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化公评点一出,宾客无不叹服。七杀星,主肃杀,克父克妻克子,蒲阳可不就被克死了吗?如今重蒲辰孝之中,煞气正重,可不就大破北燕,斩杀了哈里勒吗?据说席中还有重臣隐约说起蒲辰还未娶妻,怎样女子的命格可堪匹配。元化公微微皱眉,良久道:“煞气过重,三年之内,无论怎样的命格都压不住,轻则重伤,重则夭亡。”此言一出,原本对蒲辰娶妻人选还颇感兴趣的建康士子们一个个缄口不言,煞气这么重的命格还是第一次听说,谁都不愿自家的女儿惹上这么一颗煞星。
如此,蒲辰的日子倒是轻松了许多。宫里果然没有再传出什么消息,大概是周衍也听说了蒲辰的命格,年后几次召蒲辰进宫要么就是询问武昌军务,要么就是宴饮、赏赐一类,闭口不提婚姻之事,让蒲辰松了一口气。过了初十,蒲辰提出要回武昌,周衍一再挽留,最后蒲辰好歹答应过了上元节再动身。他心中也存了自己的心思,上元灯节,是建康难得的没有宵禁的节日,到了那一日,满城香车宝马,火树银花,是武昌绝难见到的热闹,他想带文韬留下看一看。
到了上元节这日,已过了立春时节,寒气已略略散去,江南的春意渐渐浮了上来。掌灯时分,蒲辰早已收拾妥当,带着文韬和唐宇逛一逛这建康的上元灯节。出门的时候,他瞥见文韬在月白色的锦袍外罩着银灰色鼠皮大氅,显得有些单薄。他探了探文韬的手,他的指尖还是冰凉,于是道:“虽然已经立了春,但夜间寒气重,你这件太薄了。唐宇,去库房将那件熊皮的大氅拿过来,还是我父亲当年从幽州带回来的。”
唐宇不满道:“我穿的也是鼠皮,我怎么没有?”
蒲辰白了唐宇一眼道:“文韬的三焦……”
“好了好了。”唐宇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文韬受伤的左手连着三焦经,所以不能受寒。我去拿便是了。”
蒲辰满意地点点头,唐宇走后文韬摇摇头:“哪里用这么麻烦,走走就热了,我又不会冻死。”
每次一说到“死”字蒲辰的脸色就不好看,文韬注意到蒲辰的表情,便闭口不再言语。等唐宇把熊皮大氅拿来,文韬差点惊掉了下巴,这件大氅油光乌亮,足足是那件鼠皮大氅的两三倍厚,文韬罩在身上,像裹了好几层棉被。他从前最不喜欢穿这些繁杂之物,不想蒲辰却满意的很,见文韬颈间的银狐在熊皮大氅的衬托下越发纤毫毕现,洁白出尘,便赞了两声:“甚好。”当下就带着他们出了将军府。
几人没有骑马,坐了一辆车,车走到朱雀门一带已是人山人海,再也挤不进去。蒲辰便带着他们下了车,唐宇见前面的西口市全是杂耍玩乐之类的玩意,一溜烟已经没了影,只剩下蒲辰和文韬顺着人流沿着秦淮河走着。河上的船舫今夜都格外热闹,挂满了各色的花灯,水面上也是河灯点点,衬着丝竹管弦、歌舞之声,说不尽的旖旎风情。
因上元节没有宵禁,今夜一向是青年男女相会之期。街上便多了很多年轻的女子,无一不是精心打扮,粉雕玉琢,笑语盈盈,暗香扑鼻。蒲辰和文韬走在街上,二人身材挺拔,相貌出众,蒲辰冷峻而眼若星辰,文韬清秀而灿若春水,便引得不少姑娘媳妇侧目,甚至有胆大的故意往他们那边挤靠,希望获得他们的注意。蒲辰皱了皱眉,从文韬的大氅下伸出手将他护住。
文韬道:“你若怕我掉下秦淮河,我们可以换个位子,我走在外面。”
蒲辰冷哼一声不做回答。
文韬以为他没听见,又提醒了一声。蒲辰附在他耳边道:“她们休想占你便宜。”
文韬抗议:“占你便宜就可以?”
蒲辰面不改色:“我皮厚。”
文韬低头轻笑着,心底泛起一阵小小的愉悦。即便在这人潮涌动的天下最繁华的建康,在这上元灯节最喧闹的一刻,他们还有这样小小的,只属于他们的秘密。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忽听到一阵喧哗之声。蒲辰顺着人声一看,见不远处的青溪桥上,一辆马车将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蒲辰仔细看去,见那拉马车的两匹马中有一匹踩到了烛火,受了惊,这会儿正在人群中四处乱窜,那马车也被拉得东倒西歪。若是放任自流,难保桥上不会发生大规模的踩踏。
文韬知道蒲辰骑术一流,见他眼中充满关切,便道:“你去吧,我就在此处等你。”
蒲辰点了点头,握了握文韬的手:“千万别走远,等我回来。”
蒲辰大步走到青溪桥头,那里早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连脚都伸不进去。蒲辰一提气,以轻功飞至桥正中,这才看清了这辆马车是真正的香车宝马,车子覆着锦缎珠帘,那两匹马也绝非凡品,毛色鲜亮,矫健自若,此刻受了惊,那车夫一点都拉不住,车上的女眷发出一阵阵惊呼之声。蒲辰当机立断,一步跨上马背,大喝一声:“人群散开!”周围的人慑于他的气势,努力往外散,给他腾出了一小片地。
蒲辰握紧缰绳,将马往回重重一拉。马儿踢着前蹄长嘶一声,险些就要翻下桥去,蒲辰双腿夹了夹马肚,又用随身带着的马刺刺了它一下,马儿吃痛,往回缩了缩,这才稍稍安静下来。蒲辰拉着缰绳又控制了好一会儿,这才解了桥上之危。
蒲辰翻身下马,将缰绳还给车夫道:“下次有灯火的地方就不要来了,容易惊到马。”
那车夫惊魂未定,连声道谢。蒲辰刚要转身离开,忽有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下车道:“公子留步。”
那侍女行了一礼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我家主子想请教公子名号,改日好登门拜谢。”
蒲辰见此处人多眼杂,又见马车和侍女气度不凡,想必出自高门,便不想节外生枝,摆摆手道:“举手之劳,不必再提。”说罢便快步走出了人群。
“哎,公子……”那侍女叫了几声,蒲辰丝毫没有理会。那马车中的主人此时掀开了车上的帘子,因为刚才的意外,她的发钗有一些歪斜,但一双细长的眼睛此刻却格外明亮,紧紧盯着走出人群的蒲辰。
这男子和她在建康见过的士子们截然不同,武艺高强却丝毫没有浮夸之气。车上的女子起了好奇之心,眼光追随着他。
蒲辰走到了桥头,见远离了人群,便放慢了脚步。桥头有许多卖花灯的小贩,那花灯有梅花样的,有凤凰样的,有灯笼样的……蒲辰的目光落在了一只白兔花灯上。那白兔圆圆滚滚,甚是可爱,一双红眼睛透着无辜。蒲辰嘴角扬了扬,觉得这白兔花灯和文韬有几分神似,看着人畜无害的样子,很有欺骗性。蒲辰心情大好,便掏出几个铜钱买下了这盏白兔花灯。
“公子这是买回去送给娘子的吧,这白兔花灯可爱,最得姑娘们喜爱。”那卖花灯的小贩乖觉道。
蒲辰愣了愣神,却没有反驳,反而多给了小贩好几个铜钱。他手中拿着花灯,灯烛映着白兔红红的眼睛和五彩的花纹,他心中觉得暖融融的。蒲辰走到桥边,顺着来时的方向搜索文韬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的韬韬静静地站在灯影之中,颈上的银狐衬得他冰肌玉骨,仿佛从世外而来。蒲辰的脸上现出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一抹温柔,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才是这上元节最美的景。
那车上的女子本来只是好奇,但是在见到蒲辰对着河岸现出的温柔之色时,整个人彻底沦陷了。那是她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温柔。她见过太多无奈、痛苦、彷徨和虚伪,可是此刻,那个才救了她的挺拔男子就站在桥边,下颌冷峻的线条绽开了去,变成一片浅浅的光。上月节的圆月就挂在当空,在水中投下一个碎碎的月影。那男子站在月光之下,像是带着这世间所有的温柔,拢起了天上的流云,掬起了水中的月华。
她跌进了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58、58.
建康的城楼之上,一位宫装的女子戴着一顶金丝斗篷,眼睛望着从建康城门向西行进的一路人马,走在最前的是一个青年将军,一身的戎装,骑着一匹乌青烈马,面色冷峻,眼神高傲。
“公主,快回去吧。”一旁的侍女催促道,“再不回去,陛下该起疑心了。”
南平公主并未挪步。自那日在上元灯节匆匆一面,她就对那个青溪桥边救她一命,之后又对月浅笑的青年一见倾心。她派了心腹宦官出去打听了几日,探得那日救她的青年竟然正是三公之一的大司马蒲辰,不仅重权在手,更是大破了北燕的大英雄,从此便芳心暗许。她因身在深宫之中,难解相思之意,听说这日大司马要回武昌,便偷偷出宫,只为了在城楼上见他一面。
这个男子的的确确就是上元灯节见到的那一个,只是,那日的温柔全然消失不见,只剩一层冰霜一样的寒意笼罩在他脸上。
蒲辰都走远了,南平公主迟迟不愿离去,直到一声尖而冷的声音传来。
“公主迷路了,耽搁了这些时辰,天色不早了,随洒家回宫吧。”
南平心中一紧,这是宫内的陆总管,是宫里的老人了,跟着先帝周绍南渡,看着周衍和南平长大的。
“是……”南平低低地应了一声,跟着陆总管走向他带来的车轿。跟着南平公主出来的一干宫女宦官此刻皆跪在地上,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陆总管经过他们时,脸上一阵寒意。
南平颤声道:“陆总管,是本宫想要出来的,他们几个……”
“公主穿的少了,仔细着了凉。”陆总管停下脚步,从后面的小宦官手里接过一件貂皮大氅,给南平披上,和颜悦色道,“公主想不到的事情,底下的人就该想到。想到了是他们的本分,想不到便是他们的失职。”陆总管扶着公主上了马车,对着手下的宦官使了一个眼色。南平心中一寒,这几个人,她怕是再也不可能见到了。
车马缓缓驶进宫城,这座困了她二十年的宫城。她是出生在洛阳的,可是她所有的记忆都在建康,这座铅灰色的,潮湿粘腻的城市。他们都说,洛阳的宫城是这里的好几倍大,有朱红色的宫墙,飞檐的楼阁,仲春的时候,满城都是雍容的牡丹,不像这里,只有南地的花草,最多的是柳树,每到四月,便是柳絮漫天的时节。这是南平最厌恶的时节,那些柳絮,如同建康的灰色的宫墙,像层层的网将她永远陷在了这里。
马车继续在宫内走着,南平辨了辨方向,这不是往她的蕙茝宫去的,这是往皇兄所在的万泉宫的方向。
陆总管带着南平进了万泉宫,周衍正独自批阅着奏章。
“陛下,南平长公主到。”陆总管道了一声。
“进来吧。”周衍抬了一眼道,“陆总管辛苦了。”
陆总管会意,屏退了宫人,将他们带了下去,在南平公主进去后关上了宫门。
周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抚了抚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盯着南平道:“你想嫁给蒲辰?”
南平心中大骇,她不知道周衍是如何得知她心中所想,赶紧跪了下来,垂着头,不发一言。
周衍轻笑了两声:“我们还真是兄妹同心。”南平不解,抬着头望着周衍,周衍继续道,“朕本想着这次新年宴后把你许配给大司马,等你们婚后诞下世子,朕便可放心将武昌的兵权交给你们的孩子。”
“那大司马呢?”南平问。
周衍反问:“那重要吗?反正他的孩子也姓蒲。”
南平咬了咬嘴唇,宫中之事,她见得太多,早已麻木了。但,若蒲辰真的成了她的夫君,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朕本来还担心你不愿嫁去武昌,不想你倒与大司马有这段缘分。只是……”周衍皱了皱眉。
南平疑惑地望着周衍,周衍继续道,“这两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司马的命格之事你还没听说吧?”
南平摇头。
周衍叹气道:“他竟是个七杀的命格,克父克妻克子。”
南平倒吸了一口气,但也只是片刻,她对上周衍的眼睛道:“我不怕,命数之说,本就是虚妄。”
“哦?”周衍眼中闪出光亮,“不愧是朕的胞妹。朕也从不信命!”
南平的眼中一瞬间涌上了欣喜之情。周衍会意,却道:“朕不信什么命格之说,但,朕现在却不能将你许配与他。”
“为何?”
“现在整个建康都知道他主七杀星,又在孝期,煞气重。若朕此时上赶着将你许配与他,岂非显得我皇室脸面无光?”
“那皇兄预备……”
“这件事就算了吧。朕自会将你许配给建康德才兼备的俊才,你便忘了他吧。”
“皇兄不打算和蒲氏联姻了吗?”
周衍又转了转扳指,恨恨道:“他蒲辰若想活命,只能娶我皇室的女子!”
“那为何我不可以?”南平急切道。
周衍看着自己的胞妹,这个妹妹他很少去关注过,印象中她总是一副柔柔弱弱顺从的样子,而此刻,她眼中的光让他微微吃惊了一下。他迟疑道:“你……你已经二十了。朕自会尽快给你定亲。至于蒲辰,元化公不是说他三年内不宜娶亲吗?朕就等他三年,三年后孝期一满,朕即刻赐婚。”
“我可以等!”南平直着脖子,盯着周衍。
“三年后你就二十三了,我朝还没有年过二十还未婚的公主。何况,你还是长公主。”
“这有何不可?”南平道,“既然皇兄原本就想着要和蒲氏联姻,那我去就是最好的选择。大司马有克妻的命格,我也可以用谶纬,或入梦一说,指天意要我嫁与蒲氏。”
“你……”周衍急忙道,“休要胡说!”景朝一朝,上至皇宫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对于命格、谶纬之说深信不疑,或有神仙、圣人入梦之类的奇谈,也都是遵奉有加。正因如此,杜撰谶纬,或是神仙入梦就是大忌。周衍虽不信这些,却没想到南平为了嫁给蒲辰,竟不惜想到杜撰谶纬、入梦一说。
“皇兄不是也不信这些吗?”南平道。
“这些东西传了出去,你就只能非他不嫁了。更何况,还要三年后,何苦呢?”
“南平无悔。”南平说罢,跪下磕了一头。
武昌,春三月。
回武昌后,蒲辰觉得身心一阵舒爽。他在上元灯节给文韬买的白兔花灯被文韬带了回来,就放在他们的床头。有的时候,他们也会在晚上点上这只花灯,那红红的眼睛在烛光中煞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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