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就在这时传来脚步声,张景澈手势一顿,只听那人放下茶盘,继而并拢手指,在盘底轻叩七下,三长四短,有规律地交杂在一起。
张景澈微微闭了下眼,认出那是幽云卫内部确认自己人的信号……或者说,是他离开京城后,专门制定的一套联络方式。
他睁开眼,头也不回地问道:“阁下从何而来?”
那人道:“来时欢笑去时哀,家国迢迢向越台。”
张景澈终于回过头,眼角眉梢的戒备稍稍松弛,只见立在殿内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内宦,生得眉清目秀、身形消瘦,乍一看和满宫低眉顺眼的内宦没什么分别:“你过来时没被人看到吧?”
小内宦挺了挺腰板,说话腔调忽然变了,声线里多了一脉成年男子的粗重,逆来顺受的眉眼间透出几分凛冽锋芒:“属下借用了一个小太监的身份,此人本就是安排在太极殿服侍的内宦,就算被发现,也不会有人留心。”
张景澈松了口气,侧耳听着殿外动静,语速飞快地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有件事要交代给你。”
内宦打扮的男人微微躬身:“主子请说。”
“当今身边的几个内宦,尤其是得用的月照、潮星、虹露,他们出身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务必调查清楚,”张景澈沉声道,“慢一点不要紧,但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遗漏,就连进宫前去过哪些地方、入宫后跟哪些人来往密切,我都要知道!”
男人答应一声,正待退下,忽又想起一事,从怀里摸出一把折扇,双手捧着送到张景澈跟前:“这是杨侯命属下送来的,扇骨处做了改动,里头安插了机关……是给主子防身用的。”
张景澈接过折扇,摆手命他退下。他不用细看都知道,泛黄的扇面上绘了万顷松壑,上面题着“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
这是多年前,张景澈参加秋闱,主考官王文钊为他亲笔题写。随后数年间,这把扇子跟着他闯过草原风雪、大漠风沙,一度经他之手赠予定边侯,谁知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终又辗转落回自己手里。
就仿佛冥冥中有一根线,始终牵绊着张景澈紧握屠刀的手,不遗余力地提醒他,曾经有位长辈,对他慈爱拳拳、满腔期待。
张景澈摸索片刻,将折扇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他在包浆莹润的扇骨处摸到了另一个人的体温,当晚抱着折扇,睡得香甜又安心。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西北大营,按捺多日的杨帆再也等不下去。他将军务交代给卓九思,自己点了二百亲兵,就要扮作商队,快马加鞭地赶回京中。
卓副将十分无奈,也曾试图劝阻:“大帅,您现在回去又能如何?张公子既然主动回京,就是有了全盘计划,何况他人在宫里,您回京也见不着他,若是走漏风声,保不准还会被朝堂上的老顽固参一本’擅离职守’……”
杨帆面无表情:“我怕他们不成?”
卓九思于是不吭气了。
杨帆闭了下眼,将胸口沸反盈天的火气强压下去,他当然知道自己此时回京也做不了什么——除非他打定谋反的主意,将西北大营搬回京城,直接拿下皇宫,否则就是鞭长莫及。
但他不能不回去,他受够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徒劳等待的滋味。
“这就是他的目的吗?”杨帆默不作声地想,“他让九思转告我,等待不会有结果,想要什么只能凭自己本事去拿、去抢……”
杨帆封侯定边,袭的是爵位,承的是定边一脉的铁血与忠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在屠刀斩落的一刻坐以待毙,更不代表他情愿将心头至宝拱手送人。
“我要去带他回来!”杨帆斩钉截铁地说,“皇上是君,是我杨远舟的兄弟,我可以替他守一辈子边关,但我也有底线!”
他因张景澈而软弱,也因张景澈而无坚不摧
第87章 丝萝
定边侯雷厉风行,当天就带着二百亲兵启程返京。他此行极为机密,除了几个心腹将领,其他人谁也没告诉,却瞒不过心明眼亮的丁如安。
丁如安没有阻止杨帆,而是写成密信,派信鹰传回京中,吩咐暗桩设法接应。与此同时,他打点好行囊,准备星夜兼程地赶回回纥。
卓九思不明所以,还想劝他多留些时日——虽说北勒授首,京中却不太平,杨帆和张景澈相继离营,独留卓副将主持大局,身边没个能商量的人,他心里实在没底。
丁如安却坚持要走,理由也很明白:“当日替杨侯解围,是借了回纥的兵,虽说回纥人甘愿留下替咱们卖命,终究是从别人手里撬来的,总得亲自上门跟主人家说一声。”
卓九思于是不好再留,唉声叹气道:“张公子放着那么多法子不用,非要走这一步险棋……如今大帅带人回京,我真怕他不管不顾就上门逼宫!”
真到那份上,可是不反也得反了。
丁如安若有深意道:“既是如此,我更得去回纥打好招呼。”
卓九思不由一愣:“丁先生何出此言?”
丁如安甩着马鞭,仰头望着西北浩瀚无垠的天:“我家主子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说,虽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皇帝的耳目所及终究是有限的。这天下足够大,容得下两强并立,与其盯着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倒不如将眼光放长远些,另起一盘炉灶!”
卓九思将这番话放在脑子里回味片刻,被话里话外的野心与胆魄惊呆了。
丁如安跳上车,鞭子当空一甩,嘹亮的长音回荡在天地间。准备就绪的车队开始缓缓挪动,驼铃被长风鼓荡,清丽地响成一片。
“逼宫?篡位?我家主子才没那么兴致!”丁如安叼着草叶,漫不经心地想,“与其吃力不讨好,倒不如胼手胝足,重新开拓一片天地。西域天大地大、遍地是宝,做什么跟中原皇帝挤在同一座四方城里?”
吃饱了撑的吗!
“吃饱了撑的”的张景澈难得闲下来,宫中无所事事,除了睡就是吃,闲的浑身长草。姓张的丝毫没有坐牢的自觉,明目张胆的吩咐小内宦,弄些有趣的话本传奇打发时间。
小内宦有些为难,又不好当面违抗,只得将张景澈的吩咐原封不差地转告月照。
月照沉吟片刻:“答应他,不过送进宫的话本务必检查仔细,不可有私自夹带的物件。”
小内宦恭敬地答应了,唯唯退下。
得了话本的张景澈心满意足,刘彦昭不宣他,他也不去自找麻烦,只管安安心心打发时间。如此过了一日,刘彦昭回过味来,发现晾着张景澈是遂了这小子的意,越发将自己当成大爷。更有甚者,兴隆帝听内宦回禀,得知张景澈吃得好、睡得香,对比自己寝食难安,心里越发不痛快,干脆命月照将人传来。
此时正值午后,张景澈用了午食,正在犯困,听闻刘彦昭传唤,心中亦是好生腻味。他随口推说“身子不爽快”,就要自顾自去歇午觉,转头却见月照没走,兀自弯腰驼背地站在那儿。
张景澈心念微动,站住脚问道:“公公还有事吗?”
月照恭敬道:“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景澈心说“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把你的嘴堵上吗”,脸上却摆出十二分的客气:“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月照悄悄打量张景澈,越发拿捏不准这位前锦衣卫指挥使的心性。他和张景澈称得上旧相识,却没说过几句话,起初只觉得此人性格莫测、桀骜乖张,连九五至尊都敢当面顶撞。接触多了,又发现他对身边伺候的内宦是极亲和客气的,半点不摆贵人架子,倒似是有些本末倒置。
月照斟酌着言辞,毕恭毕敬道:“奴婢身份低微,不知张大人与陛下有何旧怨,但是这些年,圣上对大人的惦念,奴婢却是看在眼里。每年清明,圣上都会带着大人爱吃的点心,去城外亲自祭拜……大人纵然心中有怨,看在陛下一片深情的份上,也该放下了。”
张景澈听到“一片深情”四个字,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月照又道:“不管公子是否情愿,您如今都回了宫里,说句不好听的,将来的日子如何、过得好不好,全在陛下一念之间。大人是聪明人,应当明白,圣上的旧情就是您最大的倚仗,您不将这救命稻草抓在手心里,反而往外推……这可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
张景澈没说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月照。
这是个清秀苍白的内宦,也许是习惯了低眉顺眼,面容上常年笼着一段阴霾,倒与张景澈当年有些相像。他微微佝偻着后背,垂手而立,姿态是十二万分的谦卑,若不留心品味,甚至分辨不出他话里的锋芒。
“能在天子身边伺候的,果然没一个蠢人,”张景澈想,“这后宫看似平静,其实也是暗潮汹涌。”
张景澈之所以自投罗网,完全是为了追查内奸,他对一干内宦的兴趣远大于当朝天子。闻言,他故意做出三分不屑、三分忐忑,试探地问道:“月照公公与我说这番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月照笑了笑,滴水不漏道:“公子言重了,咱家不过是个伺候天子的奴婢,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想主子心气顺遂,咱们底下人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张景澈含笑凝注月照,语气越发亲和:“说来,我和月照公公也是旧相识,敢问公公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月照飞快撩他一眼,直觉他话里有话,又不好不答:“公子太客气了……咱家是直隶清河人,今年二十有四。”
张景澈点点头:“我记得,当年远赴北疆之前,公公就在东宫伺候,如今想来,入宫少说有十来年了吧?”
月照谨慎道:“公子说的是。”应了这一声,便再没言语。
张景澈套不出话,也不以为意:“月照公公是天子身边的得力人,又伺候了当今十多年……往后有什么事,还需公公多加提点。”
月照欠了欠身,绷紧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松弛下来:“公子言重了。”
张景澈和月照的第一轮交手以和棋告终,虽然一无所获,却并不妨碍前锦衣卫指挥使在这位天子内侍的名字上打一个问号。
“直隶……清河?”从太极殿前往勤政殿的路上,张景澈微微皱眉,兀自冥思苦想,“这地方好生耳熟,仿佛……还有谁也是出身这里?”
没等他想明白,勤政殿已经近在眼前。
出乎张景澈意料的是,勤政殿门口竟然颇为热闹,宫人内宦乌泱泱地站了满地,中间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
张景澈停住脚步,挑了挑眉,月照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低声道:“这是娴嫔娘娘,兵部主事蔡赟大人家的小姐。原本是被太后看中,挑在身边侍奉,谁知上个月,蔡小姐和圣上在御花园中偶然撞见,当晚就被召去勤政殿侍寝,第二日便封了娴嫔,赐住九华殿。”
张景澈对当今的风流韵事不感兴趣,然而他无意中扫了眼,发现这位蔡小姐的眉眼轮廓似曾相识。再仔细一瞧,恍然反应过来,这女子竟是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有那么一瞬间,张景澈心头翻江倒海,仿佛有一百头骆驼呼啸而去。他抿了抿唇,忽然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往殿外走去。
娴嫔是来求见天子的,她本是宫中最得宠的妃嫔,刘彦昭十日里总有五六日在她宫里歇下。可是这些时日,天子似是过了兴头,非但不再召幸,连九华殿都未曾涉足。娴嫔心里不安,命人准备了几样精致茶点,亲自送到勤政殿,却被内宦虹露挡住,只道天子在歇晌午觉,吩咐了不让人打扰。
娴嫔有些狐疑,却不敢质疑天子内侍,正要打道回府,就见虹露扫过人群,眼睛突然亮了:“大人……张大人请留步!”
娴嫔回过头,只见一袭白衫正往殿门口飘去,虹露追赶不及,忙不迭道:“没眼力见的兔崽子们,愣着干什么?还不请张公子回来!”
小内宦得了吩咐,忙不迭一拥而上,将张景澈团团围住。
张景澈被拦住去路,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虹露躬着腰背,气喘吁吁地追到近前,赔着笑脸道:“大人可算来了,圣上等了您有一阵子了。”
张景澈漠然道:“圣上不是在歇晌午觉吗?叫我做什么?”
所谓的“歇晌午觉”原本是应付嫔妃的说辞,虹露万万不敢拿来敷衍张景澈,满脸堆笑道:“圣上不愿让人打扰,这才吩咐奴婢这么说……张大人又不是外人,怎么能算数?还请随奴婢进去吧!”
张景澈觑了娴嫔一眼,见她脸色苍白,攥着绢子的手不住颤抖,便知虹露这番话对她而言是个莫大的打击,一时倒起了几分不忍之心。
“圣上连娴嫔娘娘都不愿见,遑论我一介白衣?”张景澈淡淡道,“有道是‘亲疏有别’,娴嫔娘娘是圣上的枕边人,我还能越过她去?”
虹露当然不能肆无忌惮地应了是,支吾半晌,神色越发为难。张景澈转身要走,紧闭的殿门就在这时洞开,据说在“歇晌午觉”的刘彦昭走出来,脸色如覆严霜。
“给朕站住!兴隆帝他威严十足道,“在外头待了这些年,性子越发野了,想上哪去?”
张景澈脚步一顿,回头平静地看着他。
刘彦昭被他波澜不惊地一瞧,无端有几分心虚,又转向娴嫔:“你先回宫吧,等朕得空了再去跟你说话。”
娴嫔正神色殷殷地望着刘彦昭,谁知等了半晌,只等到这么一句,眼眶顿时红了。幸而她涵养非凡,强撑着行礼告退,又命人将点心盒子留下,这才一步三回首地走了。
她还没走出去,刘彦昭已经对张景澈吩咐道:“随朕进来。”
张景澈从娴嫔强作镇静的背影中看到了淑妃的影子,他心中惋惜,却无可奈何。这是世道对女子的桎梏,她们无从选择,只能随风飘零,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出细细的藤蔓,倘若运气好,遇到托付终身的扶云木,从此软丝缠倚地过完一生。若是运气不好、痴心错付,便只能红颜未老恩先断,从此望着四四方方的墙外天,过完死水无澜的一生。
她们无从选择,也没人给过她们选择。
77/97 首页 上一页 75 76 77 78 79 8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