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大阏氏。本是哈里勒的大阏氏,因她貌美无双,谋略过人,又做了乌鹿单于的大阏氏,刚才,她是来传达左贤王的意思的,想要我在南景新的使团来之前早点认罪,不要再嘴硬。”周御冷笑了一声,“我堂堂南景亲王,岂会受她摆布!”
“左贤王的意思,为何要她来传达?”
“哼。”周御冷笑,“乌鹿单于没有亲子,兄弟也不成气候,这下一任大单于,大概就是这位左贤王了。据说他垂涎大阏氏美貌久矣,若他当上大单于,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要娶这位大阏氏。”
“呵呵,流水的大单于,铁打的大阏氏。”蒲辰摇摇头,“这位大阏氏是什么来历?”
周御回想了片刻道:“我们和谈的整个过程中,她是在场的唯一的阏氏。宴席上也是如鱼得水,我不知她什么来历,她说话都是羯语,想来应该出自北燕的贵族,满头的宝饰就是中原的女子也不遑多让。”
蒲辰点头道:“大致情形我都知道了。你这牢房钥匙想必不在这几个躺着的守卫身上吧?”
周御摇头:“是左贤王亲自把我关在这里的,钥匙只有他有。”
蒲辰叹气道:“如此,我今夜确实无法救你出去,我回去自会探查乌鹿单于被刺的详情,断不能让峻纬兄受这等不白冤屈。”
周御从铁牢中伸出双手握住蒲辰道:“熠星兄大义我铭感于心。若没有你前来,不知谢相会和北燕人做出什么交易。”周御说罢,眼中现出一丝悲愤之色。这么多年,他韬光养晦,只求自保,唯一的一次热血就是出兵庐州,大破北燕,结果就是这一次,将他送上了如今的境地。
“多多保重。”蒲辰道了一句,快步离开了地牢。
62、62.
回到住处,已是后半夜。蒲辰和文韬面对面躺下,和衣而卧。窗外响了几声春雷,春雨绵绵密密地落下,不知今日的洛阳宫,又有几人辗转反侧。黑暗中,蒲辰将文韬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文韬的呼吸轻而平稳。蒲辰想起文韬今夜左手手臂新受的伤,轻叹了口气,感觉自从文韬认识了自己,大伤小伤就没断过,难不成自己真是煞星转世?蒲辰不信邪,握住了文韬包扎着的伤处,文韬睡梦中轻哼了一声,像是吃痛,蒲辰松了松手指,但又不舍得彻底放开他,这一夜便松松地握着他。蒲辰第一次觉得有时候也不必死死抓着一件东西才能觉得安心,便如此刻,他们没有像在武昌那会儿抵死缠绵,但心里反而更踏实似的。
第二日,下了半夜的春雨停了,整个洛阳宫阴湿潮冷,弥漫着一股疲懒的气息。昨夜看守上阳殿的几个守卫发现自己中了迷药,但醒来又完全回忆不出发生了什么,一看代王还关押得好好的,更是一头雾水,只好加派人手。好多原本在洛阳宫各处巡视的守卫都被调去了武成殿和北燕要紧权贵们居住的几处宫室,这倒给了蒲辰和文韬绝好的机会,他们照旧换上南景亲卫的装束,直奔丽春台而去,一路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丽春台在洛阳宫的东南角,相传是前朝成帝为艳冠后宫的丽妃所建。那时的洛阳宫,到了仲春时分,阖宫皆是牡丹花开,映着春水朱墙,在这十数丈高的丽春台可将美景尽收眼底。到了北燕入主洛阳宫的时候,倒是这座丽春台入了哈里勒的眼,着人修缮了一下,每次他大胜而归,就在这里饮酒作乐。
蒲辰和文韬到了丽春台下,见这里并没有北燕的守卫在,想是乌鹿单于的尸身早就转移至别处。这里死了他们的大单于,北燕人忌讳,便无人看管。蒲辰和文韬一对视,分头绕着丽春台察看了一圈,确如周御所说,除了正门的阶梯,其余三面都高达十数丈,都是花岗岩石壁,即使是蒲辰的轻功也难以一跃而上。二人从正面拾阶而上,这丽春台前后三进,虽不十分宏伟,但精巧非常,尤其是最靠里的一进,连着露台,凭栏而望,是整个洛阳宫最佳的观景之处。
蒲辰注意到地上已然发暗的血迹道:“乌鹿单于应该就是死在此处。”
文韬环视四周:“只能是内鬼动手,趁乌鹿单于和峻纬兄醉酒后用峻纬兄的佩剑刺杀乌鹿单于。”
“可是,峻纬兄的亲卫当时就在门口,一旦有人靠近,他们必然警觉。除非,他们之中出了叛徒。”蒲辰虽如此推断,自己也陷入了沉思。带来北燕的亲卫,必定是周御千挑万选的,如果这样还有北燕的暗桩混入其中,那北燕的势力未免过于神通广大了一些。
“哎。”文韬忽然眼睛一亮。
蒲辰见他神采奕奕的样子,有心想逗逗他:“我没名字吗?”
“啊?”文韬对着蒲辰一直以“你”相称,在人前才叫一句“家主”,不想这会儿蒲辰倒计较起来,他刚想脱口而出的猜测吊在了半空,迷茫地盯着蒲辰,不知该称他什么。
虽说文韬平时运筹帷幄,但蒲辰最喜欢看到他偶尔大脑短路,一脸迷茫的样子。见蒲辰一本正经板着脸,文韬以为他真的生气了,脑子飞快转着该怎么称呼他,大司马,大将军,家主这一类的蒲辰必然不喜,直接叫他“蒲辰”太过生分,以他的字“熠星”称之也不是不行,但总觉得欠了些什么。文韬张着嘴“啊”了半天,憋出一个“阿……阿蒲。”
蒲辰盒盒盒地笑了一阵,大声应了声:“嗯!”
文韬被这么一打岔,愣是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把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猜想找回来:“阿蒲,武成殿有地道和地牢,这里会不会也……”
蒲辰眼睛一亮:“对啊,差点又忘了!”
二人于是分头一寸一寸地搜了一遍丽春台的三进宫室,却没有发现什么开关暗格。“这种开关暗格,若不是提前知晓,外人很难探得,就如昨夜,若不是我们亲眼看到大阏氏操作那个暗格,恐怕我们自己是绝难发现的。”蒲辰分析。
文韬想了想道:“你在这里继续探查。”
“那你呢?”
“我去一处地方,文德殿。”
文韬一说出口,蒲辰就恍然了,文德殿是景朝一朝的藏书所在,从经史子集到舆图册表,无一不有,虽说历经战乱必然不全,但总能找到一些线索。蒲辰又想提醒他小心北燕人,但转念又一想,整个洛阳宫,北燕人最不可能踏足的就是文德殿了,这堆满了书的地方,那些北燕人躲都来不及。他神色来回转了几转,最后只道了句:“申时在这里会和,千万别自作主张。”
文韬兴致勃勃地答应了,走出去的时候有难得的轻快。
蒲辰将注意力收回来,文韬在身边他有时真的挺难做到全神贯注,这绝非文韬的错,实在是关心则乱,尤其是文韬大大小小受了这么多次伤以后,蒲辰现在几乎本能地思考的第一个问题都是危不危险,文韬会不会受伤。但文韬其实从来都不是那种需要人保护的人,有时过度保护反而让他很不舒服。
蒲辰精神一集中,果然让他发现了一些端倪,丽春台最里的一进,即乌鹿单于被刺的那一间宫室之中,地上有一些红泥碎屑。这碎屑若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就该出现在外面的两进宫室,但蒲辰搜索良久,不仅丽春台靠外的两进宫室没有,就连阶梯之上,乃至整个丽春台周围都没有这种红泥。这红泥的颜色和洛阳宫中黄灰色的泥土截然不同,触感还有些潮湿。蒲辰沉思良久,忽然脑中电光一闪,回到住处,将昨晚夜行之时所穿的鞋子拿出来,那鞋底上果然也有一些类似的红泥痕迹,这是……地牢的红泥!
文韬果然是对的,丽春台有地道,虽然他还不知道地道的开关暗格在何处,但乌鹿单于被杀就能解释得通了。然而,解释得通不代表代王的冤屈能被洗刷,乌鹿单于之死是谁下的手,背后之人是谁,和南景有没有关系目前都是谜团,若是打草惊蛇,反而有可能将代王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蒲辰回到丽春台,赴文韬的申时之约。文韬很准时,申时刚过,他就执着几卷书册而来,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心情很好。蒲辰一见便知,一定是有收获。
“找到了?”蒲辰挑眉。
“嗯!”文韬兴奋地应了一声,拿起手中的一册书卷指给蒲辰看,“七王之乱之时,晋王曾和赵王在丽春台宴饮,后来赵王被刺客刺杀,晋王不知所踪。赵王的人在洛阳宫搜捕了五天五夜,竟然一无所获。几日后,晋王顺利回到了自己的封地,集结了兵马,攻下了洛阳城,还登了基。”
“他也没做成几天皇帝,几个月后又被中山王篡了位,起兵的名义就是他谋害赵王。”蒲辰冷哼,又若有所思道,“不过我倒是第一次得知,赵王是在丽春台被刺杀的,刺客搜捕不到,大概就是用了地道。这么说来,这地道最初是晋王所建。韬韬,你取了皇室宗谱没有?”
文韬眨了眨眼:“自然,都查到晋王的事了,当然把他这一支都查了个遍。你也不用看了,晋王从小长在洛阳宫,母妃出自陈郡谢氏。”
“谢氏?”蒲辰失笑,“原来还有这层渊源。这么说来,晋王做皇子之时就野心勃勃,为之后的夺权铺路,他背靠陈郡谢氏,密修暗道,再一举击杀了他最大的竞争对手赵王。那这密道,必然是谢氏的人帮他所修,自然只有谢氏的人才清楚。”蒲辰顿了一顿,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这次来斡旋的是谢相啊!”
文韬点头:“不错,我找遍了洛阳宫的图纸,并没有找到任何丽春台密道的线索。若是谢氏的人私下所修,就解释得通了。这次的事,恐怕就是谢相和陛下做的局,引代王过来和谈,谈成后给他按一个杀害北燕大单于的罪名,用他的命平息北燕人的怒火,这样一来,一石二鸟,既削弱了北燕,又除去了代王,好狠毒啊。”
蒲辰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案台。查到这一步,能不能找到密道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北燕人在这件事上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参与了这个局,默认了这个局,还是他们也蒙在鼓中?他们这次死的是大单于,如果北燕有人参与了这个局,那必定是希望乌鹿单于死的人。
“阿蒲,代王和乌鹿单于选在丽春台宴饮,一定是有人安排的。你说,此人是谁?”文韬问道。
“此人,要么就是和南景勾结的希望乌鹿单于死的北燕人,要么,就是谢氏埋在北燕的暗桩。”
“能做这样的安排,身份必定不低。等明日谢相到了,看他和谁私下接触就知道了。”文韬道。
“也只能如此了。现在的局势,除非北燕人自己改口,不然我们救不了代王。”
“救不了,就不救了吗?”文韬仰头,直视着蒲辰。
每次文韬直视自己的时候蒲辰都觉得无处遁逃,他到底和自己是一样的人,认定的事情又如何会轻易退缩?他低声道:“你难不成忘了我带来的几千精兵?到时候硬要把峻纬兄劫出来也不是不行。”
文韬神情一紧,闭嘴不言,但眼中的忧虑之情渐渐浮现出来。若是武力劫走代王,基本上就是公然和建康撕破脸了,不管原因如何,蒲辰“乱臣贼子”的罪名是逃不了了。
“陛下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这点君臣情谊,我不要也罢!”蒲辰说完,转身没入黑夜之中。
63、63.
一日后,谢昆到了洛阳,一起来的还有十几车奇珍异宝和数十几个绝色美女。原本左贤王并不想给谢昆这个面子,一听说南景的丞相亲自带了十几车“赔罪之礼”,更有南地的美女献上,便松口在当晚举办宴会,给谢昆接风洗尘。
谢昆一到,原本群龙无首的南景使团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整整半日,谢昆脚不沾地地见了使团不少人,做了诸多安排。因为蒲辰和文韬目前的身份都是普通亲卫,又易了容,所以并未得到什么消息,就是齐岱也因为并非谢昆心腹而没有单独见他的机会,但他毕竟要出席晚上的宴会,于是就在暗中安排蒲辰和文韬作为近侍一并出席。
北燕的宴会,根本没有南景的那种风雅之气,大块的烤肉端上来,大碗的酒摆上来,北燕人自己已大吃大喝起来,丝毫不顾及南景的一排人皱眉看着眼前带血的烤肉,战战兢兢又下不了手的样子。
殿上坐着的是左贤王,和文韬见过的虎贲王以及哈里勒相比,此人身材矮胖,既没有虎贲王的武艺,又没有哈里勒的谋略,是个平庸之辈,然而,此人现在已是北燕现下最拿得出手的人物了。堂堂北燕,从强盛到衰落,不过转瞬之间。若当时的凉州和武昌之战,败北的是南景,恐怕如今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左贤王身边坐着的正是蒲辰和文韬已经见过的大阏氏,今日又是盛装,远看确实美艳绝伦。看她和左贤王的亲密程度,恐怕已经暗通款曲了。
酒过三巡,左贤王对着谢昆道:“这次南景丞相亲自前来,又带了大量珍宝和女人,有诚意!”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左贤王说的自然是羯语,使团中早有译官翻译给谢昆。
谢昆举杯道:“我朝陛下心系两国交好,两国交战年久,生灵涂炭,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于北燕,于南景都是莫大的功劳。”
左贤王放下酒杯道:“议和我们是同意的,只不过议和之前要算一笔账。上次你们的那个亲王把我们年轻的乌鹿大单于骗得晕头转向,最后还把我们的大单于杀死了!这笔账可怎么算?”
谢昆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他试探道:“此事我已得知,我们南景的代王是此次议和的功臣,此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左贤王闻言刚想发作,大阏氏在他胸口轻轻按了一下,慢条斯理道:“这能有什么误会?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事。你问问你们使团中的人,除了你们的代王,还能是谁杀了我们的大单于?”
这女子声音略低沉,带着一点鼻音,别有一番风情。蒲辰听得懂羯语,眼皮跳了一下。
谢昆踌躇再三,像是很艰难地道:“若果真是代王所为,我们自当赔罪。”
“你们如何赔罪?”大阏氏缓缓道。
“金银珠宝,美女锦帛,若还不行,我们也可在疆土上做一点让步。”谢昆谨慎道。
左贤王一听说疆土上可以让步,双眼放起了光,大阏氏却不为所动,侧身在左贤王耳边说了几句。左贤王闻言立马换了脸色道:“我们北燕人是有血性的!我们死的不是别人,是大单于。大单于死了,是要血债血还的!”
“这……”谢昆道,“在我们南景,有一句话叫‘刑不上大夫’,代王金枝玉叶之身,即使做错了事,也不该以命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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