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澈一愣:“你自己请命?你怎么知道的?”
他稍一沉吟,已经将前因后果推测得八九不离十:“是徐慎告诉你的?然后你就大剌剌的跑进宫里,和皇上说,要来山东?”
杨帆十分坦然:“是啊!”
张景澈沉默须臾,用一种近乎无语的表情看着杨帆:“你……咳咳,是嫌定边侯府还不够树大招风,皇上还不够忌惮你?你……你这不是摆明了告诉皇上,你在幽云卫里有眼线吗!”
杨帆抿了抿唇:“幽云卫消息传得简单,收到消息时,你生死不明,我……”
张景澈睁大眼,被炸伤的肋下隐隐刺痛,那一刻,他突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他是为了我!
张景澈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半天,刚想说什么,赶车的幽云卫忽然勒住马缰。张景澈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往前栽倒,杨帆眼疾手快地接住他,趁机凑到他颈窝处,轻轻吸了口气。
“是皂角的味道,”杨帆心说,“好香!”
张景澈回过神,忙不迭推开杨帆,耳根红痕微消,人已正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赶车的幽云卫回过头:“大人,前面有官兵驱赶流民,人数太多,一时拦住了去路。”
张景澈和杨帆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只听车外呼喝与哀嚎声不断,杨帆将车帘掀起一角,只见夺路奔逃的是一众衣衫褴褛的难民,各个面黄肌瘦、步履蹒跚。身后跟着府衙官兵,不时用水火棒驱赶着:“走快点,别拖拖拉拉的!”
杨帆定睛一瞧,见流民大多是老弱妇孺,不由皱眉道:“这些是什么人?犯了事吗?”
宗老板驱马跟上,闻言冷笑一声:“什么犯事?不过是些苦哈哈的老百姓,要么是田地被夺,没了糊口的生计,要么是住在海边的渔家,被官府强行逐走,只能流亡至此……”
张景澈有些不解:“吞并民田就罢了,海边渔家碍着世家什么事,为什么要赶走他们?”
宗老板沉着脸:“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强占海田晒盐……晒出来的海盐运到辽东和江南,转手就能卖出几倍的价格,着实是一本万利!”
杨帆失声惊呼:“走私海盐?盐铁的运营权都在朝廷手里,是谁这么大胆?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
宗老板似笑非笑:“除了龙子皇孙,谁敢碰这掉脑袋的买卖?这生意最早是平王在做,一通倒行逆施,闹得沿海渔家苦不堪言。本以为平王倒台,民间总算能喘一口气,谁知这买卖被沛国公父子接过去,竟是变本加厉,几乎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张景澈眉心微蹙,杨帆已然大怒:“岂有此理,真当王法纲纪是虚摆设吗!”
他一声令下,护卫左右的亲卫如狼似虎地扑上,三下五除二制服了官兵,为首的把总被摁倒在地,兀自破口大骂:“什么人,竟敢妨碍衙门执行公务?好大的狗胆,有种报上名来!”
流民骤然得了自由,惶惑不定地面面相觑片刻,突然回过神来,惊呼着一拥而散,亲卫四下拦人,好不容易拎回一串。杨帆当先下车,回身对张景澈伸出一只手,轻佻地眨了眨眼:“指挥使大人,卑职扶您下车?”
张景澈还没从方才的心惊肉跳中回过神,此时见了定边侯的脸就浑身不自在,“啪”一下打开这货的爪子,自顾自地下了车。
惨遭嫌弃的定边侯揉了揉鼻梁,只见张指挥使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睨着把总:“这些人犯了什么罪,要这样驱赶他们?”
把总被摁在地上,咬牙切齿:“这些都是聚众闹事的刁民……范大人发了话,近日有钦差将至,为防惊驾,要把他们全都赶走,你识相的……”
话音未落,亲卫踩在他肩膀上的脚骤然发力,把总嗷一嗓子,没放完的狠话半道崩殂。
张景澈笑了笑,温柔道:“原来是济南府范大人的意思……既然如此,本指挥使就请范大人过来,亲自问问他。”
把总听到“本指挥使”几个字眼,眼皮猛地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你是……”
定边侯狐假虎威地呵斥道:“这是锦衣卫指挥使张大人,奉皇命来此查案……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指挥使大人面前放肆,是想去诏狱溜达一圈吗?”
把总彻底吓傻了。
他刚想说什么,张景澈却没精神听他罗嗦,对随身亲卫打了个手势,亲卫会意,将一团破布塞进把总嘴里,将他憋到喉咙眼的求饶堵了回去。
张景澈转过身,又换过一张和蔼可亲的脸,对颤巍巍的流民道:“你们是哪里人?为什么在济南府聚众喧哗?”
领头的流民是个老妇人,穿着破破烂烂,鞋子磨破了脚,露出血肉模糊的脚趾。她大约是良民出身,言行举止颇有章法,站在衣冠楚楚的张景澈面前,有些不自在地蹭了蹭脚跟,试图将破烂的脚趾藏起:“我们……原本是滨州一带的渔民,在那儿活了大半辈子,可是半年前,忽然被官府赶了出来,我们求告无门,只能逃到这里。”
张景澈和杨帆对视一眼,张景澈问道:“为什么要把你们赶出来?是谁下的令?”
老妇人欲言又止,眼眶先红了,半晌才道:“听说,是我们那儿的海盐出得好,被官老爷看上了,就要将海田夺走……可是天杀的,我们都是靠海吃饭的良民,突然被赶出来,往后可怎么活啊?我儿子不服气,想跟官兵理论,却被活活打死……我们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老妇人越说越伤心,到最后竟是哽咽难言,张景澈微微叹了口气,又问了几个流民,说辞大同小异。他于是不再问下去,扭头唤来幽云卫,低声吩咐了几句,幽云卫会意,上马疾奔而去。
杨帆在旁冷眼瞧着,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末了才似嘲非嘲地一勾嘴角:“你要是一早拿了范成,也没这么多事。”
张景澈睨了他一眼:“你真以为范成是罪魁祸首?”
杨帆稍一沉吟,已经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范成背后是沛国公父子?”
张景澈冷笑一声,压根不屑回答:这简直再明显不过,要是没有后台,范成一个三品知府,敢堂而皇之地干起走私海盐的勾当吗?
“沛国公的长子是工部左侍郎,女儿是宫中贤妃,一门荣耀至极,隐为京中世家之首,”杨帆沉吟道,“圣上能有今天,沛国公府居功至伟,就算为朝局考虑,陛下也未必会穷追猛打……”
“不需要穷追猛打,”张景澈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道,“陛下之所以盯上世家吞并民田之弊,无非是因为国库空虚,只要能压制住世家侵吞良田的风气,再逼沛国公府退还部分良田,就算达到目的。”
杨帆恍然:“所以你拿了范成,故意狮子大开口,就是为了坐地还价?”
张景澈:“……”
虽然是这个意思,可话从定边侯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不正经?
张景澈名为锦衣卫指挥使,此行带的却都是幽云卫,一众精锐来势汹汹地扑进济南府衙,将懵头懵脑的范成揪了出来,绑成一只不知所措的大粽子。
这一着猝不及防,范知府身边的小鱼小虾登时慌了神,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又被幽云卫逐一逮回。这帮人本是因利而聚、利尽则散,此时大难临头,只顾满口攀咬,更有乱了阵脚的,为求脱罪,竟将账本的藏匿之处一口道出——就在假山背光处的暗格里。
负责拿人的幽云卫吃了一惊,按照师爷所说,在假山暗角里搜寻一阵,果然发现一个隐藏精巧的暗格,里面藏了厚厚一沓账本,打开一看,登时惊了一跳。他不敢擅专,赶紧将账本交到张景澈手里。
张景澈一开始不明白他着急忙慌的原因,翻了几页,自己也无语了,只见那账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的都是范成这些年走私海盐的利润分成,一应红利都是二八分成,两成自然是范知府揣进腰包,至于剩下的大头,前些年送入平王府,至于这些年,则被沛国公府收入囊中。
张景澈默然半晌才道:“范成藏得也算深,当初平王倒台,幽云卫将朝堂上下挨个梳理过一遍,但凡跟平王走得近的,要么贬出京城,要么发配边关,唯独这个范成,为人圆滑、行事谨慎,虽然当着济南府的父母官,却没被幽云卫抓住把柄……没想到此人早在先帝年间就跟平王府勾结在一起,能瞒到今天,当真是个人才。”
杨帆探头扫了眼,哂笑一声:“这人够机灵的,眼看平王倒台,掉头抱上了沛国公的大腿,有沛国公府这棵大树在,即便是当今也不好拿掉他的知府帽子……”
张景澈将账本合上,隔空抛进杨帆怀里:“你拿着吧……有这份账本在手,加上范成的口供,沛国公父子就是再树大根深,不敢不将吞进嘴里的肥肉吐出来。”
定边侯的注意力却不在那板砖似的账本上,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张景澈:“你什么意思?”
张景澈微微叹了口气。
可能是因为久经沙场,杨帆虽然在大多数时候表现得不修边幅,却比一般人敏锐得多,张景澈只是露了个话音,他却已经抓住张指挥使的言外之意。
“你……想走?”杨帆沉声道,“你把账本交给我,是不是想趁这个机会脱身而出,从此远走高飞、隐遁江湖?”
张景澈揉了揉额角,有点不知如何回答。
第41章 兰逝
张景澈确实想离开京城,这个打算已经不是一两天,之所以一拖再拖、迁延至今,不是顾虑吴太后和兴隆帝,而是为了留在宫中的张景素。
如今,这些牵绊住他脚步的理由中,又多了个定边侯。
张指挥使心明眼亮,杨侯爷也没刻意瞒着,那番心思只差明目张胆的写在脸上,想装看不见都不成。
一开始,张景澈以为自己想多了,因为晋身不正,看谁都带了几分瓜田李下的疑影。直到杨帆自请离京,连招来兴隆帝的猜疑都顾不得,他才肯定了自己的揣测。
张景澈被人当了半辈子的“男宠”,对“断袖”有种天然的抗拒,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并不反感杨帆的亲近。
可能是因为定边侯救了他太多回,救命之恩无以回报,也可能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感觉到,杨帆并没将他当成玩意儿,而是正正经经的看在眼里,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对心仪的女子一样,既殷勤,又忐忑。
然而单是这份情谊,并不足以阻止张景澈抽身而退的决心,他的确想让杨帆将账本和范成带回京中,自己假死隐遁,绝了兴隆帝的念头。只是这世间不可抗的因素太多,很快,一封自京中发来的加急信报掐断了张指挥使一早部署好的后路。
人算不如天算。
张景澈推门而入时,杨帆正对着那封短信大皱眉头,见张景澈进来,他将信笺递过去,犹豫着开口道:“你先别急,这信上只说淑妃动了胎气,太后和圣上急召太医入长春殿……未必真有那么严重。再说,宫中太医都是杏林圣手,医治过无数疑难杂症,有他们在,定能保淑妃娘娘平安无虞。”
这话看似有理,其实苍白得很,因为若非情况危急、九死一生,以幽云卫的谨慎,断不会冒着“结党营私”的风险,将信报传到定边侯手中。
张景澈将短信来回看了三遍,终于下定决心:“回京!”
定边侯倏尔抬头。
张景澈活了二十来年,将自己活成一根无牵无挂的光杆司令,值当他放在心上的人不多,张景素就是其中之一。
他从没提过自己少时的事,杨帆却从市井传闻,以及张景澈零星透露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大致的来龙去脉:他少年丧母、幼妹入宫,为了保全自己和幼妹,被迫投入东宫麾下——由此可见,在冷心冷肺的锦衣卫指挥使心目中,这个幼妹的分量举足轻重,他为她作小伏低,为她隐忍卑躬,甚至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从宫中劫出。
杨帆不敢想象,倘若张景素一尸两命,对张景澈而言是怎样的打击。他更没法想象,失了这根吊命的稻草,姓张的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揣着满怀忧心,定边侯和锦衣卫指挥使快马加鞭地赶回京中。张景澈伤势未愈,骑不得马,只能坐在马车里。杨帆和他同乘一车,时不时偷窥他脸色,想从这小子滴水不漏的皮囊上瞧出零星破绽。
张景澈不动声色,任他打量。
杨帆看不出端倪,只得深深叹了口气。
如此一路奔波,张景澈居然硬撑下来,赶在第五日清早抵达京城九门。他顾不上歇息,简单梳洗更衣,便向宫中递了腰牌,求见兴隆帝。
刘彦昭一早收到幽云卫密报,饶是有所准备,听说张景澈平安归来,亦是大喜过望。他命小内宦将人宣入殿中,不等张景澈完全拜下,已经将人拖起,上上下下审视一遭,长出一口气:“回来就好……朕听说幽云卫的密报,担心得不行!怎样,没受伤吧?看你脸色不好,可是一路奔波,太辛苦了?”
若是换作平时,天子殷殷垂问,张景澈少不得敷衍一番。然而此时此刻,他没耐心跟刘氏君王寒暄,上来就直奔主题:“淑妃娘娘怎样了?”
刘彦昭方才还热络带笑的脸色顿时一沉。
他阴沉不定地看着张景澈,片刻后才道:“朕听说,你此去九死一生,都这样了,还不忘惦记她……你还告诉朕,对她只是寻常的同乡之谊?”
张景澈没耐心解释,又问了一遍:“淑妃娘娘到底如何了?”
刘彦昭的脸色彻底冷下来,眼底隐忍着怒意,半晌冲小内宦摆一摆手:“领他去长春殿……既是跟淑妃同乡一场,好歹也该见见。”
张景澈心头陡然漫上一层不祥的预感。
他不愧是国朝两大特务机构的首领,乌鸦嘴的本事无人能及,一进后宫就见红墙两侧挂着素绫,长春殿门口更是悬着两盏素白灯笼,殿内停着棺椁灵柩,香案上供着神牌,黑黢黢的牌位上赫然写着“淑慎贵妃张氏神位”。
张景澈只觉得头晕眼眩,一路上强压着的内外伤势就在这一刻找上门,他趔趄着退了好几步,险些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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