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帮主眼神闪烁,含糊其辞:“钦差大人是什么意思?在下可听不懂了。”
张景澈笑得温柔:“听不懂就算了……只是昨晚,有几位东瀛来的客人登门造访,被在下拦住了,宗帮主可要见一见,顺便听听他们怎么说?”
宗帮主悚然变色:“你说什么?”
张景澈长身而起,从过分宽大的袍袖里摸出一把竹骨折扇:“在下这便告辞了,宗帮主若想知道来龙去脉,不妨跟着来。”
他嘴上说“告辞”,人已片刻不停地走出去,门口的店小二还想拦着,被幽云卫轻轻一推,身不由己的让到一旁。
宗帮主迟疑再三,还是跟了上去。
第17章 弩机
“钦差座船沉没”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李文斌再一手遮天,也不敢当面打朝廷的脸,一边急三火四地着手调查,一边八百里加急传信京中,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明白。
姑且不论承平帝和朝堂诸公作何反应,消息传入东宫时,刘彦昭正在张景素的殿阁中用膳。从昭阳殿女官到从一品的太子侧妃,张景素可谓鱼跃龙门,她换下青缎宫装,穿上锦绣华服,学着宫中贵人一般高绾发髻,插上金玉珠钗,隐隐可见天家富贵。
宫中饮食自有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每道菜不能动过三筷,更不近人情的是,如若不得上位者允许,如太子妃之尊也只能陪侍在侧,不得入坐。
刘彦昭素来仁厚,自然不会让新娶进门的侧妃站着,两人相对而坐,偌大的殿阁一片安静,宫人内宦屏息凝神,只有碗筷碰撞的动静偶尔响起。
就在这时,东宫身边一个名叫“月照”的小内宦疾步而入,规规矩矩地伏地叩了头:“殿下,江南送来急报。”
刘彦昭不喜用膳时被人打扰,正待发作,听得这一句,神色顿时变了:“说什么了?”
小内宦跑得连喘带颠,却不敢放大声,气息压得极低,颤巍巍道:“说是……张同知的船快到扬州时遭遇了风浪,不知怎的,居然沉了……”
只听“当啷”一声,刘彦昭皱眉回头,却是张景素一时失神,筷子脱了手,咕噜噜滚落地上。
张景素吓了一跳,忙起身请罪:“妾身失礼,望殿下恕罪。”
刘彦昭不欲为这等小事发作,向那小内宦追问道:“定边侯和张同知呢?”
月照战战兢兢道:“不、不知所踪,听说江南总督正在紧急搜救,只是到现在都没音信……”
刘彦昭眉头紧皱,脸上沉着浓重的暗影。
谁也没料到,张景澈此番南下,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自己先出师不利。消息传出,不仅京中震惊,江南总督李文斌也乱了方寸。他坐镇江南多年,自然知道这富甲之地藏了多少龌龊,本已做好软硬两手准备,谁知钦差本尊尚未现身,人却突然没了。
“岂有此理,究竟是谁这么胆大包天,竟敢在江南境内动手劫人?”李文斌在江南总督府焦躁地来回踱步,时近四月,内院繁花似锦,团团富丽簇拥凉亭,他勉强压着声气,眼底一片风雨欲来,“不、不对,旁人没这么大胆子……难不成,是哪个不要命的江湖帮派,或是那帮倭人听到什么风声,狗急跳墙?”
亭子里坐着个中年文士,留着三绺美须,年轻时应该颇为风流。此人姓孔,名叫孔一航,是个博闻广识、兼学杂家的主儿,虽无功名傍身,却深得李文斌信任。
“大人说的是,”孔一航道,“江南是您的辖下,一般的宵小之辈,自然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可若有人监守自盗,玩了一手贼喊捉贼的戏码,这就不好说了。”
李文斌品出他的言外之意,眼睛危险眯紧:“你是说,那姓张的……是在暗度陈仓?”
“有心为之也好,暗度陈仓也罢,都不是最要紧的,” 孔一航沉声道,“大人,到了这份上,你还看不明白吗?”
李文斌一愣:“看什么?”
“京中传来消息,太子大婚,不日就要入朝听证,平王一派逐渐失势,如今江南又发了灾情,朝廷遣使南下……这是来调查灾情吗?这分明是要抓大人的把柄!” 孔一航压着嗓子,一字一顿,“这些年,大人和平王之间的来往,龙座上的那位都看在眼里,往日里,他宠爱平王,默许他和太子争锋,因此不闻不问。可是现在,当今一心安抚定边侯,明摆着将平王当成弃子,您和平王的这点交情,怕是会变成催命符!”
李文斌两腮绷得死紧,良久才道:“陛下对本督向来信重,应该……不至于此!”
孔一航端详他片刻,不轻不重地落下最后一块砝码:“虽说这些年,当今对大人也算倚重,可天家为人,向来是过河拆桥……当年,淮南王镇守江南,几番逐走东海匪寇,功勋堪称不世,又是龙子凤孙,结果怎么样?为了一个刁民不知真假的几句伪证,封地被撤、王位废除,终身圈禁宗人府!”
“您再得当今倚重,又能比得过当年的淮南王吗?”
李文斌瞳孔骤缩,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捏紧,又是隔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么……依先生的意思呢?”
孔一航蘸了些许茶水,在桌案上一笔一划地写道:从龙!
李文斌倏尔睁大眼,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被各路人马惦记的“钦差”换下行商装束,穿着破破烂烂的布衣,将身边的十来名幽云卫化整为零,混入无家可归的流民队伍里,跟着饭馆掌柜的——海潮帮帮主宗郁离开庐州城,一路往东而去。
海潮帮盘踞江南多年,一草一木了熟于心,宗郁避开官道,只往人迹罕至的山沟里走,途中几番与巡查官兵擦肩而过。越往山里走,道路越崎岖难行,叫宗郁没想到的是,张景澈看着文弱,这一路却也跟得极紧,丝毫没有耽搁行程。
“倒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钦差大人这般超凡脱俗的人物,竟也是个练家子……”宗郁话没说完,就见张景澈回过头,脸上不知涂了什么颜料,将原本丰神俊秀的面目抹得青黄浮肿,就跟十天半个月没吃过饱饭似的,熟人当面都未必认得出。
宗郁猛地一咬舌尖,被“超凡脱俗”四个字噎住了。
又走了大半天,树林深处冒出细细的炊烟,仔细一听,隐约有人声传来。张景澈心生疑窦,命人拨开前头灌木,只见山道尽头是一片还算开阔的谷地,山谷里搭着草棚,住了好些衣衫褴褛的流民,一水的面黄肌瘦,显然是多日没吃饱过。
张景澈恍然:“难怪城里城外都没见到流民的影子,敢情是被宗老板收拢在这里?”
宗郁嗤笑一声:“这才多少人?钦差大人看到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张景澈定睛细瞧,发现宗老板说的没错,这片山谷虽然开阔,顶多不过一两千人,而此番江南遭灾,千顷良田化为汪洋,流离失所的饥民不下十万,岂是小小一方山谷能装下的?
“其他人呢?”张景澈沉声道,“那是数万难民,就算李文斌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将人藏得无影无踪吧?”
宗老板走得渴了,从腰间解下水囊,仰脖灌了一口:“这他娘的谁知道?那姓李的狗官滑溜得很,老子手下的兄弟探查了好久,连根头发丝都没摸着!”
张景澈定定看着他:“宗老板若真毫无线索,这幕后之人怎么会铤而走险,专门派东营杀手前来灭口?”
宗老板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宗老板肯带在下来此,就是想为这些难民讨个公道,你我如今坐在同一条船上,宗老板若还有所隐瞒,岂不是让在下想帮忙都无从下手?”张景澈淡淡道,“您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在顾虑什么?”
宗老板咬了咬牙,从腰间解下一只破破烂烂的麻布口袋,掏出一样冷冰冰、硬梆梆的物件,拍在张景澈手里。
张景澈低头瞧了眼,脸色骤然凝重:“这是……哪来的?”
“是我手下兄弟拼了命送回来的!”宗老板沉着脸,“别问我是从哪捡到的,我也不清楚……我兄弟被那帮官兵追杀,回到帮中时,只剩一口气。他挣扎着把这东西交到我手里就咽气了,我连话都来不及问明白!”
张景澈:“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宗老板摇了摇头。
张景澈微微叹了口气。
宗老板不认识也不稀奇,这玩意儿名叫弩机,顾名思义,是装配在强弩上的。自大殷立朝以来,强弩便是重器,□□高皇帝之所以能逐走北勒,定鼎中原江山,一半靠民心所向,另一半就是倚仗强弩之利。
既然是重器,自然不会像菜刀斧头一样满大街可见,从□□朝至今,强弩的铸造都是军中机密,从画图、铸造零件,到装配成型、应用军中,每一道流程都须经由内阁允准、御笔朱批,否则就是谋反重罪!
张景澈潜伏北勒一载有余,不仅知道强弩的重要性,更看得出手中半块弩机的非凡之处——那并非常见的青铜弩机,而是用精钢打造,强度和韧性更在军中装备的强弩之上,威力可想而知。
“这不是军中制式,多半是有人私炼铁石、私自铸造,”张景澈掂着那半块弩机,心中惊疑不定,“无论私开铁矿,还是私自制造军中重器,都是谋逆之罪,一旦事发,就是九族连坐——这李文斌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放着好好的封疆大吏不当,非要将一家老小拖上死路?”
这口东窗开得不小,一旦事发,满门抄斩都不为过。虽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可是要多大的利益,才能让堂堂封疆大吏自己往死路上闯?
张景澈稍一转念,已经有了猜测。他轻装简从,悄无声息地混入流民堆里,靠着干粮开道,三两下就跟饿了几天的难民打成一片。
和张景澈比邻而住的是个精壮汉子,家在扬州府左近,因开春发了桃花汛,田地被淹,没了生计,迫不得已背井离乡。他仗着身强力壮,本想找份差事糊口,却不巧撞见官兵拉壮丁,万幸被海潮帮救了,总算捡回一条小命。
“那哪是拉壮丁?分明是拿人命往里填!”汉子接过张景澈递来的水囊,仰脖灌了两口,愤愤不平地一抹嘴,“我有两个同乡,是发水那阵一并逃出来的,他们运气没我好,被官兵抓走了……我跟宗大哥说了,他派了好些兄弟,千辛万苦,总算救出来一个,不过半个多月,已经是连累带病,瘦得皮包骨。据我那兄弟说,被抓走的流民都被押到一处荒山,每日只将山洞里开出的乱石往外运,吃不饱也穿不暖,不到半个月,同一拨人已经没了一小半,唉……”
张景澈沉吟片刻,问道:“那些官兵都是在哪抓人?”
说话间,随行的幽云卫已经用肉干煮了一锅汤,香味飘出二里地,引得不少饥民回顾。张景澈十分大方,将肉汤分给众人,又亲手盛了一碗,塞到说话的汉子手里。
汉子很是感动,又见张景澈虽是流民打扮,谈吐却颇不凡,更多了三分好感:“就是在扬州府附近的小镇上……听其他人说,这些官兵原本只在城镇上搜寻流民,这几日不知抽哪门子疯,连荒山老林都不放过,再这么下去……嘿嘿,找到咱们这里只是迟早的事,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他本是随口牢骚,殊不知这一日是犯了太岁还是怎的,待到入了夜,果真招来了瘟神!
这伙流民聚集在此的时日不短,行事也很谨慎,一到夜间就熄了篝火,唯恐火光引来巡逻的官兵。然而这一宿,将近子时之际,突然传来铺天盖地的马蹄声,流民们从睡梦中惊醒,慌不择路地逃到空地上,就见山谷四周亮起火把,呼喝声、刀柄声、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
为首的官兵排众而出,看模样至少是个把总,“刷”一声抽出随身佩刀,声音从铜吼中传出,响彻山谷:“本将乃是应天府游击将军赵芮麾下把总,听闻有流寇在此盘据,特来清剿匪徒!”
聚集在此的流民大都是寻常百姓,哪见过这等阵仗?一时信以为真,不由哀哀求告:“官兵老爷,我们不是匪徒,只是家乡遭了洪水,无处安身,这才流落至此……我们真的是良民啊!”
把总神色冷漠,不为所动:“若不是匪寇,即刻束手就擒,待得清点完名册,便可为尔等重录户籍、发放田地……倘若负隅顽抗,与匪寇沆瀣一气,格杀勿论!”
流民大多胆小,所求无非一日三餐、片瓦容身,听把总这么一说,当即熄了奋起反抗的心思,老老实实地站到一边,等着官兵将绳索套在自己脖子上。
当然,这中间也有明白人,或许是曾有亲朋好友被官兵带走,至今下落不明,眼看一众流民信了官兵的诓骗,不由高声呼喊:“别信这些狗官的说辞!我家大哥被他们掳走,至今下落不明,连尸首都没寻到,他们……”
话音未落,破空声骤然炸开,一支弩箭循声而至,从前胸直透后背,豁出一口血窟窿。
把总高举长刀,隔空虚砍:“胆敢妖言惑众、顽抗拘捕者,这便是下场!”
鲜血流了遍地,流民们瑟瑟战栗地挤作一团,再不敢吭声。
山谷里一片人仰马翻,幽云卫统领趁机溜到张景澈身旁,附耳低声道:“大人,这些人确实是应天府官兵……他们来者不善,咱们还是先避一避吧?”
张景澈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第18章 私矿
难民聚集的山谷遭到官兵围剿之际,一艘商船从杭州府附近的港口驶出,借着夜色掩护,无声无息地滑入汪洋深处。
甲板上的船员一概做行商打扮,乍一看和走私出海的不法行商没什么分别,但是仔细打量,就能发现他们言谈举止格外利落,有种刀削斧劈的硬朗感。
那是常年行伍方能浸润出的做派。
船舱内室亮着一盏油灯,杨帆独坐灯下,铺开一卷海图。他同样换过一身行商装束,眼睛懒洋洋的似睁非睁,信手在图纸上标注出方位。
舱门突然被人推开,卓九思走了进来,蒲扇大的巴掌在杨帆肩上推了把:“大帅!”
杨帆惊了一跳,一张脸差点被摁在海图上:“浑叫什么呢?老子早就交了帅印,现下是最自在不过的一介富贵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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