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登时头皮发麻,心说:不是吧?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
定边侯是个混不吝,脾气上来,老天都能捅个窟窿。眼看已经没了影,他干脆另辟蹊径,从崖顶找来一截山藤,运劲绷了下,觉得还算结实,于是将山藤绑在临崖的山石上,自己拽着绳头,三下五除二溜下了十来丈高。
由此可见,这定边侯从小就是爬树溜猴的主,虽说年岁渐长,看着稳重了不少,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崖底是一带山涧,此时正值桃花汛的时节,溪水凑成一股洪流,浩浩荡荡往下奔淌。越挨近崖底,山石上生满青苔,越是滑不溜脚,几乎没有借力的地方。杨帆一步三滑,不留神失了手,从山崖上连滚带爬地栽下来,裹了一身淤泥,成了个灰头土脸的泥猴。
杨帆虽在西北边关磋磨多年,到底是京中长大的贵胄,眼看自己滚了一身泥,恨不能跟这身皮囊拆伙,兜着三魂七魄图个清净。他左右张望一匝,只听周遭静悄悄的,方圆十来丈内再无第二个活物,于是将脏污的衣袍脱下,分开灌木树杈,就要往溪水里跳——
一道疾风就在这时直奔脑后而来,杨帆心头倏凛,侧身闪过,头也不回地扭住那人手腕,情急之下用上了分筋错骨的手法,只听一声脆响,那人手腕被他拧脱了臼,他闷哼一声,却是不依不饶,握着匕首当空斩落!
杨帆劈手夺了匕首,本可顺势捅他个透明窟窿,却在电光火石间听出了那人声音,蓄足的力道登时散了。他好不容易收住势头,半晌,惊疑不定地问道:“明……明篁?”
身后之人显而易见地一僵,沉默片刻,他仿佛认出来人身份,脱力似的栽倒下来。
杨帆后背上趴个大活人就算了,要命的是他衣衫不整,两人贴在一起,竟连一点缓冲的余地也没有。那人的下巴垫在杨帆肩头,一把温热的呼吸尽数喷撒在颈窝里,定边侯像是被火烫了,若是头猫,此刻已经炸开满身圆毛。
“侯爷……”他听到张景澈含混不清道,“你怎么来了?”
杨帆也不知怎么了,浑身血液竟跟煮沸似的,一股一股往头上窜,半张脸几乎冒出热气。然而他不肯露怯,嘴硬道:“你还好意思问我?要不是你逞能斗勇,非要往死路上蹚,本侯千金之躯,犯得着以身犯险吗?”
他越说越火,将连日来的气急败坏一股脑发泄出来:“你说说你,脑子怎么长的?老师还夸你才学过人……那满肚子的才识都喂了狗吗?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爱惜,还指望谁心疼你!”
张景澈好不容易从横冲直撞的山洪中挣得一条性命,谁知大难不死,得来的并非后福,而是东瀛人铺天盖地的追杀。他滚落山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辗转挨到此处,已然去了半条命,此时心神一松,人也无以为继地昏沉起来。
偏生那定边侯不肯安宁,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没个消停。张景澈不耐烦,抬手揪住杨帆耳根,教训顽童似的扯了扯,没好气道:“你有完没完?那帮倭人随时可能找上门……现在不走,等着给人送菜吗?”
定边侯身份贵重,除了当今和已故老侯爷,没人敢犯小侯爷的虎威。谁知山水轮流转,此际竟在张景澈手里吃了瘪,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形势比人强,他不好跟奄奄一息的张同知算账,只得将人扛在肩头,恶狠狠地威胁道:“你给我撑住了……本侯好不容易将你捞回来,你要是就这么死了,老子追去阎王殿都不放过你!”
张景澈气息微弱,却不肯示弱,针锋相对道:“侯爷若不是一品军侯,这张嘴铁定被人撕烂无数回了!”
杨帆用鼻子喷了口气:“就算没这个侯爵之位,老子也照说不误……撕烂?哼,谁撕谁还不知道呢!”
张景澈只觉得头颈逐渐沉重,下巴搭上杨帆肩头,不由自主地往颈窝里歪:“说得好听……我看你在当今面前作小伏低,不是挺熟练的?别现在说得强横,到了圣上面前,又怂了……”
杨帆背着张景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河滩上。他唯恐张景澈一口气松下,就再也撑不住,故意和他斗嘴呛声:“你还不是见人下菜,在我面前伶牙俐齿,见了东宫就不吭声了?半斤八两,你好意思嘲笑我?”
张景澈懒得跟他斗嘴,伸手在他耳根处狠狠拧了把。
他本就精疲力竭,哪怕杨帆竭力逗他说话,依然不可挽回地沉入黑暗。幸而他只是昏迷,并没性命之忧,睡了约莫两三个时辰,便渐渐醒转过来。
刚睁开眼时,张景澈恍恍惚惚,懵然不知身在何处。此时夜色深沉,漫天星子声势浩大地撞入眼中,叫人有些喘不上气。他怔怔良久,终于艰难地凝聚起一丝神智,慢慢转过视线,就见不远处点起一堆篝火,上头晾着一件熟悉的外衫。
紧接着,有人在耳旁道:“怎么,醒了?”
这一声不冷不热的问候将张景澈濒临逃逸的三魂七魄镇回天灵盖,他深吸一口气,挣扎着撑起身,刚想开口,却被杨帆一巴掌搡了回去。
“瞎逞什么能?”定边侯没好气道,“坐不起来就踏实躺着,老子最烦你这副打落牙齿和血咽的死人样!”
张景澈正自头晕眼涨,哪禁得住他没轻没重的一搡?当即身不由己地栽倒回去——出乎意料的,身下居然并不坚硬,而是垫了厚厚的灌木或者软草。
张景澈心说:看不出来……这小子大大咧咧的,居然也有这般心细如尘的一面?
就听杨帆淡淡道:“那李文斌到底闹了什么幺蛾子,值当你拿小命往里填?此际没旁人,你且说给我听听。”
第23章 遁逃
张景澈将事情始末详细说了,本以为依着杨侯爷的暴脾气,不大发雷霆,也要将李总督的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一遍,谁知杨帆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坐在篝火旁,烤着一只洗剥干净的兔子。
张景澈说得口干舌燥,见定边侯没半点反应,不由怒道:“你到底听见没?”
杨帆听清了,只是听得有一搭没一搭,满腹心思都搁在别处——方才张景澈猝然晕厥,定边侯吓了一跳,慌乱中不及多想,将人打横抱起,着急忙慌地寻了个僻静处,替他换下已经湿透的外裳。谁知这人里外衣裳都被河水浸透了,里头只穿一件单薄的中衣,欲盖弥彰地遮住要害处,却比不遮还要命。
杨帆只是换个衣裳,已经口干舌燥、难以自持,冷不防一抬眼,瞧见这人细白如玉的脖颈,更兼头发散了大半,松松披在肩头,黑白映衬之下,简直有几分触目惊心。
定边侯满脑子都是张景澈细白的颈子,一眼也不敢多瞧,眼观鼻鼻观心:“听见了……这姓李的狗胆包天不是一两天,他一心跟着平王,谋一个从龙之功,什么事干不出来?开个私矿、扣押个把流民,不过是小意思!”
张景澈闭着眼,有气无力道:“那不是个把流民,少说也有数千之众,一场大水,冲了个干干净净,活下来的怕是没几个……如此倒行逆施、草菅人命,真让平王得了势,才是我大殷气数将尽!”
定边侯终于舍得从兔子上移开视线,施舍给他一个眼神:“这话也是能浑说的?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若是被旁人听到,十条命也不够你死的!”
张景澈转开头,神色倦怠,不知是疲惫还是心灰意冷:“死过一回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杨帆:“你自己不怕死,你嫁入东宫的妹子呢?”
张景澈像是被针扎了,眉头人眼可见地皱起。
他无心说话,杨帆则是心里发虚,不敢乱说话,两人各怀鬼胎,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幸而这时,阵阵肉香飘出,变着法地撩拨口腹之欲,张景澈被困在黑矿场多日,吃没好吃、喝没好喝,又奔波了大半日,早就饥肠辘辘。他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下喉咙,理智上想遮掩,空空如也的肚腹却不争气地轰鸣一声。
杨帆:“……”
他抬起头,端着一脸如假包换的正直,问道:“怎么,你饿了?”
张景澈心说:“废话!”
可能是他的不满和幽怨表现得太明显,杨帆难得善心大发,从烤兔子上撕下一条后腿,用匕首将兔子肉片下,一口一口喂给张景澈。
张景澈没被人这样精心伺候过,何况服侍他的人还是一品军侯,登时浑身不自在。他有心自己动手,熟料刚一挣动,又被杨帆怼了回去:“老实待着,别动手动脚!”
张景澈被一口斗大的黑锅扣在头上,冤得死去活来:“我、我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一口喷香流油的兔肉塞进嘴里,将他没说完的控诉堵了回去。
定边侯久在西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烤肉的手艺居然不错,外酥里嫩、皮脆肉香,除了没搁盐,几乎挑不出毛病。张景澈吃得津津有味,冷不防一抬头,只见杨帆喂食归喂食,眼皮始终耷拉着,像是不稀罕搭理他。
定边侯向来眼高于顶,张景澈早习惯了,咬着兔肉不吭声。谁知杨帆不抬头,不是不稀罕瞧他,而是根本不敢瞧他——张景澈领口松散,露出一截白玉似的锁骨,尾端弯成微妙的弧度,勾魂摄魄似的,叫人越看越想看。
“真是奇了怪了,”杨帆暗自纳罕,“本侯也曾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醉红楼那么多如花美眷,没见哪个让我特别着迷,怎的对个男人燥热起来?”
他一边百思不得其解,一边偷偷端详张景澈,只见他吃完兔肉,正在轻舔指尖上的油脂。那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搁在张景澈身上,却多了种说不出的媚态。
“像个狐狸精,”杨帆愤愤地想,“专门勾男人的心!”
他伸手摸了把,发现外衫已经烤干,于是将衣裳扯下来,囫囵甩在张景澈身上:“天色已晚,山路不安全,咱们在这儿歇一晚,天亮了再动身。”
张景澈扭动半晌,好容易挣出个脑袋:“不……不行!”
杨帆皱了皱眉:“什么?”
“咱们不能在这儿多耽搁,”张景澈沉声道,“倭寇并没走远,随时可能找来,留在这儿太危险,必须尽快离开。”
杨帆上下打量过他一遭,罕见地露出迟疑:“可是……”
“我不要紧,”张景澈攒了半天力气,总算能勉强撑起身,“我……我可以走!”
杨帆知道他说的没错,他们在这儿耽搁太久,多停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险。可他见不得张景澈恃强逞能,权衡半晌,突然扯过他,张景澈脚下踉跄,身不由己地撞进杨帆臂弯,回头怒道:“你做什么?”
杨帆揉了揉鼻尖,毫无预兆地转过身,微微躬下后背:“上来吧。”
张景澈一愣:“什么?”
杨帆头也不回:“瞧瞧你那模样,走两步喘三喘,没等走出林子,自己先撑不住了……同僚一场,本侯就委屈点,背着你走吧。”
张景澈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定边侯竟会如此纡尊降贵:“可是……”
杨帆不耐烦听他罗嗦,干脆拽住他胳膊,直接将人扛上肩头。
定边侯的亲卫在深山中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半宿,好容易找准方向,匆匆寻来时,只找到一堆将将燃尽的篝火。
为首的家将蹲下身,仔细搜寻半晌,在灌木背后发现一串不甚明显的脚印。他站起身,循着脚印的方向望向夜色深处:“侯爷应该没走多远,赶紧追!”
杨帆确实没走多远,只是山路崎岖、荒林繁茂,想追寻定边侯的踪迹又谈何容易?他在山林间如掠平地,背上的张景澈忽然扯了扯他发梢:“喂!”
杨帆偏过头:“怎么了?”
张景澈被定边侯负在背上,如此行了一程,思绪逐渐理得分明:“侯爷是接到我的求援信报,才星夜兼程赶来的?”
杨帆简短地“嗯”了一声。
张景澈:“您此番去寻浙江总兵,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杨帆没瞒着他,将倭人私兵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张景澈一声不吭地听着,半晌才道:“难怪……”
杨帆一愣:“难怪什么?”
张景澈心说:难怪那李文斌突然狗急跳墙,原来是东窗事发,忙着遮掩痕迹……这把山洪冲得及时,不管流民还是受李文斌指使的当地驻军,竟是一个没留,莫非真是“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我已命陆总兵去捉拿李文斌,”杨帆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不是很熟练地安慰道,“不管怎样,他豢养私兵是没跑的,光这一条罪名,就够诛九族的。”
张景澈道:“那枉死的近万流民呢?”
杨帆不由怔住。
张景澈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求全责备了——定边侯再如何心存家国,终归是公卿王侯、世家贵胄,他胸口揣着万里江山,却如何能看到垫在社稷下的一把蝼蚁?
“待在这样的朝廷,真没意思!”许是伤后倦怠,张景澈素日里的心气尽数散了,疲惫地想着,“不若趁着这次遇险……一个人逃走吧?”
就让那些京中贵人以为他死在山洪之中,全了对东宫尽忠效死的承诺,看在这片赤诚“忠心”的份上,皇后和东宫想必会善待嫁为侧妃的张景素。
张景澈越想越可行,毕竟,知道他活着的只有杨帆一人,而定边侯向来瞧他不顺眼,想必很乐意看到这个“佞幸”圆润地滚离东宫身旁。
“侯爷,”张景澈下定决心,“在下有一事相求。”
张同知从来牙尖嘴利,鲜少示弱,此际突然放软语气,杨帆还有点不适应:“你……你说!”
张景澈正待开口,斜刺里风声骤厉,两人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下一瞬,杨帆就地滚倒,两条拴着利钩的飞链破空而至,与他险伶伶地擦肩而过。没等缓过一口气,十来个黑衣人从夜色深处窜出,手中一水的武士长刀,风声尖锐,招招逼向杨帆要害。
杨帆暗骂一声,头也不回地逃进密林。他倒不是怕了黑衣人,而是背着一个大活人,动手实在不方便。这定边侯一口气奔出数十丈,将张景澈藏进草窠深处,仓促间只来得及嘱咐一句:“好好藏着,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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