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左贤王大怒,“你们的亲王是宝贝,我们的大单于就是野草吗?”他喝了酒,从袖中拔出匕首,往桌上一刺道,“此事,除非你们的代王偿命,否则免谈!”
在场的北燕人本来心中就有恶气,碍于如今兵力虚弱,不得不和南景议和,见左贤王如此血性,纷纷附和道:“偿命!”“偿命!”“偿命!”
南景使团的人一见这架势,气短了几分,已有文官悄悄议论道:“若真是代王所为,以命偿之,换两国议和,也算大功一件。”蒲辰的眉头皱了皱,心道这朝堂真是诡谲至极,若自己和文韬这次不来,代王的命恐怕就真的断送在这群人手上了。
谢昆听了听大家的意思,一脸悲痛道:“我们南景是礼义之邦,代王做出此等错事,我们合该大义灭亲……”
“不可!”谢昆的话还未说完,席下一人已经站出来,慷慨激昂道,“代王为议和兢兢业业两月有余,与乌鹿大单于很是投契,怎会无故杀人?此事恐有蹊跷。代王若有冤屈,这个责任,谁担当得起?”
“齐岱!”谢昆喝道,“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如今议和一波三折,陛下日夜忧心,稍有差错就可能重燃战火,这个责任,谁又担当得起?”
因为谢昆的阻拦,齐岱的话根本没有被译官翻给北燕人听。这偌大的宫室,唯一为代王仗义执言的一句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湮灭在喧哗之中。齐岱胸中郁结着太多不平,见南景众人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大义灭亲这个条件,其乐融融地和北燕人把酒言欢,便不再逗留,提前离席。
蒲辰望了一眼文韬,他们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证实了心中所想。谢相这次前来,就是来要代王的命的。他们冷眼望着众人,目光在北燕人那里逡巡,和谢相勾结之人,到底是谁?
宴会直到午夜才结束。自从南景答应大义灭亲后北燕的态度好了很多,不出意外,议和很快就能继续进行下去。散席后,文韬拉了拉蒲辰的袖子,示意他稍作停留,他自己则装作随意走动的样子经过了刚才左贤王和大阏氏坐过的地方,趁人不注意,一弯腰捡起了一个小东西藏在袖中,拉着蒲辰离开了大殿。
二人回到住处,关上门,不约而同地望向彼此。他们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一样的东西,对方有话要说。
“韬韬,你先。”蒲辰道。
文韬从袖中拿出刚才藏着的小东西,在蒲辰面前晃了晃。蒲辰见是刚才宴会上大阏氏戴着的一个耳珰,缀着珍珠和珊瑚,心中想到文韬好几次对这个貌美的大阏氏都颇为注意,有些阴阳怪气道:“这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你拿到我面前来晃悠?”
文韬哼了一声,将耳珰的挂钩之处指给蒲辰看:“我刚才无意中发现的,你看,这个耳珰上面不是挂钩,是一个可调节的小铁环。”
蒲辰于女子饰品一无所知,一脸茫然道:“那又怎样?”
“我在书上读到,北燕女子从小穿耳洞,戴耳珰。而我们中原女子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固不会戴耳珰,尤其是世家大族的女儿,若穿了耳洞,便是对父母的大不敬。”文韬指着耳珰道,“你看这耳珰,上面用的不是铁钩,而是可调节的铁环,说明戴耳珰的女子没有耳洞,只好用一个铁环夹住耳垂。我猜,她怕人看出端倪,所以每次发饰都戴得极为华丽,大概就是害怕别人发现她耳珰的秘密。”
蒲辰恍然:“大阏氏不是北燕人。”他顿了一下,继而笑道,“韬韬,我们怎么总是心有灵犀呢?我刚才想告诉你的也是这件事。”
“哦,你又如何得知?”
“她说的话。”蒲辰微微一笑,“她的羯语说得极好,但在细节之处有汉话的影子。这个只有同时精通汉话和羯语的人才能听出来。在场的,除了我,大概也就译官能听出一二。”
所以,北燕在这里的暗桩就是大阏氏!蒲辰和文韬相视一眼,继而又陷入沉思,这女子是景朝人,很可能出身世家大族,不知如何做成了哈里勒的大阏氏,从她的装束和说羯语的熟练程度看,她很可能隐藏了自己是景朝人这件事,不然难以在北燕立足。
“世家大族……会不会就是陈郡谢氏?”文韬轻声道。
“错不了的。”蒲辰笃定道,“她必然熟知宫内的密道,才能做此设计陷害峻纬兄。而且,她能和谢相甚至陛下暗中联络,以陛下的心性,若不是同出谢氏,他不可能完全放心。”
“那我们下一步……”文韬还未说完,门外已传来一阵敲门声。他们住得偏僻,除了齐岱,几乎不会有人前来,文韬问了一声,果然是他。一开门,只见齐岱面色如霜,眼睛掠过文韬,直视着蒲辰。
蒲辰感受到齐岱眼中的寒意,抱着手臂道:“齐侍郎有何见教?”
“代王之事,你们管不管?”齐岱单刀直入。
“在我回答之前,齐侍郎能不能先告诉我,这件事你为何要管?”
“我与代王,同气连枝,共同进退。”齐岱平静道。
蒲辰道:“你既然入了仕,就是朝廷的人,如何又和代王共同进退?”
齐岱对着蒲辰道:“大司马,你想好了,这个人情是文韬欠我的。你若不想管,下面的话最好就不要听了。你若想管,今日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代价是什么,大司马心中必然清楚。”
蒲辰将手搭在文韬肩上道:“文韬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况,就算没有他,这件事我也管定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何插手此事?”
齐岱望着他们,一字一顿道:“因为我与周衍,不共戴天。”
64、64.
齐岱的话一出,文韬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道:“朝阳殿的事,你全部查清楚了?”
齐岱点了点头。
蒲辰道:“此事困扰我们许久,齐侍郎若是查到了什么,不妨直说。”
齐岱冷笑:“事到如今,大司马既然决定管代王之事,我们也算是同舟共济。朝阳殿上,周衍借蔡伯和大司马之手扳倒了齐氏,一夕之间,我父兄惨死殿上,楚王刎颈自尽,齐贵妃亦自缢于后宫。”
“陛下和蔡伯勾结,你可有证据?”蒲辰盯着齐岱。
“我在建康召集了原本齐氏门下的几个死士,他们冒死找到了叶驰府上的一个幕僚,绑了出来,施以酷刑,那人受不住,死前什么都招了。叶驰早在数年前就找到了令堂从前的血脉,据说是个女子,算起来也算是汝阳袁氏之女,只可惜汝阳袁氏早就零落不堪,这女子失去庇佑,被叶驰软禁起来要挟蔡伯。”
蒲辰瞳孔放大了,女子,这就对了!当年跟踪这蔡伯的人发现西口巷中确实藏着一个女子,但是后来蔡伯的朝阳殿自白,以及和楚王所谓的来往信件中,都丝毫没有提及这个女子。
“这么说,蔡伯是为了我母亲的血脉,才背叛蒲氏?”
“算不上背叛,更像是一笔交易。根据那个幕僚的供词,蔡伯刺杀令尊并嫁祸给楚王,最后在大殿上反水自刎,扳倒齐氏。周衍则保你袭得令尊的军权和爵位,并留下令堂的血脉。”
“那个女子,算起来应该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她,还在人世吗?”
齐岱看着蒲辰的目光中充满了寒意:“你说呢,大司马?”
文韬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女子是蔡伯和周衍勾结的重要人证,蔡伯已死,这女子的性命又有谁能保全?以周衍的性子,自然是斩草除根最为妥当。
蒲辰握紧双手,指节发白。文韬将自己的手悄悄覆了上去。他们想过周衍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但没想到他从头到尾,竟做得这么绝。蔡伯,蒲辰,他们都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在这个计划中,他们是棋子,还堪一用,而到了下一个计划,当蒲辰是目标的时候,周衍又会如何对待他呢?
蒲辰的眼中覆上了霜雪,仿佛得知父亲死去的那一夜。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能够独挡一方,时至今日才发现,自己仍然没做成那个执子之人。
“代王,我一定会救。齐侍郎放心。我不是周衍,我说话算话。”良久,蒲辰缓缓道。他的声音不大,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人有一种相信的力量。
齐岱深深看了蒲辰一眼,像是被他眼中的坚毅说服了,点了点头道:“如有用的到我的地方,随时供大司马差遣。”说罢,便离开了房间。
齐岱走后,蒲辰重重坐在了椅子之上,用手扶着额头,像是要驱散那张无处不在又无时无刻不在陷住他的罗网。文韬用手挥了挥,熄灭了点着的烛火。黑暗中,他走到蒲辰面前,将蒲辰的头抱进自己怀中。蒲辰反手抱紧了他,恨不得把他的骨头都捏碎了,就像在凉州城见到文韬的的那个危险重重的夜晚。如今,他们又何尝不是身处危险之中?甚至,他们如今面临的危险,比当时还要险上千倍万倍。
“阿蒲,你要谋反了吗?”黑暗中,文韬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蒲辰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进文韬怀里,埋得更深了一些。
文韬抚着蒲辰的发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番天地,值得一个更好的主人。”
“景朝的天下,是太祖打下来的,这天下该姓周。我不愿做篡权之事,若要篡权,当年我父亲就可以自立为王,他没有做的事情,我也不屑去做。”
“你若不做,是想辅佐代王来做吗?”
蒲辰埋在文韬怀里的头点了一点。
文韬轻叹了一口气:“峻纬兄是个好人。只是……”
“只是什么?”蒲辰的声音从喉咙里传来。
“坐上了那个位子毕竟就不同了,如今你们可以是兄弟,以后,若是做了君臣,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就算不一样,我也信他。我不求别的,只愿做守土一方的纯臣。”
文韬的眉皱了皱,蒲辰手握十几万兵马,就算是代王登基,又怎可保证代王就会对他毫无猜忌之心呢?退一万步,就算代王毫无猜忌之心,代王手下的人又如何能做到呢?罢了,这些都是后话,他了解蒲辰的为人,他认定的事,绝难更改。既然蒲辰存了辅佐代王的心思,眼下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救出代王。
文韬尚在思考对策,蒲辰的一只手已经攫住了他,把他拉向了床榻之中。自从到了洛阳宫,他们每天都是和衣而卧,并未做任何逾矩之事,但就在刚才,他们做了谋反这个决定后,原本计划中的岁月静好被彻底打破了。他们像亡命之徒一样撕扯着彼此,占有着彼此,直到蒲辰在文韬耳边重重叹了一口气:“对不起,韬韬,又把你拉到生死不能自主的境地。”
文韬轻笑了一声:“傻瓜,若我是喜欢安稳之人,又怎会第一次就出来杀人?”
二人在被褥中笑得此起彼伏,带一点赌徒豪赌前的疯狂之感。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深刻地发觉,彼此的生命真正连在了一起,以一种超越生死的信念,携手面对一切未知。
两日后的深夜,蒲辰和文韬顶着易容的脸守在丽春台之中,文韬在明处,蒲辰虽然易了容,但身份绝不可泄露,因此躲在了在暗处。子时刚过,一个黑影从丽春台正门快步拾阶而上,戴着黑色的斗篷,一进丽春台,便有人将门一关。
“谁?”来人用羯语道,显然是个女人的声音。
文韬幽幽道:“大阏氏,既然来赴约了,就别装了。我放在你寝宫的字条是汉文,你既然是景朝人,又精通汉文,我们就不要兜圈子了。”
大阏氏望着眼前的人,心想难道这就是那个给她留字条之人?她原以为此人对她的来历一清二楚,必是个大人物,然而眼前这人穿着夜行衣,形容普通,大阏氏回忆了半天也不记得南景使团中有这号人物。
“你究竟是谁?”这一次大阏氏终于说了汉话。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文韬道。
大阏氏俏眉一竖,要不是给她的字条上清晰写明了她的身份和家世,她也不会深夜冒险一人前来。当然,能这么快锁定大阏氏的身份,全倚赖蒲辰和文韬前两日几乎整日泡在文德殿,翻完了世家大族的家谱和各种当时的文档记录,又靠着精准的分析抓住了大阏氏的把柄。
文韬继续道:“有谁能想到,北燕的大阏氏竟然就是当今南景皇帝的族姐,是杀死乌鹿大单于的幕后凶手呢?”
“哼,一派胡言。”大阏氏道,“我确实是景朝人,但不过是个没名没姓的普通女子,并不认识南景皇帝。当初不过是凑巧被哈里勒大单于看上,收为阏氏罢了。至于乌鹿大单于之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文韬在暗中微微一笑:“那真是不凑巧。若你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我还真没什么办法。偏巧,你快到及笄之年的时候,七王之乱斗得正酣,你们谢氏支持的晋王势头正盛,为了给他造声势,便流传你们陈郡谢氏快要及笄的行七的女儿生下时右臂就有一块红色的凤凰状胎记,是母仪天下之兆,谁娶了你就可以问鼎天下,是真龙天命。晋王的母妃本就出自你们家族,这桩婚姻是你们谢氏早就暗中约定好的,只是造了这个声势后晋王一下子就从众多亲王中脱颖而出,后来果真还做了几个月的短命皇帝。”
大阏氏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望向文韬的目光开始夹杂着惧怕。
“按理说,你早该做皇后的,不巧,那两年你得了咳症,婚事就拖了下来。拖到晋王登了基,你的咳症也好了,婚事定在了正月初一,本是大吉的日子,结果大年三十的新年宴,前来参加的中山王发动了宫变,诛杀了晋王。而你,本该第二日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后,却一夕之间成了阶下囚,还真是命途多舛。”
大阏氏脸色剧变,大概是这些前尘往事触动了她的心神,她艳丽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阴晴不定的神色。
“你说你不是出自陈郡谢氏,那你敢不敢把你的右臂给我看看,看你是不是当年那个陈郡谢氏命中就该母仪天下的行七的女儿?”文韬质问着,“你若不承认,我明日就告诉左贤王,告诉这洛阳宫中所有的北燕人,他们的大阏氏,是南景皇帝的族姐,而乌鹿大单于,正是死于你手!他们若不信,我便给他们看你的胎记,看他们到底会不会再信你!”
大阏氏嘴唇泛白,下意识地挡住了自己的右手臂,像是自言自语道:“母仪天下,我本就是该母仪天下的命格。我没做成景朝的皇后,却做成了哈里勒的大阏氏,我还做了乌鹿大单于的大阏氏,等左贤王做了大单于,我还是他的大阏氏!”黑暗之中,这个被命运一再开玩笑的女子喃喃自语,守着她生命中最重的执念。
40/73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