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澈轻轻一笑,没说话。
杨帆越发好奇,明知人家不愿搭理自己,非要挑逗着他说话:“既然城中看不出异样,你干嘛巴巴跑这一趟?难不成想沾沾庐州城的文气,来日也去考个进士及第?”
张景澈脸色微乎其微地一沉,过了半晌,他睁开眼,发现杨帆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被这定边侯缠得没辙,只得低低道:“探访故人罢了。”
杨帆不由一愣。
一行人寻了间小客栈落脚,张景澈换上素衫青衣,带着两名幽云卫,本打算悄无声息地出门,谁知刚到客栈门口,就被杨帆堵了个正着。
“哟,衣服都换好了,这是要出门啊?”那讨人嫌的定边侯弯下眼角,似笑非笑道,“既是探访故人,不如……一起吧?”
张景澈后退半步,语带双关:“我和侯爷未必是一路人。”
杨帆伸手一勾,哥俩好地环住张景澈脖颈,将人拖了过来:“别说的这么肯定,保不准咱俩就是殊途同归呢!”
张景澈实在想不明白,这定边侯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年初从北边回来时,还对他百般嫌弃,多说两句话都不屑。如今却是上杆子往前凑,牛皮糖似的撕都撕不下来。
杨侯爷毕竟身份贵重,张同知拿他没辙,只能任其跟着。
一行人没乘车,辗转问了路人,寻到一处偏僻的街巷。巷子里只有一户人家,庭院虽然不小,门户却颇为古旧,墙头探出森森古柏,僻静中透出一丝红尘不惊的清幽。
张景澈拾阶而上,叩响门板,片刻后,一名老仆模样的男人开了门:“你们是……”
张景澈拱手施礼:“敢问,此处可是王宅?”
老仆迟疑道:“我家主人正是姓王,敢问您是……”
张景澈还没说话,他身后的杨帆抢着道:“王宅?可是王文钊王大学士?”
王文钊乃是承平三年的状元,才学自不必说,比才学更过硬的是一身耿直的臭脾气。承平帝对他颇为器重,曾钦点他为翰林学士,为一干皇子授课。定边侯身为东宫伴读,也曾在王大学士座下受教,有师徒的名分。
他看了张景澈一眼,终于想起,那竹骨扇子上提的诗句,正是王大学士的笔迹。
老仆点点头,又道:“敢问两位是……”
张景澈欠了欠身,神色极为恭敬:“在下曾蒙王大学士指点文章,算是他半个学生……当年老师病逝,在下远在京中,未能前来吊唁,一直深以为憾。此番经过庐州城,特意来祭拜一二。”
老仆这才恍然:“原来是这样,两位请进吧。”
王文钊学问深厚,脾气更是不小,当年杨帆还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熊孩子,在王大学士堂下听讲时,没少挨手板。熊孩子不懂事,自觉受了气,总要千方百计地找回场子,自此过上了和老师斗智斗勇的日子……如今想来,竟已恍如隔世。
王大学士祖籍庐州,三年前因病过世,其子扶灵回乡,棺木就葬在王家祖坟。张景澈穿庭而过,只见院落陈旧,显然是年久失修,便知王家族人都不住在此间,唯有几个老仆守着孤零零的院落。
老仆将两人领到祠堂门口,便去忙自己的事,张景澈没计较他们的怠慢之处,径自走上石阶,推开祠堂大门——一股幽冷腐朽的气息迎面扑来,春光被排斥在外,成了阴阳相隔的两分地界。
张景澈抬起头,见香案神牌上写着“先考王公讳文钊”几个大字,当即撩衣跪倒,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响头。
他直起身,就见那总是吊儿郎当没正形的定边侯也跪了下来,脸上换过一副恭敬肃穆的神气,同样磕了三个头。
“承平十七年,王大学士蒙圣恩外放为安徽学政,主持当年乡试,”杨帆淡淡道,“你说自己曾在王大学士座下受教,应该是在那一年中举吧?”
张景澈没吭声。
“一省学政品级不高,前途却不小,皆因每年的春闱秋闱都由学政主持,较真论起来,一省的学子都是学政门生,”杨帆低声道,“当今将王老大人外放到文风最盛的安徽当学政,就是想让他积累些资历,等过两年,调回京中,便能名正言顺地入阁为臣。”
张景澈闭上眼,指尖微微颤抖。
杨帆叹了口气,忽然问道:“王老大人身子一向硬朗,你知道他是因何病逝的吗?”
第15章 师恩
“四……五年前,也就是承平十七年,王老大人主持安徽秋闱,亲点一张姓学子为解元,对其文章大加赞赏,”杨帆低声道,“王老大人说,此人文采高妙,胸有丘壑,观其文风,根本不像舞象之年,他日一飞冲天,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只是老师没想到,这个他青眼有加、极力看好的少年解元,最终却没能参加那一年的会试。”
杨帆话音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张景澈:“张同知,你可知是为何?”
张景澈面无表情。
“我也是道听途说……据说那张解元家境贫寒,只有一个老母,每日里做些针线,将他辛苦拉扯大。那张解元大约还盼着高中之后,将老母接入京中享福,却不想张大娘那一日上街,不知怎的得罪了淮南王世子,被纵马逞凶的刘世子拖出半条长街,一头磕在王府的石狮子上,人就这么没了。”
杨帆叹了口气:“那张解元自小跟老母相依为命,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偏偏当时,淮南封地未撤,那淮南王在江南地界上直如土皇帝一般,便是朝廷也拿他没法。”
“张解元求告无门,又被淮南王百般追杀,只得以身饲虎,亲手手刃了淮南王世子……”
张景澈蓦地打断他:“侯爷,都是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了!”
杨帆没听他的,自顾自地说道:“依我大殷刑律,杀人者死,何况他杀的是有正经册封的藩王世子!也就是他家人没了,若还活着,少不得要诛灭九族!王老大人辗转听闻此事,心痛的无以复加,短短半月,向朝廷接连上了十几封奏疏,几乎是将能走的关系都走遍了,能用的人脉也都用上了,只求保下那张姓学子一条性命。”
张景澈头一次听闻这段秘事,不由怔住。
“后来,朝廷下令撤藩,却不肯饶过那张姓学子的性命,理由也很冠冕堂皇:若是自家有冤屈,便能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还要王法律条做什么?长此以往,任谁都能私刑处置仇人,天下又要乱成什么样?”
张景澈冷笑了笑,就听杨帆话音微顿,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道:“……只是说这些话的学究们也不想想,若是王法律条真的管用,人家堂堂解元,谁又乐意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拿自家性命去跟一头不学无术的禽兽同归于尽!”
张景澈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杨帆自知失言,自嘲地笑了笑:“王老大人真心爱惜此人才华,不惜千里迢迢赶回京中,入宫求见圣上,在宫门口跪了一天一夜。”
“当时正值隆冬,刚下过雪,滴水尚能成冰。王老大人年事已高,千里奔波已是操劳不堪,哪禁得住在冰天雪地中跪上一宿?没等圣上松口,人已经昏过去,被内宦送回府中,当日便发起高烧,后来的一病不起,泰半也是由此而起。”
张景澈突然浑身颤抖,身陷北勒、受尽毒打时尚能面不改色,却在定边侯轻飘飘的三言两语中难以自抑。
杨帆掀衣而起,在他肩头拍了拍,似乎想说什么,又觉得到了这份上,说什么都是多余,只得叹了口气,当先走了出去。
张景澈战栗半晌,抬头看着那方黑黝黝的神牌,半张脸藏在暗影里,眼眶不为人知地红了。
当他身陷炼狱、被仇恨煎熬时,当他浑身披血、在九死一生的境地中辗转嘶嚎时,原来不是孤立无援,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想着他、念着他,为他竭力奔走。
哪怕最终无果,这份情谊已经是他此生可望而不可求的奢想。
“老师,”张景澈在心里轻声唤道,“我走了。”
虽无正经的师徒名分,但是这份恩情,却是他与这个怕硬欺软的世间最后的和解。
张景澈再次叩首,三拜之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杨帆在祠堂外等他,那猫嫌狗不待见的定边侯一天不挑事就手痒,此时正拿着一根小棍,逗弄地上的蚂蚁。张景澈没理会他,径自错身而过,杨帆慌忙起身,不见外地一伸手,勾住他脖子。
张景澈想到这人的爪子方才还抓过蚂蚁,脸色登时沉了:“撒手!”
杨帆嬉皮笑脸,仿佛刚才在祠堂里的满脸阴郁只是张景澈看错了:“别这么见外嘛,你我都曾在张老大人堂下听讲,勉强算是同窗……唔,叫声师兄来听听?”
张景澈皮笑肉不笑:“要是我没记错,卑职应该比侯爷大吧?”
杨帆皮厚得很,当即顺杆爬道:“那就是我叫你师兄……师兄!”
张景澈膝弯一颤,满身鸡皮疙瘩差点掉下来。
他拖着个没皮没脸的定边侯往外走,等候在外的幽云卫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眼睛瘸。走出去一两百丈,杨帆闻到热汤面的香气,于是拉住张景澈:“赶路赶得急,还没用午食呢,先填填肚子。”
张景澈将他拽住自己衣袖的爪子扒拉下去:“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定边侯没别的好处,唯独一双耳朵长得稀罕,但凡他不乐意听的话,统统被过滤出去:“什么?你也饿了?那正好,赶紧的,本……本少爷也想尝尝这庐州城的牛肉面,你身为师兄,不该一尽地主之谊吗?”
他三拖两拖,硬是将张景澈拖到面摊上坐下。
张景澈他被缠得没法,实在不明白自己哪里得了定边侯的眼缘,竟叫他死缠烂打,也要认下自己这个便宜师兄。
自大殷立朝以来,文臣武将泾渭分明,张景澈无意与一品军侯牵扯过多,要了几碗面,低头用面汤占住嘴,将杨帆喋喋不休的聒噪当风声放了。正吃得满头大汗时,身旁走过几个中等身量的汉子,在邻桌坐下,也要了热汤面。
张景澈一开始并没留心,却是坐在他对面的杨帆微一皱眉,手上的筷子落在碗沿,敲出余韵不绝的“叮”一声响。
张景澈敏锐抬头:“怎么了?”
杨帆摆了摆手,凝神听了片刻,张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运笔如风地写道:“那几个人口音很奇怪,仿佛舌头捋不直,不像中原人士!”
两张桌子离得不近,此处又临着街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非得如定边侯这样的练家子,耳目才能这般灵敏。
张景澈同样蘸了茶水,在桌案上写道:北勒?
杨帆摇了摇头。
张景澈又写:东瀛?
杨帆思忖片刻,微微点了下头。
两人对视一眼,在电光火石间达成共识,张景澈埋头继续吃面,杨帆则拈着筷子,将面碗敲得叮当响,随口闲扯些花街柳巷的风流轶事。
张景澈被他吵得耳朵疼,恨不能从哪变出两团棉花,将耳朵堵上。好容易等到邻桌的矮小汉子吃完,张景澈使了个眼色,两名幽云卫会意,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两拨人一前一后去的远了,杨帆方沉声道:“自我朝立国以来,东瀛虽未称臣纳贡,却也一直相安无事……只是这两年,东瀛国内战乱频发,好些没了生计的浪人武士来中原讨生活,有时也会干些偷鸡摸狗、伤天害理的事。”
他话音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些人一直盘踞在江南沿海,庐州却是深入内陆……这几个东瀛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张景澈吃完面,问面摊老板要了一碗茶,一边吹去热气,一边慢慢喝着。
杨帆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哎,问你话呢!”
张景澈被他一怼,滚烫的茶水险些洒在身上,神色颇为无奈:“我又不是东瀛人肚子里的蛔虫,侯爷问我,我问谁去?”
杨帆长眉倒立,就听张景澈下一句道:“不过这世间人来人往,所为者无非两桩,要么是名,要么是利——这些东瀛人久在海岛,不开化惯了,自然不会图名,那就只能为利了。”
定边侯没型没款地趴在桌上,犯欠的爪子反复推动木筷:“什么样的利益,能让这些东瀛人不怕官兵、不嫌麻烦,从沿海赶到这里?”
他一时使大劲,筷子咕噜噜滚到张景澈手边,沾满汤汁的筷尖蹭过袖口,留下一块黄豆大的污渍。
张景澈抬起头,凉飕飕地睨了他一眼。
杨帆略带讪讪地蹭了蹭鼻尖:“不是有心的……大不了等回京后,我赔你一件就是!”
张景澈嫌弃地别过头。
这几名东瀛人出现得蹊跷,且不说这庐州城有什么吸引他们的地方,单是一路上的通关路引就是个大问题。但他们不仅来了,还大摇大摆的进了庐州城,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张景澈不清楚他们的来意,但他隐约猜测到,这些人并不是自发行动,身后必定有人指使。
而且这个指使之人,身份怕是不低。
张景澈的猜测没有延续太久——幽云卫办事牢靠,一路尾随东瀛人跟到他们落脚的客栈,记住地点后,回来告知了张景澈。张同知沉吟片刻,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抓了!”
为首的幽云卫统领吓了一跳:“就这么抓了?”
一旁的杨帆似笑非笑:“不过是几个藏头露尾的东瀛贼子,抓了也就抓了,还需要挑日子吗?幽云卫不便动手,就让本侯的亲兵去,若有不长眼的问起,自有本侯担待!”
定边侯发了话,幽云卫再无顾忌,留了两个人守在客栈,剩下的倾巢而出。
幽云卫是张景澈一手创立的,每一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本以为抓几个东瀛浪人不过是手到擒来,谁知还真出了纰漏。
当晚,趁着夜深人静,幽云卫悄无声息地摸到客栈,准备动手之际,却发现这帮东瀛人也换了夜行衣,正打算漏夜出门。为首的幽云卫心念微动,冲身后打了暂缓行动的手势,一路跟上去,就见这帮东瀛人在城里兜了半个圈,径直往城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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