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这才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新消息……之前不是说,有对老夫妇被沛国公父子强占了良田,想要上京告御状,最后却不了了之吗?”
张景澈听得很认真:“那又如何?”
杨帆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胆大包天的在张指挥使下巴上撩了下,没正形地笑道:“那两人的下落找到了!”
张景澈一愣,没顾上计较杨侯爷动手动脚,急切问道:“人在哪呢?”
“你别看我,人不在我手上,”杨帆道,“知道他们当初进京告御状,为什么会不了了之吗?”
张景澈沉吟片刻,不难得出答案:“是沛国公干的?”
杨帆打了个响指:“不错!那老小子原本打着斩草除根的主意,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派去的杀手居然无功而返——你猜怎么着?”
张景澈没心思听他说书,揉了揉酸涩的额角,直中要害地问道:“是谁救了他们?”
杨侯爷没卖成关子,有些悻悻道:“这位也是个熟人……还记得你在江南撞见的那个宗老板吗?”
张景澈一愣,眼角微微眯紧。
第37章 七寸
张景澈闭门思过了三日,到第三天傍晚,他命幽云卫副首领韩洵将一封密折送入勤政殿,次日一早便接到新帝宣召觐见的旨意。
张景澈应召入宫,穿过长街时,远远和一行人当头撞见。打头之人须发微白、面目清癯,倘若倒退三十年,想必也是位风流文士,正是沛国公周懋。
张景澈于是站住脚,微侧过身,主动行礼问好。
自新帝登基以来,沛国公府直如烈火烹油一般,往来逢迎者数不胜数。周懋一向不将锦衣卫之流放在眼里,此际却难得停下脚步,笑着打招呼道:“张指挥使?这么快又进宫了?”
这话乍听没毛病,仔细琢磨,却分明是听说了当日勤政殿那场风波,拐弯抹角地讥讽嘲弄。
张景澈只作不知,垂目含笑:“公务在身,有劳沛国公垂问。”
沛国公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我看张指挥使脸色不太好……这两日风雨大作,变天变得忒快,张指挥使还是要好好保重,别仗着身子康健就不当回事,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这再得意的人啊,也有旦夕祸福。”
张景澈微微一笑,词锋含蓄地应道:“国公爷的提点,卑职铭记于心。”
眼下毕竟在宫里,周懋不好过分相逼,话点到了便告辞出宫。张景澈恭敬立于道旁,见他走远了,这才跟着内宦进了勤政殿,俯身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刘彦昭正翻看他递上来的折子,闻言,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大病初愈,别多礼了,起来吧。”
张景澈依言起身,只听刘彦昭沉吟道:“你折子上说,想离京往齐鲁一趟?”
张景澈早有准备,此时不慌不忙道:“正是!皇上不是一直为世家吞并民田一事烦心吗?据幽云卫和锦衣卫查探到的消息,吞并民田最猖狂的,无非那么几家,沛国公府正在其列。此次若能抓住沛国公府的把柄,倒也不指望连根拔起,只是敲山震虎总有些威慑力,还能逼着他将吃进嘴里的肉吐出来,一举数得。”
刘彦昭原本绷着脸,听到这话却忍不住笑了:“什么吃进嘴里的肉吐出来……你把沛国公当什么了?在朕面前还这般口无遮拦,可见你私底下放肆成什么样。”
张景澈微垂着眼,像是没听到刘彦昭这番似玩笑似认真的打趣。
刘彦昭顿了顿,换上忧色:“可是依你所言,世家吞并民田之风日益猖獗,就算逼着沛国公府归还良田,也保不准不会被别人夺走。”
张景澈胸有成竹,此际侃侃道来:“既如此,陛下也不必急着将田地归还百姓,大可在齐鲁一带设立皇庄。”
刘彦昭一愣:“皇庄?”
张景澈点点头:“皇庄管事由陛下亲自派遣信得过的人担任,佃户可就地招揽当地良民——只要给的工钱足够丰厚,相信有的是流离失所的百姓愿意应召。”
刘彦昭最后一点愠色彻底消失不见,兴奋道:“接着说!”
“皇庄收成不必归入国库,可另建一库,名为内库,”张景澈说,“这是陛下私库,不必户部经手,管理者亦由陛下亲自挑选。如此一来,皇庄内库只听命于陛下,免受朝中盘剥,来日再有地方遭灾,倘若国库拨不出钱粮,也可由内库支应。”
这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药,却是张景澈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刘彦昭先是面露喜色,在勤政殿里来回踱了两圈,继而眉心微蹙,显得顾虑重重:“如此一来,朝中怕是会物议纷纷,那些言官本就盯着朕,一顶与民争利、不恤民生的大帽子是跑不掉的。”
张景澈淡淡一笑:“朝中诸公惯会未雨绸缪,本也是一番好心……既然他们如此关注民生,陛下不妨将江南遭灾后的应拨款项列出明细,拿到朝堂上,请那些有异议的大人凑足总数——诸公既然心怀家国,想来不会拒绝。”
刘彦昭忍俊不禁,细想一番,终于哈哈大笑起来:“这么损的点子,也就你能想出来!”
他拍了拍张景澈肩头,眉心阴霾尽去,末了感慨道:“只是你身子刚好,就要为朕奔波劳碌,朕心里实在不忍得。”
张景澈强忍住将他推开的冲动,垂眸道:“为皇上分忧,本是臣分内之事。”
刘彦昭看着他,想起那一日的交锋,心中有些讪讪,又有些不是滋味。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张景澈这般鞠躬尽瘁,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后宫中的某人。可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总是将与己无关的明枪暗箭扛上肩头,想来总是有几分情谊在吧?
想到这里,刘彦昭神色越发缓和,手指端起张景澈下巴,逼他抬起头来。
这是一个十分轻佻且具有侵略性的举动,张景澈眼皮一跳,好不容易压抑住满心翻江倒海的戾气与杀意,只听刘彦昭问道:“你自请离京,该不会想趁机一去不复返吧?”
张景澈就算真打着远遁江湖的主意,眼下也绝不能认:“陛下过虑了,臣并无此意。”
刘彦昭仔细打量他,却无论如何没法透过这张惊艳的皮囊,看穿他的所思所想。对峙片刻,新帝只得放开手,叹了口气:“你嘴上说得恭敬,朕却知道,你的脾气最是桀骜不过……那天,虽说朕喝了酒,你也烧糊涂了,但那样的你才是最真实的吧?”
张景澈没吭声,木雕泥塑似的戳在原地。
刘彦昭越发缓和了语气:“你别觉得朕拘着你,朕也是为你着想……你是个能干的,流落民间也是屈才,倒不如留在朝中,只要有朕一日,总有你的前程。”
张景澈睫毛微颤,或许是刘彦昭想多了,他总觉得这人眼角弯落的弧度近似嘲讽。
刘彦昭想起三日前的针锋相对,微微有些尴尬:“那天……朕是喝多了,说了些胡话,并不是真心的。你只管安心办差,这些年的功劳和辛苦,朕都是记得的。”
他说了一长篇,奈何张景澈就是没反应。末了,新帝有些泄气,耐着性子又道:“对了,当晚之事已经查明,那些信件原是淑妃身边的宫人伪造的……此人胆大妄为、用心险恶,已经被母后打入慎刑司。”
张景澈倏尔抬头:“小小一介宫人,怎会有这样大的胆子?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他能想到的,刘彦昭岂会忽略?只是他见张景澈一心一意护着淑妃,心里难免不是滋味,语气也自然而然地冷下来:“此乃后宫之事,就不必张卿费心了,你和淑妃虽是同乡,但她如今是朕的妃嫔,你二人平时还是要多避嫌。”
张景澈去意已定,懒得计较新帝阴晴莫测的态度,一丝不苟地行了礼,掉头退了出去。
他本打算去一趟锦衣卫北镇抚司,却在宫门口撞见一名小内宦,小内宦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将一张字条塞进张景澈衣袖。
张景澈拢了字条,转念一想,也不去北镇抚司,直接回了住所。进了书房,他关严门窗,展开字条一瞧,脸上露出一个似讥诮似冷凝的笑意。
“果然是椒兰殿,”他无甚表情地想,“原想给沛国公府一个教训便罢了,如今看来,倒是不能手软,须得直中七寸。”
送字条的内宦不常在主子面前露脸,张景澈却是认得的,那原是他安排在张景素身边的人,也亏得有他,幽云卫才能不露痕迹的将张景素偷出宫。只是那次之后,张景素起了疑心,再不让小内宦贴身服侍,后来干脆远远打发走。张景澈知道,这是张景素有意跟自己划清界限,他没办法,只能将人辗转安排进椒兰殿,权当多一重保险。
如今看来,这聊胜于无的闲笔并不是完全的废子。
张景澈定在三日后离京,对于他的决定,杨帆原本是不赞同的。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姓张的先伤后病,本就元气大损,静养还来不及,哪有奔波劳碌的道理?但是刚出了长春殿的事,张景澈和新帝的关系正微妙着,杨帆权衡再三,还是觉得他离京避一避风头比较好。
“我和宗老板聊过两句,这人虽说脾气古怪,为人却还算正派,应该信得过,”杨帆提着筷子,在盘子里挑挑拣拣地拨拉着,“只是沛国公老谋深算,不能不防,除了幽云卫,我再借你十名亲兵,你带着一起走。”
张景澈正瞧着幽云卫呈上的密报,闻言头也不抬:“不成……刚出了长春殿的事,皇上正忌讳前朝后宫私下勾结,要是知道你把侯府亲兵借给我,会怎么想?幽云卫是我一手磨出来的,各个训练有素,带着他们足够了。”
杨帆意味深长地打量他:“我就奇了怪了,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身板,是怎么训出幽云卫这帮人的?比起侯府家将都不差多少……什么时候,也帮你家侯爷我训一训?”
张景澈终于抬起头,斜眼睨着他,似喜非喜、似嗔非嗔:“什么就我家的?侯爷有名有姓,什么时候成我家的了?”
杨帆理直气壮:“你我都曾拜在王大学士门下,较真论起来,我还得叫你一声师兄……既然是自家师兄弟,分这么清楚做什么?没的生分了!”
张景澈拿定边侯的厚脸皮没辙,展开竹骨折扇给自己扇了扇。
玩笑归玩笑,这一趟出京,杨帆越想越不放心,末了异想天开道:“要不,干脆本侯也化装成幽云卫,跟你一起去?有我在,甭管沛国公还是其他什么人,都别想打你的主意……”
张景澈怕了定边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能耐:“这是离京查案,你当游山玩水啊?正好,此次离京,我有件事放心不下,就一并托付给侯爷了。”
他说得郑重,杨帆也跟着收敛了嬉色:“你说。”
张景澈把玩着折扇,良久方道:“长春殿的风波,侯爷大约是知道的,这事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十有八九跟椒兰殿脱不开干系……”
杨帆会意,不待他说完已经接口道:“经此一事,太后大约会将长春殿内外梳理过一遍,旁人轻易插不进手。你不在京中时,我也会注意沛国公府的动静,若有什么,便叫留守京中的幽云卫送信。”
张景澈合拢折扇,在他肩上轻敲了敲,比了个“谢了”的手势。
三日后,锦衣卫指挥使秘密离京,此行轻车简从,只带了十名幽云卫。离京当天,杨帆没去送行,一个人坐在定边侯府喝闷酒。
赶上午时,卓九思跑来蹭饭,一眼瞧见坐在院里的定边侯。他俩私下熟惯了,卓副将浑不见外的走上前,从定边侯手里夺过酒杯,自己仰脖喝了,啧啧感慨道:“怎么大白天的喝闷酒,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说出来,做兄弟的也能给你出出主意。”
杨帆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卓九思认识他这么久,从没见这小子这样过,活像个被始乱终弃的苦逼小媳妇。他忍不住心中好奇,不顾死活地往前凑了凑:“这是怎么了?该不会被哪位相好的姑娘踹了吧?”
杨帆:“……”
此人不愧是他从小混到大的损友,除了“姑娘”俩字有待商榷,其他基本都说中了。
卓九思察言观色,奇道:“不会吧,你真被人踹了?哪家姑娘这么不长眼,说给兄弟知道,我去替你出口恶气!”
杨帆一本正经:“不是姑娘。”
卓九思:“……”
卓副将沉默须臾,顶着一脸难以置信的懵逼:“你你你……你再说一遍?”
杨帆冲他打了个手势,卓九思探头过去,听他在耳边低语几句,脸色白了红、红了青,就如打翻了调色盘,异彩纷呈自不必说。
末了,他牙疼似的挤出一句:“这事……还有谁知道?”
杨帆实诚地摇摇头:“没了……当你是兄弟才告诉你,别到处宣扬啊。”
卓九思起身瞧了瞧,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家将都守在廊下,这才扣住杨帆脖颈,用锁喉的手法死死勒住:“你要死啊?想死吱一声,老子成全你,别带累了你定边侯府的百年声名!万一到了泉下,老侯爷的棺材板都摁不住!”
杨帆被勒得喘不过气,使了个擒拿手的法门,轻轻巧巧挣脱出来:“谁想死了?老子认真的!虽说不是姑娘……但他那张脸,哪个姑娘比得上?”
卓九思无言以对,半晌才用吃了苍蝇的表情,蚊子似的哼哼道:“大帅……你真决定了?老侯爷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是……定边一脉可就绝了传承!”
杨帆不以为意:“反正刘家人一直看定边侯府不顺眼,绝后就绝后,去了当今的心腹之患,也免得旁人惦记!”
卓九思明知是这个理,却越想越不安:“可是……怎么非得是他?别的不说,单是他和当今的关系……你要怎么跟当今交代?”
这一回,杨帆没吭声,侧脸绷成刀削似的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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