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皇家……”他冷笑着想,“众生皆如蝼蚁,人命只是用得上或用不上的棋子,有用时就高高捧起,没用时就弃如敝屣……也对,有谁会在意棋子的喜怒哀乐?”
倘若是土生土长的大殷子民,或许会为一国之母的“看重”感激涕零,可惜张景澈不是。
“既然娘娘心意已决,”他一字一句都似含着刀锋,“微臣……只能拜谢天恩!”
吴皇后定定看着他,半晌,神色一松。
“孩子,别怨我,”她喃喃道,“我不仅是一国之母,更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不能不为他考虑周全……你放心,我母子若有得偿所愿的一日,必定不会亏待你兄妹二人。”
张景澈一言不发,伏地叩拜,起身走出昭阳宫。
此时正值盛午,琉璃瓦上泛着刺眼的光,从昭阳宫的殿门口望出去,能瞧见东宫的一角飞甍。
张景澈原本是要出宫的,却不知怎的站住了脚,那一刻,他心里无法压抑地冒出一个近乎怨毒的念头:“是不是只要他死了,我就再不用被人当成棋子?”
第7章 谬误
人心恶念犹如春日荒草,一旦遇到合适的契机就冒出头来。那一刻,张景澈直如魔怔了似的,一言不发往东宫而去,眼底戾气呼之欲出。
刚走到东宫门口,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探出,重重摁住他肩头。
张景澈眼皮一跳,只觉得三魂七魄连着神智都被这重逾泰山的一压摁回了主心骨,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你……侯爷?”
杨帆探头瞅了瞅他,见他眼底红痕未消,神色却已恢复清明,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怎么,方才皇后娘娘说什么了?”
张景澈垂下眼,没吭声。
杨帆一直没走,就是担心他受昭阳宫的为难,他在东宫前逡巡了好一阵,冷不防瞧见张景澈往这边来,整个人犹如魔怔似的,怔怔看来时,目光中的冷戾叫杨帆这个征战沙场的悍将都有些心惊胆战。
他不明所以,只以为张景澈被皇后为难了,想了想,委婉劝说道:“皇后娘娘是太子亲娘,自然要事事为他考虑……我看你才学不在翰林院那些穷酸腐儒之下,日后自然有大好前程,何必总惦记些个不该惦记的人。”
张景澈胸中激愤未消,一时没品出他话里话外的意味,冷笑着道:“是啊,为着皇后娘娘爱子情深,活该所有人都当她母子的垫脚石!”
杨帆没曾想他会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忙不迭四下张望,骇然道:“你说什么?不要命了吗!”
张景澈自知失言,仓促转开话头:“侯爷不是出宫了吗?怎么在这儿?”
直到这时,他才算重新恢复了清明。
杨帆万万不肯说出实情,背着手顾左右而言他:“本侯瞧这边风景好,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张景澈:“……”
他逡巡四顾,见周遭除了殿阁就是宫墙,实在看不出有何风景可赏,思量再三,只能归结为杨帆眼瘸。
幸好这时,一名小内宦匆匆走来,看长相正是太子身边的得力内侍:“侯爷、张公子,咱家正要往府上去——太子殿下传召,快随咱家来吧。”
杨帆想起枉死的忠勇伯满门,神色微微一凛。
太子刘彦昭今年不过弱冠,搁在京中贵胄子弟,正是挑猫逗狗、眠花宿柳的年纪,他却守身持正得很,殿中全无莺莺燕燕,连陈设也是往清简质朴里走。
这一回,周遭没有如云的随从盯着,他总算能摘下“帝国储君”的面具,不等杨帆跪下就将人拽起,上上下下仔细检视过一遭:“怎样,这一趟没受伤吧?”
伤自然是有,只是定边侯混不吝,但凡没伤筋动骨,就一概被他归结为“擦破皮”,因此坦然笑道:“没有!臣可是三军主帅,冲锋陷阵又没我什么事,想受伤也没机会。”
张景澈眼神微动,想起这货率领轻骑和北勒世子对峙时的情形,那眼底的杀意可不是没经历过战阵的纨绔子弟能有的。
然而太子却信了,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好……孤就怕你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冲到前面去,真要有个什么,让孤怎么跟老杨侯交代!”
他看完了杨帆,又转向张景澈,张景澈不用他发话,自己已撩起衣摆,跪伏在地:“臣张景澈,拜见太子殿下。”
膝盖刚挨着金砖地,手已经被太子挽住,刘彦昭端详他两眼,关切问道:“听远舟说,你这一趟伤得不轻,可都大好了。”
张景澈见了他就满腔怨毒,唯恐一个没忍住,叫国朝储君了结在自己手上,只能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手:“劳殿下关怀,臣并无大碍。”
他用力一挣,衣袖被带起半截,露出手腕上层层叠叠的伤疤。刘彦昭面露惊容,刚要细问,张景澈已淡淡转开话头:“臣送回京中的密函,殿下想必看过了?”
此话一出,不仅打断了刘彦昭的话头,连杨帆也关切看来。
刘彦昭叹了口气,只得暂且歇下替他看伤口的心思。
“看到了,”太子在主位上落座,陪坐一旁的正是刚从京中返回的许谦,“明篁,你可真是丢了个烫手山芋给孤啊。”
杨帆左右看了看,见守在四周的都是东宫心腹,这才压低声问道:“真是大殿下?”
刘彦昭苦笑着点点头。
“孤这位大皇兄天资聪颖,可惜不往正道上用,总想使些投机取巧的手段,”说到这里,太子话音一顿,大约是觉得背后褒贬兄长有失君子风范,只得冲许谦使了个眼色。
许谦会意,接过话茬道:“两位有所不知,大殿下对北疆兵权觊觎已久,早在圣上下旨之前,他就鼓动门下上疏,想将兵权揽入怀中。陛下没能遂了他的意,他又怂恿山东布政使扣押军粮、迁延时日,就是想看杨侯大败一场,好鼓动陛下临阵换将!”
大皇子封号“平王”,山东正是其封地,亦是国朝重要的粮仓之一。
饶是杨帆早有准备,也被大皇子祸国殃民的手段气得青筋暴跳。他沉住气,又问道:“那忠勇伯段将军满门……”
太子和许谦对视一眼,许谦低声道:“侯爷,依下官之见,这份折子还是不要递上去的好。”
许谦是承平二十年的探花,现任吏部郎中,同样是东宫党的心腹成员。杨帆对他一向客气,此时却有些沉不住气:“为什么?段将军满门忠烈,却遭奸人陷害,为何不能大白于天下?”
许谦苦笑道:“那奸人是谁?”
杨帆一愣,想起张景澈“疏不间亲”的说辞,顿时不吭气了。
“杨侯是在宫中长大的,对陛下的脾气想必十分了解,段将军虽是遭人陷害,可是下旨问罪的却是陛下!”许谦正色道,“侯爷细想,这份折子递上去,陛下颜面何存?平王一派可还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殿下呢!”
杨帆明白他的意思,比起替忠勇伯满门翻案,东宫大业才是当务之急。倘若他将罪证上呈御览,十有八九动不了平王分毫,反而会让东宫失了老皇帝的圣心。
东宫倘若根基不稳,为忠勇伯翻案更是天方夜谭!
个中利害,杨帆不是想不明白,可是想起伯府被抄时的满地血色,他依然觉得心口哽得慌。
东宫内宦恰在这时换上新茶,许谦顺势转开话头。杨帆满腔郁郁,听着刘彦昭和许谦商量如何利用“通敌”一事做文章,神思却有些心不在焉。
好容易商议完了,杨帆告了退,正要打道回府,刘彦昭忽然道:“明篁,你留一下。”
杨帆心下一凛,和许谦交换过一个不可言说的眼神,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张景澈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刘彦昭,那冷淡的神色落在太子眼中,就是活脱脱的“委屈难言”。
刘彦昭是四年前从死牢里带走张景澈的,此人来自江南,看相貌也是水乡人物的风流俊秀,偏偏心思诡谲手段狠辣,叫光风霁月的太子十分不喜,所谓“沉迷男色”“夜夜笙歌”,泰半是碎嘴之人的以讹传讹。
只是这一遭,张景澈在北勒迭连遇险,差点赔上一条命,为国为民皆称得上鞠躬尽瘁。念及此处,刘彦昭心肠不由软了下来。
“终究还是年轻了些,做事太过冲动,一时走了歪路也情有可原,所幸心里还是有家国的,慢慢教导着就是,”刘彦昭想,“他此番立下大功,又带回平王里通外国的罪证,孤总不至于委屈了他。”
这么一想,他神色又缓和了几分,温言道:“听说方才,母后叫了你去,是为着什么?”
张景澈深吸一口气,指尖死死掐着手腕,将满腔煎熬人心的怨毒强压下去:“没什么……不过是提了殿下大婚之事。”
刘彦昭仔细端详他脸色,从这人低垂的眉眼间分辨出一丝压抑极深的怨愤。他先是不明所以,联想起底下人嚼舌根的传言,突然明白了什么。
“是为了孤?”他又是错愕,又是难以置信地想,“难怪他甘冒奇险,只身赶赴北勒。也难怪他听说大婚的消息后,脸色一直不好看……他为孤做了这么多,我只当他求一份前程,没想到他心里竟是存着这么一份遐思!”
若是张景澈知道当朝太子此刻所想,必定冷嘲热讽、啼笑皆非,可惜他虽细致缜密,终究没有看穿人心的能耐,只是就事论事道:“途中行刺的刺客已经拿入诏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心中有数,还请殿下放心。只是平王终究是当今骨血,朝堂之上该如何应对,殿下还要早做准备。”
刘彦昭心中百感交集,一时觉得此人为了自己,殚精竭虑到这份上,可见情谊深厚。一时又被这有违世间纲常的情愫惊着了,不知该作何回应。
可见人心幽微,期间隔着关山难越、曲水迢递,差之分毫,谬误的何止千里?
当天傍晚,下入诏狱的刺客受不住刑,将幕后主使一五一十地供出。口供送入宫中,次日清晨,承平帝发下旨意,召开大朝会,一干文武重臣被人从被窝里挖出,犹自睡眼惺忪,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杨帆刚班师回朝,承平帝体恤他征战辛苦,特许在家休沐。张景澈则是品级有限,不必如朝堂诸公一般起早贪黑。这一日清早,他带着韩洵来到诏狱,刚进院门,便迎头撞上锦衣卫指挥使卢骧。
若说张景澈创建的幽云卫是密探组织,那锦衣卫便是国朝规模最大、权势最盛的特务机构。哪怕锦衣卫指挥使的品级算不得高,放眼朝中,依然无人敢小看。
卢骧执掌锦衣卫多年,因着持身中立、两边不靠,深得承平帝信任。见了张景澈这横空出世的锦衣卫同知,他没格外高看一眼,也没刻意为难,只是公事公办道:“既入了锦衣卫,不管你之前做过什么,往后都是自家兄弟,理当相互扶持,携手同心为陛下效忠。”
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张景澈没吭声,一边随他往里走,一边一一应了。一路上,他察觉不少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指指点点,跟看西洋景一般。
经过庭院时,忽听一阵呼喝怒骂声传来,张景澈脚步一顿,抬头望去,就见两个人高马大的锦衣卫架着个干瘦的中年人,往刑房方向拖去。眼下刚入二月,京城仍是天寒地冻,中年人只穿一件中衣,布料上沁出斑斑血迹。
张景澈微一皱眉,就听卢骧漫不经心道:“那是户部右给事中郭琛,在朝中素有耿介直谏的名声,可惜太耿介了,只顾着自家捞名,却将天子颜面丢到一边,沦落到这般境地也怨不得旁人。”
张景澈听出他话里有话,低头没接茬。
卢骧又道:“不管你之前是什么人,也不管旁人于你有何恩义,既入了锦衣卫,便是圣上的一把刀、一条狗。若是自己看不清自己的身份,那便是不要这条性命了。”
张景澈沉默片刻,躬身一礼:“大人教诲,卑职记下了。”
走到半途,忽然有锦衣卫佥事匆匆而至,只说当今召唤,命卢骧速去见驾。张景澈一听就明白了,多半是早朝时,有听到风声的言官弹劾平王一派,承平帝真心恼怒也好,做样敷衍也罢,都少不得命锦衣卫彻查一二。
他恭恭敬敬地送走卢骧,站在原地逡巡半晌。前头引路的总旗有些忐忑,试探着问道:“同知,还去值档房吗?”
张景澈想了想:“带我去刑房吧。”
京中司刑侦监察的机构不少,然而将三法司捏一块,也不及诏狱臭名狼藉。进了刑房,迎面扑来一股潮湿腥臭的气味,鞭梢抽打在皮肉上,发出尖锐的鸣响。
张景澈脚步微顿,衣摆拂过墙角,染上一抹不起眼的褐色污痕。紧随其后的韩洵低声道:“首……大人,您伤势未痊,既然天子隆恩,许您多休养几日,不如……”
张景澈竖起手掌,韩洵话音戛然而止。
张景澈背着手,不慌不忙地走到近前,刑架上吊着一个血葫芦似的人形,昔日颇受赞誉的五绺美须脏污打结,成了一把风干的高粱须子。提着刑鞭的锦衣卫经历不认识张景澈,但见他穿着飞鱼服,便知此人品级不一般:“这位……大人,可是今日新来的?”
张景澈不答,冲他好脾气地笑了笑:“这位,想必就是吏部右给事中郭琛郭大人了吧?”
锦衣卫经历拿不准这位新晋“大人”的脾性,不敢随便献殷勤,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
张景澈绕开满地血污,缩在袖中的右手亮出,手指捏着一柄竹骨折扇,不慌不忙地挑起血葫芦的下巴。
那被打得不成人样的前给事中大人突然张开嘴,一口掺了血水的痰迎面淬去!
张景澈早有防备,在韩洵的惊呼声中侧头避开,只听这不成人样的血葫芦嘶声喝道:“柔佞媚上的东西,你杀我事小,倘若江南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你但得起这份罪责吗!”
张景澈深深皱眉:“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就是这么产生的……
第8章 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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