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又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侧了侧身:“进去吧。”
送饭的士兵掀帘而入,耽搁了大约半刻钟,又低着头走出来。守卫皱了皱眉:“怎么去这么久?”
送饭的士兵缩着脖子,大半张面孔藏在阴影里,耷眉臊眼地答道:“那小子难缠得紧,跟他多废话了几句。”
守卫心说“你送饭就送饭,废话什么”,疑虑既生,不由多看了两眼。这一看,顿时发觉不妥,只见这送饭的士兵低着头,五官依稀没变,身量却似有些缩水,提着饭篮的手腕衣袖撩起,露出一道半寸长的血痕。
守卫眼尖,脱口道:“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送饭的士兵猛地缩手,嘴上道:“那小子不老实,死到临头,还要发疯……”
守卫越发惊疑,正要呼喝同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所有人且惊且惧地循声张望,只见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夜幕。
无数人嘶喊起来,“救火”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战马嘶鸣声,将夜色搅成一锅沸腾的滚水。
“是辎重营!”守卫失声惊呼,“有人烧了辎重营!”
他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回过头,就见那来路不明的“北勒士兵”已经消失在混乱中,无影无踪。
北勒军营的变故没能瞒过殷军斥侯,半个时辰后,消息送到殷军大帐。杨帆一只耳朵听着亲兵禀报,另一只耳朵开恩赏给了北勒使节,只听巴萨尔好整以暇地笑道:“杨帅不愧是定边侯的后人,果然杀伐决断……不过这位先生在我北勒蛰伏一年多,可谓劳苦功高,贵国自诩以仁义治国,如今放着有功之臣不闻不问,怕是有碍贵国皇帝的圣明吧?”
杨帆听完亲卫禀报,手指蘸了水渍,在案几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嘴里漫不经心道:“你都说了,是我朝陛下的圣明……朝堂诸公讲究仁德,我姓杨的却是一介武夫,武夫心狠手辣、杀伐决断,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巴萨尔正欲开口,杨帆忽然竖起手掌,眼底闪过险恶的光:“再说,那姓张的只是一枚弃子,我手上却捏着北勒的苍狼,用头狼换一枚废子,这买卖不亏吧?”
巴萨尔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这不讲规矩的定边侯是打算扣下北勒使节当人质,换回暴露身份的大殷密探。
巴萨尔是北勒主将,他敢亲自赶赴殷军驻地主持和谈,是笃定中原人自持大国风度,凡事讲究仁义礼智信,断断干不出“两国交锋,先斩来使”的事。谁知这位新出炉的位定边侯是个滚刀肉货色,浑不按常理出牌,上来就要一锅端!
杨帆一声令下,守在帐内的亲卫不约而同拔出长刀,北勒人拍案而起,将巴萨尔团团护卫中央。巴萨尔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像头稳如磐石的老狮子,抬眼微微一笑:“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令尊在杨帅这个年纪,可没你这般杀伐决断……”
杨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刚要施展毒舌大法,只见巴萨尔伸手抓乱花白的头发,叹了口气:“我老了……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就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的头狼已经长成,很快你就会知道,他的爪牙有多锋利!”
巴萨尔是北勒主将,也是大殷宿敌。杨帆的亲爹——老定安侯杨慎和他打了半辈子交道,彼此互有输赢,老定安侯身上那道折磨他半辈子的旧伤,就是巴萨尔亲手留下的。
杨帆不打算和杀父仇人套近乎,但他不得不东拉西扯,既是拖延时间,也是想从这老小子口中尽可能多地套出情报。他嘴上说的轻巧,心里却明白,那折扇的主人死在北勒人手里便罢,既然侥幸留下一条性命,自己就算精锐尽折,也得把他囫囵个弄回去。否则,旁人不说,东宫那位便第一个放不过杨帆。
“果然是红颜祸水!”刚逐走北勒大军的定边侯丝毫没有大捷的喜悦,反而满心不耐烦,心想,“我就说那是个妖孽,一早料理了干净,偏偏东宫那位爷舍不得,非得让我把人弄回去……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他满脑子信马由缰,就听已成瓮中之鳖的北勒主将微笑道:“杨帅确实是少年英雄,可惜终归年轻气盛,城府不到家……你其实一早知道那姓张的密探身份暴露了,对吧?”
杨帆闪电般撩起眼皮。
“听说杨帅手下有一支特殊的军队,名叫‘幽云卫’,潜伏暗杀,无所不精,”巴萨尔笑道,“杨帅这手暗度陈仓玩得不错,明面上跟咱们有商有量,暗地里却派出幽云卫,潜入北勒驻地救人……”
杨帆微微眯起眼,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住腰间刀柄。
“不怕说句实在话,这中原密探身份曝露的消息,正是在下命人放出的,”巴萨尔用布巾擦了擦手,锋芒含而不露,“我知道,中原人往北勒安了‘钉子’,我抓到的只是十之一二,杨帅若不调派幽云救人,我又怎么将计就计,将这些要人命的钉子一网打尽?”
他挥了挥手,护卫四周的北勒亲兵潮水般退下,巴萨尔前倾身体,意味深长地看着杨帆:“北勒新一代狼王早在三天前赶到驻地,杨帅,你知道自己安插在北勒的钉子为什么没及时传回讯息?”
杨帆将佩刀不动声色地推出半尺。
“……因为他根本没回驻地,而是率军切断了赶往大殷驻地的必经之路,”巴萨尔仰天大笑,“幽云救人容易,想要逃出生天,却是千难万难——算算时间,他们现在已经成了狼王爪下的猎物!”
或许是为了印证他所言非虚,军营西北方忽然传来尖锐的呼哨声,一道光窜入夜空,炸了个山河大地万里红。
马蹄声如闷雷,在漫天飞雪中开出一条通道,十余名黑衣骑士护卫着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闯入夜色。这样大的风雪极容易迷失方向,他们却不能不全速奔逃,因为身后追着张牙舞爪的狼群。
北勒士兵高居马背,引颈向天,发出酷似狼嚎的长啸。为首的骑士身穿皮甲,披风上绣了狰狞的狼头——北勒不比中原,素日里与狂沙衰草打交道,只有极少数的人穿得起刺绣衣裳。
比方说,垂垂老矣的狼王和他年轻的继承人。
为首的骑士抬起右臂,麾下亲卫会意,瞬间兵分两路,从左右两侧追上马车,仿佛一只探出的狼爪,将猎物死死攥在“手心”里。
奔马受惊,嘶鸣一声,不安地尥起蹶子,驾车的黑衣人忙勒紧缰绳,只是稍一耽搁,已经被追兵团团包围。护卫周遭的黑衣骑士临危不乱,长刀纷纷出鞘,就见北勒追兵分海似的让出一条通道,围着狼头披风的年轻骑士缓步上前,马鞭抬起,遥遥一点马车,用不甚灵光的中原话问道:“你们……都是幽云?”
第3章 接应
风雪越发大了,细碎的雪渣敲打在刀锋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打头的黑衣人上前一步,对高居马上的年轻骑士抱拳行礼:“这位想必是北勒的图门世子吧?大殷与北勒正在和谈,眼看要结为兄弟之好,世子却对我等穷追不舍,不怕对两国和谈有所妨碍,干戈再起、生灵涂炭吗?”
被称作“图门”的年轻人瞥了他一眼,又兴致缺缺地转开视线:“我对你们不感兴趣,我只要他!”
他不依不饶地端着马鞭,鞭梢所指正是马车方向。
黑衣人皱眉道:“世子……”
“你们是中原人,只要你们就此退却,我可以不拦阻,”图门戴着皮帽,一双眼睛隐在额发下,竟然泛着隐隐的湛蓝,他中原话说得不甚流利,语气却还算客气,只在最后一句陡然转厉,“但是这个人……他是我们北勒的叛徒,我绝不容他活着逃走!”
他话音落下,护卫马车的黑衣人不动声色地挪了挪,用身体挡住北勒刀锋。
带头的黑衣人叹了口气:“那真是太可惜了……我等死于此地不足为惜,却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位先生平安带回。”
图门微眯起眼,未及开口,黑衣人已经抢着道:“在下一早听闻世子善战之名,您今日想要结果我们很容易,可刀锋一起,就再也收不住,届时两国战端再起、血流成河……世子,您可要想清楚了!”
图门世子终于正眼看向他,目光里渗着狼一般的凶狠:“你威胁我?”
黑衣人淡淡一笑,丝毫不惧:“只是就事论事。”
图门摩挲着刀柄,陷入了不为人知的两难,他当然可以立刻拔刀,将这些人就地格杀,但正如这些中原人所说,这场战事几乎流光了北勒的血,他们急需休养生息,承受不住兵锋再启的代价。
但要就此放过马车里的“叛徒”,图门又万万不甘。
年轻的北勒世子并没犹豫太久,再抬头时,目光变得漠然。黑衣人心道不好,就见图门抬起手臂,随着这个举动,他身后的北勒士兵纷纷举起□□。
黑衣人咬紧牙关,就要上前迎敌。
两边一触即发,电光火石间,凌厉的破空声不期而至。那并非北勒人放出的□□,而是从北勒世子身后传来,待得惊觉不妙时,锋锐的箭头已相隔不足三尺!
图门大惊,百忙中斜身闪避,剑锋擦过鬓颊,带下一绺浸着血丝的头发。图门脚尖一勾,人已翻回马鞍,他扭头看去,目力尚未穿越茫茫风雪,先听到了沉闷的雷声。
那并非“如雷”,而是真正的惊雷。
风雪深处现出遮天蔽日的黑影,当先一人玄甲□□,转瞬来到近前。他高举右臂,小臂上端着上了弦的□□,□□寒芒对准图门。
“世子殿下,”他沉闷的声音从铁面罩下传出,依稀带着戏谑的笑意,“承蒙盛情,亲自将人送到此地,再往前是我大殷驻地,军营重地,就恕不远送了。”
图门拔出长刀,冷冷盯着他:“你是谁?”
黑甲骑士纵马上前,推起面罩,下一瞬,一张化成灰都能认出的面孔出现在北勒骑士眼前。
图门悚然变色:“怎么是你?你、你不是在……”
铁面罩下的人正是本该在殷军大营主持和谈的定边侯杨帆,闻言,他咧开嘴,对图门露出一个白森森的笑意:“不是什么?怎么,看到我,世子殿下似乎很惊讶?”
图门没有动,他□□战马却不安地后退两步,在那一刻察觉到见血封喉的杀气。
与此同时,殷军大营中,“定边侯”算着时辰,估摸着殷军轻骑已经接应上车队,这才换过面孔,对巴萨尔亲切地笑了笑。
巴萨尔从他的笑容中莫名察觉到某种违和的东西。
“巴萨尔将军,您说错了两件事,”“定边侯”的声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不再是少年将军的明朗清亮,而更偏于低沉阴柔,“第一,能骗过您的演技,这份城府可不能说差。”
巴萨尔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你是……”
“看来将军已经发觉不妥,没错,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定边侯”从脸上揭下一层薄薄的丝绢,再抬头时,露出一张全然不同的面孔,“在下并非是定边侯。”
巴萨尔的脸色彻底变了。
那是一副斯文俊朗的面孔,若是卸去铁甲,乍一瞧颇有些文弱书生的意思。然而那人的目光极锋锐,和每一个行伍士兵一样,泛着铁血淬炼过的锐色。
“巴萨尔将军既然听说了‘幽云’的名声,怎么不知道,幽云的化装易容之术乃是当世一绝?”
卸下伪装的冒牌定边侯站起身,依照北勒礼节,单手捏拳摁住胸口,微微欠了欠身,“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姓卓,名九思,乃是定边侯杨帅的副将,奉命迎接前来议和的北勒使节。”
巴萨尔捏紧刀柄,手背上暴起纠结的骨肉:“定边侯……”
卓九思直起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杨侯听说张先生今日回归,十分欣喜,带着轻骑亲自前往迎接……这会儿应该已经见上面了。”
“巴萨尔将军若不嫌弃,不妨等那两位回到大帐,咱们再一叙贵我两国情谊?”
风雪漫天的小道上,真正的定边侯不疾不徐地排众而出,仪态间带着贵胄子弟特有的散漫闲适,右臂□□却稳如磐石,不动如山地瞄准北勒世子。
“这个时辰,北勒的巴萨尔将军应该正在大殷驻地商谈条款,世子殿下莫非有兴趣掺一脚?”杨帆弯下眼角,隔空抛了个媚眼,“本帅倒是没意见,正好草原部落都有派遣子弟赴京求学的传统,世子若是仰慕中土文化,不妨随我一同返京,去那百善之地领略一番?”
定边侯少年时,也曾留恋花红柳绿之地,自以为媚眼抛得缱绻多情,殊不知落在北勒世子眼里,就是实打实的“心术狡诈”!
图门听懂了杨帆的言外之意,他今日若不退,杨帆就真敢动真格地打,届时,两国战事再起不说,图门这个北勒世子也要被“请”回中原帝都。
这是狼王世子万万承受不起的折辱!
图门没怎么犹豫就做出决定,他再次抬起手臂,北勒士兵保持着整肃的队形,如来时一样迅雷不及掩耳地退去。
群狼仰首向天,呼啸声被风雪迅速淹没。
直到北勒骑兵的身影消失无踪,杨帆才放下架着的□□,眼底闪过一丝货真价实的惋惜。
“不是说北勒人都是死脑筋,宁死不退吗?这小子怎么跑得这么快!”杨帆垂下眼皮,不动声色地想,“他要是不跑多好……他不跑,我就有理由把他,连着马车里的祸害,一并清理干净!”
可惜北勒世子太懂得“识时务”三个字,定边侯没了发作的由头,只得作罢。
细碎的雪粒糊了人满脸,为首的黑衣人翻身下马,徒步走到杨帆马前,持刀跪下:“卑职幽云卫佥事韩洵,见过定边侯!”
杨帆扫了他一眼,神色晦暗莫名。
其实巴萨尔还说错了一件事,幽云卫并非听命于杨帆,定边侯只不过挂了个名,这帮人真正的主子尚在京中——正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当朝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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