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不见凌厉,甚至带着散漫的笑意,两排幽云卫却平白有些心惊肉跳。
“我知道幽云卫创立的初衷,是为了效忠东宫、匡扶正统,”杨帆收了笑意,淡淡道,“谁要是觉得本侯处置的不妥,大可以向京中传信,本侯不拦着。”
幽云卫都是心明眼亮之辈,哪里听不出定边侯的言外之意?闻言忙道:“卑职不敢。”
杨帆不管他们是真心不敢还是假意奉承,若无其事地迈过严统领的尸首,径直进了破庙。
皇后会防着张景澈,并没出乎杨帆意料,姓张的是一把快刀,虽然锋利好用,却难免划伤手,任谁都会多设几重桎梏。万幸昭阳宫还记着张景澈当牛做马的苦劳,没打算将事做绝,杨帆走进破庙时,只见张景澈被绑在楹柱上,形容颇有些狼狈,唯独眼神依旧冷亮。
他大约没想到,走进来的会是杨帆,循声抬头之际,显而易见地愣住了,片刻后才道:“杨……杨侯?”
杨帆出手飞快,只见刀光一闪,绳索簌簌断裂。张景澈被绑了半日,血液循环不通,脚底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下,杨帆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指尖不知蹭过哪处,触手只觉得又滑又腻,心神不由一荡,嘴上却不肯饶人:“我说明篁,怎么本侯每回见你,你都有本事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张景澈约莫是在严统领手下吃了不少苦头,说话有气无力的:“你怎么……在这儿?”
杨帆没好气道:“我不来,你打算怎么收场?就这么被押解回京?就算东宫和昭阳宫念着旧情,不要你的性命,前程也算断送了……你说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不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
张景澈微微苦笑。
他倒是想给自己留后路,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龙椅上坐着的依然是刘氏天子,他即便算无遗策,又能算过无所不知、无孔不入的赫赫天威吗?
杨帆连问几声没应答,低头瞧见张景澈神色,便知道什么都不必问了。他叹了口气,见张景澈实在站不住,干脆将人打横抱起,张景澈吓了一跳,忙压低声道:“你做什么?快撒手!”
杨帆冲他挤了挤眼:“你现在是站得住,还是走得动?我若撒了手,你岂不要摔个狗吃屎?”
张景澈急喘两口气,又道:“那严统领是昭阳宫的人……”
杨帆打断他:“我知道,我已经将他处置了。”
张景澈这一回是实打实地吓了一跳:“严统领是昭阳宫的人,你就这么处置了?若是东宫和昭阳宫问罪……”
杨帆若无其事:“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严统领是遭遇山洪,不幸遇难……稍后你列个单子,幽云卫幸存众人中,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信不过,都一一列明了,本侯也好按图索骥,收拾干净首尾。”
张景澈没说话,皱眉看着他。
杨帆诧异道:“怎么,本侯处置的不妥?”
张景澈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侯爷……你其实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第25章 离间
杨帆当然可以不蹚这趟浑水,反正昭阳宫没打算要张景澈的性命,他大可袖手旁观,权当看个乐子。
可他就是蹚了,非但蹚了,还冒着招来忌惮的风险,私自处置了昭阳宫安插在幽云卫中的眼线。
杨帆想了半晌,也想不出自己这么做的理由,只能归结为吃饱了撑的:“本侯乐意,不成啊!“
张景澈无言以对。
他身上并无明显伤痕,杨帆却知道,此人必定吃了不少苦头,有心带他回苏州城调养,思量再三,却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你是跟我一起回去,还是……”
张景澈就着他的手灌了两口水,勉强缓过一口气:“我……咳咳!”
杨帆忖度他的心意,试探道:“你要是想走……我可以拨几个信得过的亲兵护送你离开,幽云卫是你一手创建的,总有几个心腹,你若愿意,带他们一起走也成。”
张景澈低垂眼帘,浓密的睫毛连成一线,衬着白皙的面庞,简直有几分浓墨重彩的意思。杨帆只瞧了一眼,心口便不听使唤地乱跳起来,慌乱中忙别开眼,不敢再看。
只听张景澈淡淡道:“严岭很会揣摩主子心意,我现在想走也走不成……还是跟你回苏州吧。”
杨帆先是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张景澈走路一瘸一拐,没走两步,额角冷汗已经打湿了鬓发。杨帆实在看不下去,干脆将人打横抱起,快马加鞭地回了苏州城。
待得回了总督府,定边侯第一时间唤来郎中,仔细检查过才发现,张景澈的两条腿骨被人用重手法卸了。
“难怪他在破庙时站不住,”杨帆想,“这小子也不说一声……脾气简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
他站在屏风后,透过镂空雕花往里张望,只见那胡子花白的郎中卷起张景澈裤腿,露出红肿变形的小腿,上上下下摸秃噜一层皮,这才摇头晃脑道:“这位公子腿骨断裂,必须续上断骨,用夹棍固定,再静养两三个月……等到腿骨愈合,也就无大碍了。”
张景澈皱眉道:“需要两三个月这么久?”
郎中耐心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公子别仗着年轻就不当回事……老夫观公子脉象,身子似乎受过重创,还没将养好,又奔波劳碌、百上加斤,已然伤了元气……”
张景澈还没怎样,屏风后的杨帆已经坐不住,迫不及待地问道:“要紧吗?有法子调养吗?”
郎中捋着花白胡须,慢悠悠地拖长调子:“公子终归年轻,只要耐心静养,复原还是有望的……不过从今往后,要少挪动、多休养,尤忌劳心劳力、大喜大悲,老夫再开个调养的方子,先依方吃上两个月,再观后效。只不过……这方子里有几味药材金贵得很,单是上好的老山参,少说便要十几两银子……”
杨帆不耐道:“您只管开方,不管多贵重的药材,就算是龙肝凤胆,老子也能弄来。”
张景澈冷冷道:“你跟谁老子呢?”
杨帆头也不抬,用鼻子哼了一声:“老子救了你的小命,跟再生父母没什么分别,自称一声老子怎么了?”
张景澈抬起头,隔着镂空雕花冷飕飕地睨了他一眼:“你再叫一声,信不信我缝了你的嘴?”
杨帆想起这货往东瀛人身上泼沸水的狠劲,默默捂住自己的嘴。
他盯着张景澈服药睡下,这才带门而出,刚转过身,就见陆巡站在廊下,正用某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自己。
杨帆不悦道:“看什么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陆巡曾在老定边侯麾下多年,和杨帆私交不错,四下没人时,说话便少了许多顾虑:“侯爷,听家将们说,您今日回城时,把锦衣卫的张同知也带回来了?所以您今儿个匆忙出门……是去接张同知?”
杨帆坦然道:“唔,有问题吗?”
陆总兵的眼神越发一言难尽:“听闻这位张同知入仕之前,曾为东宫幕僚,颇受东宫信重……东宫倚重的人,您却走得这么近,真的合适吗?”
杨帆神色不善:“都是为君上办事,有什么不合适的?”
他故意含混其词,陆巡只能把话挑明:“江南虽然天高皇帝远,也依稀听到传闻,这位张同知和东宫关系匪浅……侯爷和他走得太近,万一传到东宫耳中,该如何自处?”
杨帆沉下脸色,回头张望一眼,道了声“跟我来”。陆巡紧随其后,两人一路走到长廊拐角处,杨帆站住脚,沉声道:“你听清了,这话休要再提——张同知一心为公,先平北疆,后定江南,即便没有朝廷封赏,也不该遭人非议,连个清白名声都保不住。”
陆巡错愕地睁大眼,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一个假的定边侯。
“不是说,侯爷一向看那姓张的不顺眼吗?”他匪夷所思地想,“现在是什么情况?是定边侯转了性,还是……吃错药了?”
杨帆权当没看见,提着佩刀走出去:“对了,不是说那孔一航要见我?左右现在无事,去见见也无妨,他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本侯就缝了他的嘴!”
陆巡:“……”
还是吃错药了吧?
孔一航据说是圣人后裔,族谱是否为真姑且不论,他本人倒是颇有圣人处变不惊的风范。哪怕身陷囹圄、换上囚衣,居然也并不显得邋遢,盘膝坐在干草上,仍旧是文采风流的名士气度。
杨帆命人搬来椅子,在铁栏外坐下,悠悠道:“孔一航是吧?听说你要见本侯,怎么,有话对本侯说?”
孔一航睁开眼,微微一笑:“早闻定边侯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风采卓荦……”
话音未落,杨帆已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客气话就不用说了……陆巡说,你一定要见本侯才肯开口,本侯倒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孔一航调整了坐姿,仿佛还在总督府姹紫嫣红的花园凉亭中:“侯爷肯见我,无非是想问出李文斌勾结平王、意图谋反的罪证吧?证据我可以交给侯爷,您要定李文斌的罪也不难,可您想用李文斌这枚棋子拉平王下水,怕是不易。”
杨帆面不改色:“那是我的事,不劳孔师爷费心……到底是什么罪证?”
孔一航淡淡道:“总督府书房南窗脚下,从东往西数第三块石砖底下藏着个暗格,里头是李文斌历年来私开铁矿、倒卖军粮、贪污公帑的账本,捏着这份把柄,李文斌想不死都难。”
杨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起身要走,孔一航却叫住他:“侯爷,你不问为什么?”
杨帆脚步一顿,头也不回:“有什么好问的?左不过是你惦记旧主,一心替他尽忠,想方设法搅浑了东南这滩水,一来给朝廷添堵,二来为淮南王父子出一口恶气,三来将平王拖下水,引得天家父子相争,一个弄不好,就是国祚不稳、天下大乱……我说的对吗?”
孔一航万万没想到,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定边侯已经将自己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错愕过后,便是苦笑:“侯爷果然神通广大,查得这么清楚明白……也对,听说侯爷此次南下,身边除了侯府家将,更有锦衣卫随行,想查一两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杨帆偏头看着孔一航:“你本是淮南王幕僚,因着淮南封地被撤、无处栖身,转而投入李文斌麾下……你替他翻云覆雨,替他兴风作浪,也算报了当年的知遇之恩,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实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孔一航嗤笑一声:“侯爷说得是,在下确实是咎由自取,可侯爷以为,你的下场能比在下强多少?”
杨帆神色冷漠,不置可否。
“侯爷身份贵重,乃是定边一脉的嫡系传人,又有平定北疆之功……虽然交还了帅印,您在四境驻军中的威望却是实实在在立下了,也在当今心头种下了一根拔除不去的利刺,”孔一航目光闪烁,刻意压低的话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恶意,“您韬光养晦,不就是为了避开当今的忌惮?可您再如何回避,只要定边侯府的牌匾还在,当今就不能完全放心,待到冰冻三尺、积损成毁的一日……嘿嘿!”
杨帆只觉得他这声笑,真是从“口”到“黑”都侮辱了一遍。
“随你怎么说,”定边侯淡淡道,“本侯行得端、坐得正,问心无愧。”
孔一航文质彬彬,偏生长了一双鹰眼,抬头看来时,似是能将定边侯自欺其人的念头一把拖出,摊平在青天白日之下:“您固然问心无愧,可东宫和当今也这么想吗?是了,您是东宫伴读,和太子有总角情谊……可是在‘权势’二字面前,所谓的‘情谊’能值当什么?”
杨帆终于忍不住,回头斥道:“信口雌黄!东宫清明仁爱、胸襟宽广,岂是尔等小人能随意揣度的?”
“清明仁爱?也许吧……”孔一航轻嗤一哂,“东宫尚未登基,多年来受父兄压制,当然要装足清明圣君的派头。再者,他没坐上过那极高的位子,没尝过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滋味,更不知道‘皇权’二字的魔力,待他得偿所愿、荣登大宝……只怕你这个发小兄弟,便是第一个碍了他的眼!”
杨帆目光冷峻地看着他,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充斥在逼仄的牢室中,末了,定边侯嘴角一勾,居然笑了:“这是本侯的事,不劳孔师爷费心……您搅起一蓬泼天风雨,凌迟车裂是免不了的,与其替别人操心,不如想想来日九泉之下,如何向那枉死的万千流民交代吧!”
杨帆很明白,孔一航说这番话的目的,是在自己心头扎下一根刺。他将此人的用意看得清楚分明,却不能不着道,因为孔一航说中了他心中隐忧。
哪怕定边侯之前不以为然,看到昭阳宫对张景澈的百般忌惮、万种提防,也不能不生出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感。
“难怪他想逃,”杨帆忍不住想,“这样的皇城、这样的朝堂,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笼子,所有人都是囚困其中的兽,彼此撕咬、彼此争斗,只是为上位者看个乐子……有谁乐意待在这种地方?”
定边侯有心纵走张景澈,可想到郎中“需要静养,不能劳心劳力”的叮嘱,又有些犹豫。他想了两宿,也不知如何妥善安排,反倒将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他顶着这副模样去了总督府外院——自打李文斌下狱后,外院的东里间就被收拾出来,成了张同知养伤的所在。杨帆转过屏风,和屋里的张景澈四目相对,张景澈不由愣了下:“你这是怎么了?兔子成精了?”
杨帆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我打算后日启程返京,你怎么办?跟我一起回京,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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