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澈对皇家的一切都不屑一顾,但他不得不承认,单就“皇帝”而言,刘彦昭比他的父亲要趁职得多。御案上摆着厚厚的公文,一半是奏疏,一半是六部收录的旧年文卷。刘彦昭不是单纯地做出朱批,落笔前必要细细查询昔年记录,再三确证了,才谨慎万分地落笔纸上。
当今对政务的勤恳让朝堂诸公十分满意,即便是再苛刻的臣子,对着兴隆帝也挑不出毛病。朝臣的吹捧是刘彦昭听惯的,他有些期待地看着张景澈,希望从他脸上瞧见赞许和肯定。
然而张景澈面无表情,只是简单道:“陛下有何吩咐?”
刘彦昭揣了满腔跃跃欲试,此际不由泄了一半,沉默片刻,耐着性子道:“你把衣裳脱了,让朕瞧瞧。”
张景澈皱起眉头,肩背不着痕迹地绷紧了:“瞧什么?”
说话间,刘彦昭已经走到近前,抬手去拽他腰带。张景澈心头泛起一股滑腻的嫌恶感,手指并刀下切,精准无比地砍中麻筋。刘彦昭刚碰到腰带,半条胳膊已经麻到肩膀,顿时动弹不得。
刘彦昭原本没动怒,冷不防吃了他一记手刀,倒是有了三分火气:“张明篁,你越来越放肆了!”
张景澈下意识扣住袖中折扇,忍了又忍,总算将到了嘴边的粗口强咽回去:“你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刘彦昭欲待发作,想到方才终究是自己莽撞了,只得硬生生忍了:“朕没别的意思……你当年受了刑,朕想瞧瞧留疤了没,再让御医看看。”
张景澈后退两步,跟他拉开距离,嫌弃脏东西似的拍了拍衣袖:“没留疤,不用看。”
刘彦昭这辈子没被人这般嫌弃过,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行、下不落,险些郁卒了。他咬了咬牙:“你……你就这么看不上朕?”
张景澈没说话,用眼神惟妙惟肖地传递出“你这不是废话”的意味。
刘彦昭居上位这些年,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谁知不过短短两日,竟将这些年没动过的肝火都经历了一遍。他压了压火气,尽量缓和声色道:“你在外头虽然逍遥,终究是风里来雨里去……朕知道,你被带回宫里,心里不痛快,只是你是个难得的人才,长久流落宫外未免太可惜了。你且放心,之前说要你入宫伺候的话是唬你的,只要你安心为朕办事,朕总不会薄待你。”
张景澈一忍再忍,实在忍不住,心说:放你娘的屁
第88章 语冰
刘彦昭说得诚恳,张景澈却嗤之以鼻,他从不认为帝王的另眼相看是多大的荣宠,当刘彦昭违背他的意愿,派人将他“逮”回宫里时,他对眼前的帝王已经再无信任可言。
但是这些话没法对刘彦昭直说,因为夏虫不可语冰,高居人上的九五至尊无论如何也无法明白“平等”和“尊重”两个字的份量。
张景澈沉默片刻,无甚表情地打断刘彦昭:“要是我没记错,陛下一直厌恶我手段下作、行事狠辣,既然如此,何必把我放在眼前?不嫌膈应自己?”
刘彦昭被他说中心事,微微有些不自在。
他确实曾对张景澈层出不穷的小手段忌惮不已,也不喜欢这人过分阴狭狠辣的处事方式。但他终归不是当初被护在暖房里的东宫太子,这些年没少用霹雳手段排除异己,不会再为这点细枝末节苛责下属。
但他没想到,这点表里不一的心思会被张景澈一五一十地看在眼里,更没想到,张景澈竟然肆无忌惮地揭破窗户纸
刘彦昭面上有些下不来,忍了片刻,将火气强咽下去,耐着性子道:“前朝后宫的人,哪个没干过阴狭狠辣的事?只是因待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事就不得不为……朕确实对你的某些作为不太满意,你年纪轻轻,本因修德养性,却总是干些个天理难容的阴鸷事,好比当初的沛国公父子……”
张景澈“嗤”地冷笑一声,掉头看向窗外。
刘彦昭顿了片刻,没计较他御前失仪的罪状,苦口婆心的把话说完:“朕留你在身边,一来是不忍你一身才华就此埋没。二来,是想对你当年的功劳有所补偿。三来,也希望你在朕身边待久了,日夜聆听教诲,能有所感悟……”
张景澈实在受不了这人的自说自话,冷笑着打断:“补偿?这么说,陛下还觉得我有功劳?”
刘彦昭正色点头:“那是自然!你卧底北疆、平定江南、彻查世家兼并民田之患,哪一桩不是天大的功勋?你放心,朕已经想好了……‘张景澈’已经自裁,朕不便堂而皇之地变一个活人出来,但你可以改名换姓,继续执掌锦衣卫和幽云卫……”
他想说“只要你安安分分地留在朕身边,朕绝不亏待你,之前欠你的,也都会弥补你”,可惜没说完,就再次被张景澈打断了,这目无君上的货色斜睨着他,眼角挂着呼之欲出的冷诮:“那我倒真想问陛下要一份赏赐。”
刘彦昭一愣,迫不及待道:“你说!”
张景澈平静道:“我不喜欢后宫,更不喜欢对人卑躬屈膝,陛下可以放我远归江湖吗?”
刘彦昭脸色微沉。
在兴隆帝,他纡尊降贵地说了这么多,简直称得上苦口婆心,眼前之人却半点不领情,只心心念念要逃离京城,倒像是自己身边有多水深火热似的。
一番步步为营、精心铺路的心思,全都喂了狗。
“怎么,朕身边就这么难挨?”刘彦昭没了耐心,语气冰冷道,“还是张公子眼大心大,这些年在外头待野了,或是认识了什么人,连京城都看不入眼了?”
张景澈平静地看着他,嘴角讥诮之意越发浓重。
刘彦昭大约做梦也想不到,方才的要求是张景澈给他的一次机会,如果刘彦昭答应了,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张景澈都会记着这份人情,天下依旧是刘家天下。
可惜刘彦昭全然没理会个中深意,只是自顾自地沉浸在失望愤懑,与掌控不得的自怨自艾中。
“我当然不把京城看在眼里,”张景澈淡淡道,“再如何繁花似锦,也不过是个金丝笼子,身处其中,半点不由己,成日里对人做小伏低、卑躬屈膝,有什么好的?陛下既然要赏,还请尊重我的意愿,放我远归江湖,也给彼此留一点日后见面的余地。”
饶是刘彦昭早有猜测,听到他这般直言不讳地道明心意,脸色仍是变了。他知道张景澈生性桀骜,也晓得他不爱拘束,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身为九五至尊,都低声下气到这份上了,还不能对他有所触动。
刘彦昭突然满腔暴躁,困兽似的兜了几圈,咬牙道:“出去!朕现在不想看到你!”
张景澈本就站得腿酸,闻听此言,二话不说,转身走了出去。
他前脚迈出殿门,身后随即传来一记清脆的“呛啷”声,听着像是茶碗摔碎了。守在殿门口的虹露不由变了脸色,忙不迭道:“哎哟张大人,皇上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您又说了什么?”
张景澈冷冷道:“没什么……他居高位久了,耳目闭塞,听不进人话,何该有人叫他知道,这天下没有谁能将旁人捏在手心里,天子也不例外!”
他音量不小,虹露登时吓白了脸,里头大约听见了,又摔了一套茶具。
张景澈不为所动,自顾自地离了勤政殿,沿着长街走出约莫一射之地,翻江倒海的火气才逐渐平息下来。
他想起方才的针锋相对,忽又觉得有些好笑,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本以为心胸眼界都开阔不少,谁想会同一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年轻帝王争得面红耳赤。由此可见,这四四方方的宫墙确实憋屈得很,人在其中待久了,心胸也变得逼仄。
张景澈在宫里待得乏味,本想趁着难得的好天,去御花园散散闷气,谁知刚进垂花门,就见前头乌泱泱的站满了宫女内宦,中间的吴太后戴着珠翠冠,扶着毓湘姑姑的手,正在品鉴一盆新开的绿菊。
撞都撞见了,要当没看见一般掉头就走,显然是不现实。张景澈冲身后的小内宦使了个眼色,理了理袍袖,若无其事地走上前:“草民拜见太后。”
吴太后恍若未闻,兀自与毓湘谈笑。
张景澈心中冷笑,对这些后宫女眷的下马威腻味透顶,他也不等吴太后发话,径自站起身道:“太后若无别的吩咐,草民就先行告退了。”
话音未落,他人已转过身,当真片刻不停地往外走去。
吴太后像是事先算好了,声音如影随形地传来:“站住。”
张景澈脚步一顿:“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扶着毓湘的手,在垫了绣垫的圆凳上坐下,姣好的脸上尽显威严:“张指挥使真是能耐,当年一声不响地演了出好戏,耍得所有人团团转,如今回来了,同样是一声招呼也不打……你的眼里,真是没有哀家啊!”
张景澈垂落眼睫,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太后这话就说错了,这些年,草民虽身处江湖,却对太后娘娘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半刻不敢忘怀!”
毓湘脸色微变,想要说什么,却被太后挥手打断。这六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抬起头,含笑望着他:“哦,你会这么惦记哀家?倒是奇了怪了。”
张景澈一字一顿:“托太后洪福,舍妹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草民只有这一个亲人,自然对太后娘娘感恩戴德,不敢稍有忘怀!”
毓湘从牙缝里微微抽了口凉气,张口想说什么,又忙不迭去看吴太后,只见太后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沉声道:“都退下吧!”
内宦宫人巴不得这一声,躬身鱼贯退下。
偌大的御花园突然变得空旷,吴太后坐在绣凳上,幽幽叹了口气:“哀家知道,为着当日淑妃之事,你一直怨着皇上和哀家……只是皇上对淑妃不薄,以贵妃礼下葬皇陵,谋害她的贤妃与裴国公府也尽皆遭了报应,你还待如何?非得为了个死人闹得天翻地覆吗?”
张景澈别开眼,似笑非笑:“有何不可?”
太后噎了一瞬,旋即平静道:“人死不能复生,你是聪明人,就不要说气话了……这些年,皇上念着淑妃,也惦记着你,连你当年谋害沛国公的旧事都揭过不提,对你兄妹俩也算得上仁至义尽。”
张景澈闭了下眼,将胸口蠢蠢欲动的杀意强压下去:“太后说这么多,到底有什么用意?或者说,以我如今的身份,还有什么是值当太后娘娘看在眼里的?”
这个世道从来残酷清醒,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许久之前,张景澈的愿望十分卑微,不过是想唯一的亲人平平安安,为此他交出了自身,为刘彦昭殚精竭虑、鞍前马后。
可惜事与愿违,淑妃死于难产,一尸两命。
从那一刻起,张景澈就知道,想要的东西是等不来的,他必须激进、必须未雨绸缪,凭着自己的双手,将看重的、珍视的,一一护持周全。
太后用绢子拭了拭鼻翼,或许是张景澈不加掩饰的锋芒让她意识到这个卑微的男人已经今非昔比,语气更和缓了三分:“哀家知道你是个能干的,虽然胆子大、主意大,可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做起这么大一盘生意——哀家辗转听闻,西北丝路和东南海运都有你的股份,是也不是?”
张景澈知道太后的打算,她于不动声色间揭穿自己的底牌,就是为了让张景澈知道,不管他走多远、做起多大的生意,这辈子都是天子的奴才,休想翻出皇家的手掌心。
“倒是有些手段,连我在东南的船队都能打听到,”张景澈垂着眉目,冷笑着想,“可惜,她贸然接盅反倒暴露了自己的底牌,倘若她真清楚我的底细,就不会将我当成狗一样捏在手心里。”
而是迫不及待、不择手段地除之而后快!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张景澈方才在勤政殿站了许久,现下双腿有些发酸,实在没耐心跟这些宫中贵主敷衍,眼角眉梢难免带出几分燥意,“太后有话,不妨直说!”
太后冷冷逼视着他,天家威仪显露无遗,然而张景澈不惊不惧,他闯过大漠狂沙、饮过草原风雪,将那三千里河山把玩在指掌间,实在不是一介深宫妇人能吓住的。
“这些年,你不在,淑妃也去了,皇上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其实伤心得很,”良久,太后叹了口气,“皇上是哀家的儿子,哀家当然想他敞开胸怀……只是昭儿倔强得很,为着前头诸事,说什么也不肯纳新人,身边没个可心的人伺候着,哀家实在不放心。”
张景澈冷笑一声:“没个可心的人?可草民听说,陛下上个月才纳了兵部主事蔡赟的女儿,一入宫就封了娴嫔?”
太后有些讪讪,她虽母仪天下,这些年却与兴隆帝渐行渐远。刘彦昭尊奉她,更忌惮她,对前朝消息瞒得滴水不漏,轻易传不进太后的慈宁宫。吴太后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她端详着张景澈,突然有些明白刘彦昭这些年念念不忘的缘由,这男人生得真是好,天下十分颜色,倒有七分在他一人身上。娴嫔不过与他眉眼间有五六分相似,已经是世间难得的美人,这么含讥带诮地扫来,亦透着说不出的风情,叫人不忍苛责。
“你是聪明人,若是见了娴嫔,自然明白她因何得宠,”太后叹息道,“皇上惦记你,这是你的福分,哀家想着,你不妨在宫里暂住些时日,外朝若有议论,自有哀家和皇上担待……至于你宫外的生意,也照常打理着,若是忙不过来,哀家身边有些得力的人手,可以拨给你使唤。”
张景澈听明白了,太后这是打着一箭双雕的主意——既要留他在宫里讨刘彦昭的好,最好能相机为太后进言一二,释了母子间的隔阂;又舍不得他在宫外的生意,想趁机分一杯羹。
“算盘打得太精了,”张景澈忍俊不禁地想,“真当我是傻子吗?”
他实在站不住,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毓湘眼角抽了下,正待开口,却被太后摆手止住。只听张景澈波澜不惊地问道:“您的倚仗是什么?”
太后眼神微沉:“你说什么?”
“五年前,您用景素胁迫草民,逼我留在京中为太子卖命,”张景澈偏头瞧着太后,眼底是一脉近乎天真的狠戾,“然而这根软肋已经不在了,是被您亲手折断的……我很想知道,您还有什么筹码能挟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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