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站了很久,久到腿脚发麻,久到以为刚刚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梦。
轻轻敲响栖云殿的门,嗓音沙哑道:“……师尊,睡了吗?”
殿内烛火再次点亮,白若一披着外衣打开殿门,神情慵懒,眼中氤氲着一些雾气,有些诧异地看着苏夜,“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师尊如此真实地站在他面前,好似刚刚经历的一切真的就只是噩梦罢了,心事被按捺下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我……我做噩梦了,睡不着。”
白若一微愣,想抬手去揉苏夜的头发,一抬手才猛地意识到,苏夜长大了也长高了,再也不是当年瘦小的少年了,眼前这个双眸澄净到发亮的青年已经长地比他还要高一些了。
“都多大的人了,还被噩梦吓着……”他神情缱绻,语气温和,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侧身让苏夜进来。
苏夜一进门,再也忍不住原本被掩饰地很好的情绪了,他一把拥住白若一,蹭掉了白若一随意披在肩头的外衫,双臂发狠地揽住他的腰身和后背,力气大到像是要将怀中人嵌入身体,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原本睡意阑珊的白若一被苏夜突如其来的拥抱彻底惊醒了,感受到少年埋首在他颈窝,发出细小的呜咽声,他的双手悬在空中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没推开苏夜,他有些茫然询问:“……怎么了?”
“……师尊……”苏夜嗓音有些沙哑,喉咙里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原本他不会说的字,“师尊,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好……今夜月色尚佳,你若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夜打断了,苏夜将他拥地更紧了些,急切开口。
“……不是的,是找个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什么事情都不要管了,就我们两个人……”
最近的睡眠本就不太好的白若一微微有些愠怒,这个徒弟今夜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冒失地在大半夜敲开师尊的门,还这般不成体统地抱着自己,又说出那么莫名其妙的话,一时间,他心里头乱得很,不知道该诘问什么。
“我都知道了……”
白若一猛地一惊,浑身僵硬。
“……你……知道什么?”白若一喉咙攒动,嗓音沙哑,心跳滞了半拍。
“两百年前的苏夜真的好幸福……”
他整张脸几乎都埋进了白若一的颈窝,脸颊趁着温凉细腻的皮肤,呼吸喷洒在上面,引起白若一阵阵战栗,又难以推诿。
“……你怎么还……”那般在意。
“没有嫉妒……也没有去比较……”后半句还没说出口就被苏夜接了过去,他嗓音沙哑,氤氲着暧昧的温柔。
苏夜抬起眼眸,额头几乎抵着白若一的额,挺拔的鼻峰几乎撞在白若一的鼻尖上,彼此紊乱的灼热呼吸就这么喷洒在对方的脸庞上,“……一直都是我,师尊想要保护的一直是我,一直在意的人也一直是我……师尊真的很在乎我吧?”
在乎?
白若一心中大恸,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话不知道怎么从口中出,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斥责的语言说不出口,安慰的话也越来越不会说了,甚至几乎忘记了该怎么呼吸,脸被憋得通红。
从他有意识起,直觉告诉他觉得守护苍生是应尽的职责,他从来不在意任何人对他任何的华章赞美,两百年前从巷子里抱回小苏夜的时候也没期待他对自己如何感激,教他习字修行,护他周全没指望他说一句谢谢,就算后来他做了那样的事情,他也没指望他对自己说一句抱歉……
他对所有人的好是极其不愿意被拆穿的,他宁愿别人觉得他是一个古板冷漠,无情无心的杀伐果断之人,也不愿意被拆穿自己的柔软。
可眼前这个人,是他最在意的小徒弟啊……
是很在乎的吧?
眼睛实在不知道往哪里看,不用看,他也知道苏夜那倒影着璀璨星河的双眸正灼灼望着自己,不然为何脸颊那般滚烫?
他的小徒弟在等着他说话,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浑身僵硬,恨不得当场昏迷了事。
他恍惚间想起前世的苏夜也是那般粘着他,不愿意自立门户,不愿意娶妻生子,不愿意同别人相处,他当时觉得苏夜的成长轨迹不该如此孤僻,应该同各个仙门中的矜贵子弟一般肆意潇洒,而不是一辈子跟着他这个不知活了多久的老怪物……
所以他做了一件令他后悔一生的事情,他找了个理由狠狠斥责了苏夜,将他赶离自己身边,希望他能同常人一般体味人生……
可是他错了……
他看见了少年眼中受伤的神情,可他心中想的是:为了你好。
于是他头也不回……
再后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一次推开,竟将原本甜笑蜜意的开朗少年变成了一个目光阴鸷的杀人恶魔……
如果他当初没有放手……
如果没有任由他恣意妄为……
如果他将他拴在身边看紧了……
惶恐涌入心中,白若一悬在苏夜背后的双手终于落下,紧紧贴在苏夜的背后,密密麻麻的战栗从指尖一路攀爬至咽喉,他颤抖着开口:“这么会不在乎呢?”
是啊!
何苦自欺欺人,若是不在乎,他怎么会教他练字作画、习武练剑?又怎么会无时无刻不担忧着他的安危?又如何会耗费巨大的代价换他重生?
原来,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就是眼前的人。
已是深夜,室内静谧,只有彼此的呼吸萦绕在耳畔,苏夜深吸口气,想要平复情绪,可是心脏跳得还是那么快,他做了一个决定,咬牙开口。
意味着永不回头!那一瞬倾尽浑身力气。
“……师尊,我喜欢你。”
掷地有声,平地惊雷!
“……是这世上独一份的喜欢。”
头昏眼奎,呼吸困难,心脏砰如擂鼓!
白若一阖上双眼,不敢再睁开,浑身滚烫的少年还在紧紧拥抱着他,彼此的体温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烫!烫死了……
怎么会呢……
小徒弟怎么会对他是这种心思?
情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喜欢?哪种喜欢?
喜欢喝冷茶那种?还是喜欢品尝蜜酿那种?
他活了几百年了,在常人眼中就算不是怪物,也是能做祖宗辈的人了,他怎么会被喜欢?被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喜欢……
深深的羞耻感侵袭而来,他为自己同样也在悸动的心而感到羞耻。
怎么可以?孩子还小,还不懂事,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他这个做师尊的不能这么误导他,会毁了他的……
可苏夜一席话,马上让他那颗快要平复下来的心脏再次湍急起来,就像被摧毁的闸门,洪流倾泻,再也挡不住。
“是我大逆不道、罔顾伦常,可是……我没办法……我只是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苏夜几乎不敢看白若一,害怕得到拒绝,可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目光灼灼,就这么狠狠盯着白若一,如狼似虎,不容拒绝。
“我喜欢你,喜欢了两辈子……你可不可以也喜欢我一下?”
师尊……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只喜欢你一个,以前是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懵懂的时候将喜欢错当成了占有欲,再后来被莫名其妙的仇恨蒙蔽了双眼,将喜欢错当成了欲望。
现在,我明白了……
我希望师尊可以好好的,我想让师尊知道……
白若一,我喜欢你!
卷二【踏黄尘】
第89章 师尊又要收徒吗?
月已当空,外间虫鸣聒噪。
白若一熄灯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怎么都睡不着,早些时候的困意阑珊早就被那个莽撞且不知轻重的小徒弟驱散了个干干净净,也不知是心思过重睡不着还是窗外的夏末虫鸣声太过吵闹。
虽已入秋,夜凉如水,可白若一还是觉得燥热,或许是太闷了,要开窗透气才行,他侧躺了很久,估摸着苏夜应该已经离开了,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窗棂,微凉的夜风吹进寝居,稍稍缓和了心头烦躁。
他闭眸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咒,才觉得舒服些,就连此起彼伏胡乱鸣叫的夜莺声都听不见了,正准备关窗,眼尾蓦然扫见一个身影蹲在窗外凉亭下,仅借着月色,他也能认得出那是苏夜。
心脏猛地一颤,白若一手指顿住了。
黑色衣衫的少年托腮蹲在凉亭下,似乎在沉思什么,令白若一心颤的是,他抬头看去的瞬间,少年也刚好看见了他……
少年目光灼灼,澄澈且温柔,他越是这么看着白若一,白若一越是慌乱,猛地松开窗撑,窗户倏然砸下,险些夹着手指。
适才平复的心绪又抑制不住地砰砰乱跳起来,即使再念几遍清心咒也消停不下来,白若一懊恼极了。
那个少年亲口说喜欢他……
不是徒弟对师尊的喜欢,是喜欢白若一,不是喜欢师尊……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凭借着头脑中最后的清明,猛地将苏夜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将门阖上,自欺欺人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太疯狂了!
即使是前世,小徒弟言行举止不是没被他猜疑过,只是他不会往那方面去想,自欺欺人的觉得只要他不说,只要自己不问,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显然,窗外蹲在凉亭边的少年比起以前,简直胆大包天!
简直是口不择言!胡言乱语!
可白若一知道,屋外聒噪的虫鸣被苏夜展开的隔音结界彻底隔绝在外,白若一喜静,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现在,知道的人唯有两百年前的苏夜……
他的记忆到底恢复了多少?
那他知不知道自己被赶走后的事情?那些嗜血、狰狞、狠戾的,挣扎在泥潭里的日子……
应是不知晓的吧?
记忆和情绪是难以剥离的,苏夜还是苏夜,不是魔君……
想到这里,白若一松了口气,他不知道除了天机镜中看到的一部分记忆之外,苏夜还知道了什么?可是天机镜早已经被他彻底摧毁,他希望苏夜这辈子都不要知道以前的事情,是重生,是新的希望,一起不可挽回的罪恶都与他无关了。
刚刚苏夜说想要什么?
是想要和他出去散心吗?
也好,有的事虽然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再去经历,可万一呢?趁着他这个做师尊的还在,还来得及扶一把……若是他不在了,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隔着薄绢窗棂,幢幢竹影被月光投射在屋内地板上,白若一倚在窗框边,像是下定决心般,却又重新拾掇起作为师长的语气,开口道:“你若是想要下山,就赶紧回去睡觉,明日一早禀明山主,我们就出发。”
一口气把话说完,就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看起来很清白,就像是做师尊的带着自己的小徒弟下山历练罢了,可又经历了刚刚那番小徒弟大逆不道的话,他竟生出了一种自己拐带小徒弟私奔的羞耻错觉。
而蹲在窗外凉亭下许久的苏夜,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一阵恍惚,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很久。
愣到窗内的白若一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说话声音太小,苏夜离得太远没听清?又或者是隔音结界不小心框在了凉亭与窗棂之间,他那句话白说了?或者苏夜见他阖上窗棂后就离开了,他那句话是不是对着空气说的?
越想越恼怒,也不知在恼怒什么,可他绝不会再说第二遍!
“……好。”
门外的少年终于开口,像潭边的满树红枫,洋洋洒洒飘落潭中,激起涟漪,这一下,潭底的汹涌暗波猛地被唤醒,叫嚣着,激烈着,可潭面依旧平淡,那小小插曲荡开的涟漪很快就被抚平,至少表面上是。
少年拾掇着脚步,一点点走开,栖云殿的大门离凉亭不远,可苏夜却好像走了很久,最后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隔音结界外。
这一下应该是真的走了。
白若一一直紧绷着弦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没有虫鸣聒噪,没有闷热地透不过气,可他依旧觉得很烦躁,越静谧越烦躁……
一夜无眠。
翌日,苏夜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估摸着早已错过了早膳时间,昨夜不知怎么,几乎一夜未眠,心事重重,直到天将亮,他才倦怠睡去,以至于误了时辰。他匆忙洗漱穿衣,又随意往冰绦中塞进一些日常用品,包括他自己最喜欢的蜜酿和师尊夸过不错的糕点。
敲响栖云殿的门,并未有人回应,想必师尊早就起身离开,难道是他没来得及奉上糕点,师尊自己去觅食了?
往外走着,他遇到了饭堂用完早膳的弟子在纷纷议论着什么,偶有夹杂着“辰巳仙尊”之类的字眼,小狼崽耳朵立马竖起,全神贯注地跟在那群弟子身后。
那身型滚圆的弟子一边往嘴里塞着馒头,一边含糊不清道:“仙尊要出远门,今日好像是最后一次在束修堂上课了,明日开始晨修课由君撷仙君上了。”
苏夜听得得意,若是真的有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早就得意地晃悠起来了,师尊昨夜亲口说要带他下山的。
另一个弟子兴奋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君撷仙君多温柔啊!终于摆脱辰巳仙尊了,我的天,他可真是凶悍地要命!和仙尊共处一室那简直,炎日飘雪,三伏结霜啊!”
这话一说,苏夜有些不乐意了,师尊有那么凶吗?师尊其实很温柔,只是不会表达罢了,他们不愿意同白若一相处,他苏夜还不舍得让他的师尊抛头露面呢!
“不过听说这一次仙尊下山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听说今天仙尊会点几个人测试下灵力修为,都传得沸沸扬扬了,说是要委以重任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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