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昭虽说心里不痛快,却也没有问罪的意思——这毕竟不是什么大事,谁还没有几个旧相识?可张景素如此做张做致,倒显得这事另有隐情,反而惹出刘彦昭的疑心。
他沉默片刻,觉得不好为这等小事发作,可再瞧着张景素,横看竖看都不顺眼,连那副花容月貌也失了颜色。他心中烦闷,索性眼不见为净——将茶碗往桌上轻轻一放,径自起身走人。
满屋子的内宦宫人跟着退了干净,独留张景素一人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
一夜的光景悄然而过,当夜色滑入晨曦时,东海之上的无名小岛也起了波澜。天光乍亮之际,巡逻的东瀛岗哨突然发现远处海面上有船经过,一声震天响的呼哨声后,原本停在港湾里的战船蜂拥而出,将毫无防备的商船团团围住。
商船主人是个面容猥琐的中年男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伏倒在地,不住叩头。那倭人首领上得船来,冲手下使了个眼色,跟在他身后的东瀛浪人当即冲入船舱,将船上所载的货物一一搬上甲板。
船主吓慌了神,拉住倭人首领的衣襟不住口地求饶:“这位大爷……货物都给了您也无妨,只求留下小人等一条性命,小人愿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恩情!”
那倭人首领纵横东海多年,见惯了中原人奴颜卑膝的模样。闻言,他用刀鞘挑起船主的下巴,猫戏耗子似的问道:“报答?你的,能干什么?是唱歌跳舞,还是伺候人睡觉?”
围在甲板上的倭人听出首领的轻佻嘲讽之意,齐齐大笑起来。
船主眼珠滴溜一转,压低声音道:“小人有一样宝贝……只要大爷能饶小人一命,小人愿双手奉上!”
倭人首领瞥了他一眼,见船主神色不似作伪,稍稍来了兴趣:“什么宝贝?你且说来听听!”
船主趴在甲板上,眼睛往四周探望一圈,倭人首领皱了皱眉,还是屏退部下,只留下两个心腹:“到底是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敢骗我,我就叫你人头落地!”
他拔出腰间的武士刀,当空虚劈了下,刀锋虽没真落下,凌厉的罡风却擦过鬓角,带下两绺头发。
船主吓得屁滚尿流,忙从胸口摸出一卷图纸,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上。倭人首领展开一瞧,发现上面绘了一副海图,其中某处岛屿刻意标红,眉头顿时皱紧:“什么意思?”
船主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这是小人跑船时无意中发现的……标红的小岛看似是个荒岛,上头其实藏着大宝贝!”
倭人首领来了兴趣,微微倾过身,只听船主兴奋道:“银矿!满山的银矿!那么多银子,要是都开采出来,怕不是连东瀛岛都能买下!”
倭人首领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船主说的“宝贝”顶多是哪支海匪船队遗留的宝藏,谁知竟是银矿。海图上标注的岛屿他知道,周围都是礁石暗流,平时少有人至,更没人知道上面是否真的藏着银矿。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倭人首领想,“哪怕只有一成可能,也够我们搏一搏了!”
倭人首领心痒难耐,脸上偏要作出凶神恶煞的神气:“你敢骗我?信不信我打断你的手脚,就这么丢下去!”
他低喝一声,两名倭人抢上前,将船主摁在地上。
船主肝胆俱裂,挣扎着甩脱桎梏,抱着倭人首领拼命磕头:“不敢不敢!小人绝不敢欺骗各位大爷!要是有半个字的虚言,您活剐了我!求您开恩啊……”
他声嘶力竭,几乎瘫软在地,片刻后,身上飘出一股骚臭味,裤裆处湿了一片——竟是吓尿了!
两名倭人嫌弃地撒了手,用脚将他拨拉到一旁。
倭人首领欣赏够了船主求饶的怂样,终于大发慈悲的一摆手:“先带回去,我留着有用……连着这船上的货物,也一并搬走!”
围在旁边的倭人答应一声,各自钻进船舱寻宝抓人。
一干倭人在商船上逗留了大半个时辰,将船上的货物搜刮一空——这船看着不大,好东西却不少,除了常见的丝绸、茶砖,甚至还有几箱未经打磨的银饼,据船主说,都是从银矿山里寻来的。
倭人首领越发笃信了他的说辞,当即下令将商船凿沉、一众船员全都带回驻地。
不是没人提出异议,比如倭人首领身边的心腹,就小心翼翼地劝道:“大人,这些中原人一贯狡诈,万一引来中原官兵就不好了……依在下看,咱们还是别节外生枝,免得夜长梦多。”
倭人首领瞥了眼,见那船主被两名倭人架在中间,两条腿哆哆嗦嗦,抖成一团风中凌乱的鹌鹑。他轻嗤一声,用东瀛语不屑道:“中原人都是两脚羊,引来官兵?哼,我谅他也没这个胆子!”
心腹还想说什么,却知道首领向来刚愎自用,眼下为财所迷、心意已定,断然听不进劝说。他微微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忽然心生异样,倏地扭过头,只见一众黑衣倭人将货箱抬出船舱,在甲板上排成一溜。
除此之外,再无异状。
“是我想多了吗?”他暗暗嘀咕道,“怎么……总觉得有人盯着我?”
黑衣倭人将货箱搬上战船,随即扬长而去。被抛下的商船底部凿空,海水汹涌而入,船身逐渐失去平衡,终于无以为继。
海风呼啸来去,碧涛滚滚起伏,一应痕迹都淹没在汪洋之下。
远在千里之外的张景澈并不知道东海之上的变故,他在黑矿场潜伏数日,将此地的情形摸得差不多。被掳来的流民懵懵懂懂,不明白自己开采出的石头有什么稀罕,张景澈却心知肚明,这些都是上好的铁矿石,依照开采出的数量,倘若全都铸成兵刃,足够武装一支强军。
到了这个地步,张景澈要是再看不出李文斌在打什么主意,也白长一双眼睛。
黑矿场守卫森严,进出都要清点人数,做工时有被坚执锐的官兵盯着,轻易寻不到机会溜走。更有甚者,流民稍有耽搁,皮鞭已经劈头盖脸地落下,惨叫声此起彼伏,听得众人心头惶然。
一干流民背井离乡,本就奔波劳碌,自打进了黑矿场,非但没吃过饱饭,还要辛苦做工,不过三五日,已经疲累不堪,一整天劳作下来,站都站不住,更别提设法逃跑。
这天晚上,一干流民被押回住处,刚歇下没多久,角落里忽然传出哀哀的哭嚎声。这些天来,类似的哭声就没消停过,多半是谁的亲友熬不过辛苦,连病带累,终于不堪重负。
倒下的是个中年汉子,面色青白,气息微弱。守在旁边的大约是他兄弟,眼看中年汉子不行了,他顾不上其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山洞口,哭嚎着哀求道:“我大哥不行了……求求各位官爷,请个郎中瞧瞧吧!”
把守洞口的官兵大约听惯了类似的哀求,闻言无动于衷。
年轻汉子绝望到了极点,抓着铁栅栏拼命摇晃:“你们这些狗官,只知道鱼肉乡民,竟是不管百姓死活吗!”
官兵被他骂得火起,一鞭子抽将上来:“狗胆包天的刁民,不想死就闭嘴!”
年轻汉子脾气倔强,此时血性上头,竟有几分不管不顾的意思:“一群狗官!你把我们扣押在这里,眼里可有王法!朗朗乾坤,却任由你们这些禽兽肆虐猖狂,实在是……”
话音未落,官兵怒喝一声,居然打开栅门走进来,拎起皮鞭就是一顿没头没脑的狂抽。年轻汉子翻滚在地,用胳膊护住头脸,口中兀自痛骂不已。官兵目露凶光,回手拔出腰间佩刀,火把反射在刀锋上,寒光倏尔一闪!
张景澈长身欲起,两三只手却在这时探过来,不约而同地摁住他。只是稍一迟疑,刀锋已经掼入胸膛,年轻人嘴角流血,目眦欲裂:“你们……这些、狗官……”
官兵神色漠然地抽出刀锋,在血花四溅中,抬腿将年轻人的尸首踹到一旁,阴恻恻地逡巡四周:“都瞧清楚了?再有闹事的,这便是下场!”
说完,他拎着血淋淋的佩刀转过身,临走前在那年轻人的衣襟上揩了揩鞋底,似乎对鞋子上沾着的血迹很不满意。
两名官兵走进山洞,将年轻人的尸首拖出去,冒血的身躯拖出一道长长的印子。这一切发生在兔起鹄跃间,待得山洞里的流民回过神时,铁栅栏已经重新关严锁死。
山洞里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爆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哭泣之人未必认识惨死的年轻人,只是从那具年轻冒失的尸首上看到自己来日的结局,物伤其类,难免流下兔死狐悲的眼泪。
张景澈绷紧的腰背慢慢放松,重新坐回原位,摁在他肩膀上的手这才收回去。
“大人恕罪!”擅自行动的幽云卫低声道,“卑职奉命保护大人安全,小不忍则乱大谋……”
张景澈微微闭了下眼,沉声道:“我知道!”
个中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只是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性命当着自己的面葬送,终归有些不忍。
这是一个混乱不堪的世道,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黔首,如草芥,如蝼蚁,如刍狗,唯独不像人。
也真是奇了怪了。
“今日出去采矿时,你们应该探查过周遭,”张景澈压低声音,语不传六耳,“可有寻到逃出此地的路径?”
幽云卫面露难色:“卑职仔细观察了,此地三面环山,唯一的出口守卫森严,想要悄无声息地逃走,决计不可能!”
张景澈眼神微沉。
幽云卫觑着周围动静,声音压得极低:“……不过,附近看守的都是寻常官兵,倘若卑职等趁其不备,杀出一条血路,护卫大人遁入山林,应该并不困难。”
张景澈思量再三,还是摇了摇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步险棋。”
幽云卫不解地看着他,张景澈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当然知道幽云卫战力不俗,倘若骤起发难,把守此地官兵多半反应不过来。
可是然后呢?
要是他们跑了……光跑不算,还大张旗鼓地惊动了守卫官兵,李文斌岂有不恼羞成怒之理?
到时,为了捂死这桩满门抄斩的罪行,关押在这里的千万流民还能活吗!
不到生死关头,张景澈不敢……也不能冒这个险。
第20章 平定
张景澈被困在黑矿场的同时,东海之上的小岛也在酝酿看不见的暗涌。倭人私兵将一干船员带回岛上后,便不当一回事地关在私牢里,每天早晚派人送饭。一干船员倒也老实,每天安安静静,不吵也不闹。看守偶尔探头望去,只见他们畏畏缩缩地坐在墙角,脸上神情麻木,仿佛已经认了命。
如此两三日之后,看守逐渐放松警惕,不再如刚开始那般严防死守。
这一日,又到了送饭的点儿,看守连问都懒得问,挥手放了行。来人走到私牢门口,将饭食一样一样塞进去,船主伸手来接,手指相触的瞬间,送饭的倭兵抬起手,在船主掌心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
船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那倭人首领原是东瀛岛上某位大名麾下将领,由于岛上常年混战,民不聊生,这才干起流落异乡、打家劫舍的勾当。他骁勇善战,在东瀛浪人中颇有威名,久而久之,不知怎的传入李文斌耳中,设法将他招揽麾下。
此人对李文斌没多少忠心,对中原的大位之争也不感兴趣,一心只想博一个荣华富贵,来日好衣锦还乡。李文斌开出的价码虽然诱人,却远远比不上银矿的吸引力,倘若那船主说的是真的,莫说荣华富贵,就是一方大名都能唾手而得。
正因如此,这倭人首领才肯冒险将一干船员带回岛上。他前脚回岛,后脚就命人收拾行囊,打算派一支船队随船主南下寻宝。
此际正值多事之秋,京中的夺嫡之争渐趋白热化不提,江南水师也异动频频。心腹越想越不妥当,忍不住劝道:“这些中原人向来狡诈,此时分兵出海,实在不是上策……依在下看,还是将他们都杀了更稳妥!”
倭人首领正把玩着从商船上掳掠来的银饼,虽然未经打磨,却能看出成色不错,至少比大殷境内的官银强多了。他捡了块银饼抛到心腹怀里,咧嘴一笑:“咱们行事机密,哪那么容易被发现?你瞧瞧这银饼……要是能运个十来船回国,莫说大名,京都府的将军都得对咱们另眼相看!”
心腹还想说什么,却被明晃晃的银饼堵了嘴,神色一时挣扎不下。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一个黑衣倭人闪身而入,用东瀛语低声道:“大人,出事了!”
倭人首领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黑衣倭人语速飞快:“咱们派去解决老鼠的兄弟们都没回来,接应的人去了老鼠窝,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所有人都不知去向!”
首领神色一凛,快步抢到近前:“那几个兄弟呢?就这么消失了?找不见活人,连尸首也没留下?”
黑衣倭人摇了摇头:“都没有……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倭人首领神色阴冷,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
心腹越发惊疑,他不知道这些人遭遇了什么,只是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大人,事情恐怕不妙,依在下看,此地怕是不能久留……”
倭人首领摆摆手,打断了他的劝说。
“中原人一向胆小怯懦,能成什么气候?”他不以为然道,“这样,你亲自跟着中原人去寻宝,要是找不到宝藏,就宰了他!”
心腹见他到了这份上,依然放不下那份不知真假的宝藏,不由有些发急:“大人!”
倭人首领不耐烦地再次打断他:“等找到宝藏,不管那姓李的中原人怎么说,咱们都不在这儿呆了,要么换个地方逍遥快活,要么带着宝藏回国,都比龟缩在这鸟地方窝气强!”
心腹无奈,知道劝不动他,只得退下。
第二日傍晚,一支东瀛船队押着船主悄无声息地离开驻地。他们自以为行踪隐秘,却不知汪洋深处,一只眼睛正透过特制的千里眼,远远盯着他们。
所谓的“千里眼”,其实是一只金属制的圆筒,里面装了琉璃镜,能将数里乃至数十里开外的景物历历在目的呈现眼前。
“果然如侯爷所料,”那人放下千里眼,脸上带着油滑的笑,眼神却极冷醒,“放信鸽,告诉南边的兄弟,老虎离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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