
“你这家伙,正因为你不愿和人打交道,我才为你创造机会。”
“不用,谢谢,我现在——”
“卡尔,”施瓦伯格走到昆尼西背后,将手放到他的肩上拍了拍,“这是命令,必须来——就当陪陪我好啰。其实我也不爱去和人打交道,但是没办法嘛。我们可以装装样子,然后找个借口回城。这样一来,你的任务完成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这样总可以吧?”
昆尼西端枪的姿势倒是挺标准,可扣动扳机仿佛能要了他的命。他沮丧地穿着猎装,靴子勾勒出细瘦的小腿线条。他的直属上司,弗朗茨·兰德曼见到昆尼西,眼珠子差点掉下来。“您怎么把他叫来啦?”兰德曼疑惑地问施瓦伯格,“他——”
“不是大家一起玩玩嘛,”施瓦伯格微笑,“我挺喜欢卡尔的,他工作很出色,不是吗?”
施瓦伯格信守诺言,没过多久,他就带着昆尼西脱离了其他人。“我不会骗你,”他说,擦了擦汗,“我们可以自己打着玩儿,你要是能打到鹿,就可以在壁炉上搞个鹿头做装饰。”
“鹿是无辜的。”昆尼西说,看起来更沮丧了。
“你不喜欢枪?”施瓦伯格举起手中的猎枪,瞄准,打落了一根树枝,“枪是人类的好朋友。”
“狗才是人类的朋友。”
“你的话变多了。”
“我想回去。”
“不行。”
施瓦伯格看了眼手表,“一上午还没过去,你一点猎物都没打到的话,就白来了。”
他们在树林的边缘游荡,说是打猎,实际没开几枪。“我小时候就学会用枪了,”施瓦伯格说,“在我的家族,不会用枪的男人没有存在价值。我记得,我的一个哥哥把枪塞给我,骗我说那是玩具。他肯定希望我走火杀了自己。”
“不会的。”昆尼西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用枪?”
“1944年。”
“在军队学会的?”
“嗯。”
一只鹿出现了,在不远处睁着大而黑的眼睛。鹿拥有一对完美的角,施瓦伯格来了兴致,举起枪。鹿迷蒙地望着他的方向,这傻乎乎的大动物,只要扣下扳机就能获得。但施瓦伯格放下了抢,“你上,”他冲昆尼西比个手势,“这只鹿挺漂亮。”
昆尼西举起手里的枪,耳朵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中泛着红色。“你的姿势有问题,”施瓦伯格从背后搂住他,一手卡腰,一手托起昆尼西的小臂,“要这样。”
他满意地感受到昆尼西的僵硬。幸运儿是个高个子,施瓦伯格这样的身高,要维持搂抱的动作其实非常费力,但他从不会放弃眼前的猎物,“来,瞄准。”
“我不想……”昆尼西说,“抱歉,我——”
“你喷了香水吗?”施瓦伯格突然问道,鼻尖凑到昆尼西的后颈,“你喜欢什么牌子的香水?”
“先生,”昆尼西挣脱出来,“请不要这样。”
“我没怎么样啊。”施瓦伯格摊开手,“我就是想教你怎么正确地使用枪支——真遗憾,”他皱着眉摇了摇头,“鹿逃走了。”
1949
阿廖沙编织出一个毛线筒,也就是所谓的水壶保温套。伊万诺夫又命令他织一个“茶杯保暖套”,而且上面必须得有一颗红色五角星。
“就是五角星,懂吗?”伊万诺夫翘着脚吸烟,吐出团团烟雾,“我听说你们有那种杯子,灌进热水之后,水就一直是热的。”
“那是保温杯,伊万内奇。”
“妈的!早知道该抢几个……”
秋季,茫茫白雾遮天蔽日。阿廖沙已经能熟练地应付伊万诺夫各种各样奇怪的要求。屋子里大大小小的物品几乎都穿上了粗糙的衣服。伊万诺夫固执地认为,这样看起来暖和。
在深秋的某一天,阿廖沙在一块泥地上做了一个小小的陷阱。他想抓住几只小动物,剥掉皮吃肉。他太想吃肉了……阿廖沙贪婪地注视着他的陷阱,等待猎物掉进去,可惜一无所获。伊万诺夫对他失败的陷阱大加嘲弄,“就连最没脑子的老鼠都不会上当,假娘们就是假娘们。”
第15章 - 初冬
初冬一个寒冷的清晨,阿廖沙挨了顿打,因为他没有准备好一杯茶。茶水烫了伊万诺夫的舌头,他大喊大叫,用最肮脏的字眼辱骂,把阿廖沙推出了门,然后又是一下——可能是踢了一脚——阿廖沙没能站稳,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多亏新雪和湿润的泥土,阿廖沙没怎么受伤,至少骨头完好无损。他爬起来,矿工们正排成一列准备上工,表情麻木而平静。
“滚上来!”伊万诺夫怒吼。
阿廖沙低下头,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伊万诺夫在下雪之前给了他件破旧的棉衣,暗黄的棉絮外露,针脚粗糙。阿廖沙很珍惜这件棉衣,他将棉衣拆开来,在秋日最后的阳光下晾晒,然后重新缝补。他要靠这件衣服度过西伯利亚的严冬。
伊万诺夫气咻咻地坐在木桌前,等着阿廖沙给他做早餐。他又被女护士拒绝了,心情格外低劣。阿廖沙当然不会主动触他的霉头,不过伊万诺夫总能找到理由殴打他。伊万诺夫宣称,唯有挨打才能改造好纳粹主义思想。
“臭婊子!”他骂道,“你他妈的想干嘛!”
“对不起,伊万内奇。”
“你这个挨操的假娘们——”
骂归骂,伊万诺夫没有再跳起来给他几巴掌。阿廖沙做了早餐,伊万诺夫吃完,揣着酒瓶离开了。阿廖沙清洗盘子,打扫房间,整理账目和报纸。太阳渐渐升起,雾气弥漫,太阳就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搓了搓手,脚后跟隐隐发痒。
那个俄罗斯老女人说的没错,冻疮这玩意儿,得了一次就会年年发作。治疗冻疮没什么特效药,即便有,也轮不到他这个纳粹俘虏。用伊万诺夫的话讲,痒就剁掉,反正留着也没用,“你那脚还不如女人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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