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你要知道,就算贵为天子,也不是无所不能!”老皇帝看着他,脸上露出慈爱与残忍混杂的笑,“就当是父皇给你上的最后一课,活在这世间,人人都要学会取舍,九五至尊也不例外。父皇为了大殷江山,舍了你皇兄,现在,端看你肯不肯为了祖宗基业,舍了那奸佞小人!”
刘彦昭额头滚落冷汗,他从老皇帝眼底看到了忿恨与恶意,那一刻,他恍然回过味来,缠绵病榻的老皇帝什么都明白,他为了国祚江山忍下这口气,却要给自己的继承者一个刻骨铭心的报复。
他被嫡子逼着处置了长子,就要夺走嫡子心头最紧要的人,叫他永远牢记逼父弑兄的罪过。
刘彦昭嘴唇颤抖,嘶声道:“父皇……他是无辜的!”
承平帝桀桀怪笑:“无辜?活在这世上,哪个不无辜?你皇兄无不无辜?德妃无不无辜?为了大位,你连庶兄庶母都能处置,怎就舍不得一个小小的内宠?”
刘彦昭顾不上跟病入膏肓的老皇帝分辩,挣扎着爬起身,就要往殿外奔去。老皇帝的声音却如影随形地传来:“锦衣卫指挥使卢骧是朕的心腹,他手上有两道旨意,你若留在殿内,还是我大殷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你若出去了……嘿嘿,就算来日即位,史书上也免不去这一重杀父弑兄的污点!”
刘彦昭猝然回头,从老皇帝眼中看到森然的威压,他像一头垂死的老狮子,虽然虚弱、虽然不能动弹,却仍然有种说不出的力量,叫人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那一刻,帝国的继承人恍然意识到,哪怕离大位只有一步之遥,他也逃不开自己父亲的影子,就像过去的二十多年一样。
刘彦昭额角滚落越来越多的冷汗,两条腿却被这股力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只是稍一迟疑,殿外突然传来呼啸与吵闹声,卢骧皱眉抬头,就见一人分开重重守卫,快步冲到近前。看清来人面貌,卢骧吃了一惊,忙迎上前:“卑职见过定边侯!侯爷,陛下未曾传召,您怎的……”
杨帆不耐烦听他啰嗦,直接飞起一脚,将行刑的锦衣卫踹到一旁,又从肩上解下大氅,将血肉模糊的人裹住:“明篁,听得到吗?你醒醒,别睡,我来带你回家!”
张景澈意识昏沉,甚至连定边侯的脸都看不清,恍惚中只听见“回家”两个字。那少年侯爷或许只是情急间随口而言,却做梦也想不到,这轻飘飘的两个字是如何穿透张景澈渐趋黑暗的神识,在心头激动千重回响。
他听到冰河开裂的声音,不知从哪攒起一股力气,奋力吐掉口中麻核,含混道:“家……”
杨帆唯恐他一个支持不住,就此晕倒过去,忙攥着他的手,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肩头:“回家……我带你回家!你想回哪?京城还是江南?我都带你去!”
张景澈笑了,他仿佛回到十六岁那年,看见江南的花红柳绿,看见自己头戴银花、魁夺解元,看到王大学士拍着他肩膀,感慨又欣慰地说“雏凤清于老凤声”,看到自己回到破破烂烂的小屋,养母扬起慈爱的脸,将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捧到眼前。
又或者,他看到自己的来处,广厦林立、车水马龙,年轻风发的医学生们在青青校园里呼啸而过,那是一个全然不同的时空,没有皇权威压、没有阶级森然,每个人的脸上都满载阳光,可以赤手空拳搏出一个前程。
然后,阳光消失了,张景澈再也支撑不住,无以为继地倒下来。
杨帆被他吓得肝胆俱裂,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在他鼻下和心口探了探,摸到细若游丝的呼吸和脉搏,停摆的心跳才重新搏动。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卢骧不满的声音:“杨侯,卑职奉皇命处置罪人,杨侯这么大喇喇地闯进来,莫不是想公然抗旨?”
杨帆将张景澈抱起身,交给跟在身后的幽云卫,然后冷冷转身,铠甲发出哗啦的动静。
卢骧这才留意到,定边侯袍服外披了件冷铁护甲,往那儿一站,杀气呼之欲出。
他不由惊怒交加:“杨侯,你披甲入宫,莫不是想造反!”
杨帆神色淡漠:“杨指挥使误会了,本侯披甲入宫,只是想提醒各位一件事。”
卢骧一只手摁住腰间佩刀,锦衣卫簇拥周围,与定边侯形成对峙之势:“什么事?”
“本侯家祖与圣祖爷乃是患难之交,当年北勒南下,兵指帝都,是我杨家先祖陪着圣祖爷力守京师,力挽狂澜,”杨帆从亲卫手中接过一方木匣,“北勒大军退去后,圣祖感念先祖功勋,特赐丹书铁券,并言凭此铁券,可免杨家子弟三次死罪!”
他打开木匣,取出一方斑驳铁契,亮明的瞬间,周遭陡然静下。
卢骧这才恍惚想起,圣祖爷的确赐给杨家一面丹书铁券,只是定边一脉立身谨慎,虽手握兵权,却鲜少在朝政上指手画脚,深得历代帝王倚重。久而久之,连卢指挥使都忘了,杨家还藏着这样一张保命王牌。
眼下,定边侯冷不防亮出这张王牌,倒让卢骧有些措手不及,怔了片刻才道:“这……杨侯,若在下没记错,丹书铁券只能庇佑杨家嫡系子弟,这张景澈与定边侯府非亲非故,更谈不上嫡系,如何能作数?”
杨帆将铁券收回匣中,不慌不忙道:“怎么不算?本侯和张同知一见如故,已经结为兄弟——两个人,一条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卢指挥使若处置了他,便是处置了本侯!”
卢骧怎么也没想到,堂堂一品军侯,居然说出这等撒泼耍赖、胡搅蛮缠的话,一时气笑不得,竟有些无言以对:“侯爷……这丹书铁券乃是圣祖爷赐下,怎能如此胡闹?为了区区一名内宠,侯爷擅自惊动御赐之物,就不怕圣祖爷,以及定边侯府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不得安生吗?”
杨帆也曾将张景澈当成“内宠”“佞幸”之流,彼时他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听不得“内宠”两个字。
“内宠?”他冷笑着想,“哪家的内宠能平定北疆,将北勒世子耍得团团转?哪家的佞幸又会以身犯险,把江南的大小蛀虫连根拔起?”
杨帆打了个手势,紧随其后的幽云卫围拢上前,将张景澈牢牢护卫中央,只听这定边侯懒洋洋地说道:“胡闹?这丹书铁券乃是圣祖爷御赐,既然给了杨家,怎么用,当然是本侯说了算!如今,张同知已与本侯结义,赶明儿挑个好日子,本侯还要开祠堂,将他的名字写进杨家家谱——这么看来,他也算是杨家人,理当受这铁券庇护吧?”
卢指挥使居然被定边侯的歪理堵得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勤政殿的门忽然打开,跟了承平帝三十年的老内侍站在门口,捏着嗓子拖长音道:“陛下有旨,宣定边侯觐见!”
杨帆肃整了神色,径直越过卢骧,撩衣拾阶而上。
勤政殿里窗扉紧闭,再浓重的熏香也遮掩不住将死之人的腐朽气息,定边侯屏住呼吸,在榻前跪倒:“微臣叩见陛下……贸然觐见,请陛下恕罪!”
龙榻上的承平帝没了往日里的慈爱,近乎森然地注视着他。这一刻,衮福旒冕的老人撕下温情脉脉的遮羞布,将“君臣”间泾渭分明的界限亮在众目睽睽之下。
“杨卿,”老皇帝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
杨帆叩首行礼:“启禀皇上,微臣听闻张同知入夜觐见,此事于礼不合,特来寻他回去。”
承平帝眯起眼:“是朕宣他入宫,你也有异议吗?”
杨帆十分平静:“微臣不敢……只是微臣与张同知都曾在王大学士堂下受教,又有同生共死的情谊,已经结为兄弟。如今兄长无故获罪,微臣这个当兄弟的少不得要为他说句公道话——张同知先定北疆、再平江南,出生入死,功勋赫赫!陛下如今无端处置了他,就不怕世人非议、功臣寒心吗?”
承平帝骤然暴怒,猛地一拍床沿:“放肆!”
杨帆不惊不怒,自顾自地往下说:“微臣与明篁相识至今,不知什么内宠,只知他身负旷世才学、心怀家国忠义,这样的人,本该高居庙堂、为民谋利,却因淮南王父子一己之私,致使利刀生锈、明珠蒙尘……微臣今日斗胆谏言,不为其他,只求陛下留他一条性命,就当为家国社稷留下一根济世扶危的梁柱!”
承平帝越发恼火:“一派胡言!我大殷朝堂没人了不成,要他一介内宠扶什么危?济什么世!此人心性柔佞,更胆大妄为,意图挑拨天家父子之情,便是死一百次也不为过!”
刘彦昭向杨帆频频使眼色,要他聪明点,赶紧磕头请罪,别把老皇帝气出好歹来,这重“气死皇帝”的罪名,就算定边侯也吃罪不起。偏偏杨帆天生一双二五眼,跟没看到似的,跪在地上端端正正道:“回皇上,当年□□爷曾赐杨家丹书铁券,并言杨家嫡系子弟若犯死罪,只要不涉及悖君叛国,即可免死。倘若陛下不肯网开一面……”
他话音一顿,老皇帝已然怒道:“你待怎样?逼宫吗!”
杨帆不愠不怒,慢腾腾地说道:“大不了微臣现立婚书,将张同知迎娶入定边侯府——他既成了杨家人,陛下总不能越过圣祖爷,将人强行处置了吧?”
承平帝和刘彦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万想不到这定边侯居然如此混不吝,为保张景澈一条性命,连“娶个男人”这种混账话都说得出口。一时间,老皇帝浑身哆嗦,满肚子怒火无从发泄,喘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声气冲霄汉的:“滚……你给朕滚出去!”
杨帆还要火上添油:“臣遵旨!陛下,您若没别的吩咐,臣就把张同知拖回去拜堂成亲……”
承平帝被“拜堂成亲”四个字刺激得脑袋发炸,眼冒金星,指着他的手指颤抖不休:“滚……都给朕滚!滚!”
杨帆叩首谢恩,麻溜退出殿外。
这场风波动静太大,饶是勤政殿的宫人嘴紧,依然传得沸沸扬扬。一日之后,承平帝连夜处置张景澈的消息已是人尽皆知,比老皇帝动了杀心更叫百官瞠目结舌的,是定边侯在勤政殿前放出的豪言壮语。
谁也不知直面定边侯壮举的天家父子作何感想,当晚回府后,杨帆就被震怒的承平帝下旨禁足。不过,这道旨意拦得住旁人,却拦不住惯会溜墙爬树的定边侯,趁着夜深人静,他换了夜行衣,从侯府院墙跳了出去,轻车熟路地摸到张家小院。
张景澈当日是捡了一条命回来,倘若杨帆晚到片刻,他这条小命已经交代在廷杖之下。饶是如此,被幽云卫送回府后,张景澈也高烧数日,京城最好的郎中守在张家小院,汤药熬了一碗又一碗,却死活灌不进去。
韩洵扶起张景澈,试图将药碗塞进他嘴里,可那姓张的牙关咬得死紧,活像个撬不开的贝壳。京城五月底的天气,韩洵却出了一身冷汗,一碗汤药洒了大半,只得换过一碗。
杨帆站在边上看了片刻,终于不耐烦了,劈手夺过药碗,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我来喂,你盯着厨房多熬几碗药,切记别让旁人沾手!”
韩洵答应一声,箭步如飞地去了。
张景澈在火烧火燎中感到疼痛,那不是一般的痛楚,像是被马车一寸一寸碾碎骨头,又粗制滥造地钉住关节。他在烈焰中挣扎,在深渊里咆哮……因痛楚和高烧而抽搐的手脚却被人攥住了。
有人将他揽在怀里,哄孩子一样轻轻拍抚肩膀:“没事了……我带你回家!咱们回家好不好?”
张景澈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觉得声音莫名熟悉,于是在痛楚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回、家……”
他牙关一松,一个硬梆梆的物件登时塞了进来,热流汹涌而入,苦得他落下泪来。张景澈摇头甩脱,那人却用手指捏住他腮帮,不容置疑地说道:“喝了!喝了药,你就能回家了!”
张景澈仿佛受尽欺负的狼崽,终于回到温暖的狼窝,在那人的喋喋不休中失去了意识。
第29章 试探
张景澈模模糊糊中,总觉得有人在床边守着,那人耐心得很,一次又一次抓着他胡乱挥舞的手,重新塞回被褥里,末了像哄小孩似的拍着他,口中还会哼着跑调跑到天边去的童谣调子。
几次三番之后,张景澈终于能睡沉了。
他真正醒来时,已经是六七天后,守在床边的是韩洵,大约是困得狠了,他歪在竹椅上,脑袋直往下坠。张景澈转动眼珠,没找到梦中瞧见的身影,只以为自己发烧烧糊涂了,不禁有些失望。
他试着撑起身,谁知刚一动,不知什么东西从指缝里滑出去,掉在地上,“啪”一声脆响。床边的韩洵立时惊醒,抬头和他四目相对,不由欣喜万分:“首领,您醒了?”
张景澈点点头,目光落在地上,只见滑下去的是一方好生眼熟的羊脂玉佩,上头用魑虎纹雕了个“定”字,正是杨帆之前塞给他的侯府信物。
张景澈倏尔抬头:“杨侯来过?”
韩洵听到“杨侯”两个字就想起定边侯发下的豪言壮语,整个人都不好了,偏偏这事没法细问,只能若无其事道:“来过,守了您好几天……您这次可凶险得很,高烧不退,喂药也喂不进去,还是杨侯有耐心,哄着您喝了药,等您退烧了才走的。”
张景澈俯身将玉佩捡在手里,疑惑地看着他。
韩洵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子:“那个……咳咳,您之前昏睡不醒,死攥着杨侯衣角不放,杨侯没法子,只能将玉佩解下来给您攥在手里,这才脱身而出。”
张景澈终于知道韩副首领满脸便秘的表情因何而来,刚退下去的温度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将一张冠玉似的脸烧得微红。
他咳嗽两声,恍若无事道:“杨侯急着离开,可是侯府出了什么事?”
韩洵见他神色自若,倒显得自己的尴尬有些小人之心,紧跟着肃整了神色:“不是定边侯府……圣上驾崩,侯爷入宫行礼举丧,到现在还没回来。”
张景澈捏紧玉佩,眼神分外冰冷。
承平帝当了一辈子的圣明天子,纵然几十年懒怠上朝,依然能将群臣抓在手心里,可见是个真正的聪明人。然而这个聪明人做梦也没想到,临了居然被自己的枕边人算计了一把,稀里糊涂的见了历代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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