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他的宝贝酒呢,多少年都不舍得开。”外婆从窗户向外望一眼跟我解释。
从进门到现在外婆都没有问过我江怀生或是海城的任何事,我也不会提。
但是我尽量想让外婆知道我前几年过得还不错,我把徐妈、杨小羊都说给她听,还说有一个小妹妹很可爱,最后我说我哥对我特别好。
晚餐时外公执意要喝点酒。他搬出刚从土里挖出的酒坛,给自己倒上一杯,不是喝酒那种小盏而是喝水用的大玻璃杯。
我说:“这也太多了!”
外公说今天高兴,一定要喝,又掏出三个小杯子倒上,推倒我们面前,大家都没说什么只是碰了个杯,“叮”地一声。
我没喝过酒,连啤酒都没喝过,但是外公说的对,高兴就应该喝点酒,于是仰头直接把一整杯灌下去。
一开始只是觉得有点苦,凉凉的滑过喉咙流到胃里,等落入胃里的一瞬间像是在我体内炸开了一朵烟花,带着火星一路灼烧,五脏六腑都被烧得滚烫。
我一手握着酒杯放在桌上,感受被大火吞噬的茫然。
外婆起身去厨房盛汤,外公还在跟江沨说他年轻时在雪地里遇到过狼的事,小时候他给我讲了无数遍。
我看得出外公很喜欢江沨,江沨也很礼貌的应着他,正讲到他被两只狼围着时,江沨发现了我的异状,其实我除了有点晕没有别的感觉,可能是脸红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手里的杯子抽出来。
“没事,我没事。”我说。
外公却哈哈大笑起来,又跟江沨说我小时候有一次把桌子上的葡萄酒当做果汁喝,结果醉了一整晚,抱着他的大腿不松手。
他不说我根本不知道我小时候还喝过酒,但是我觉得我现在确实没有醉,只是有些迟缓。
外婆端着汤出来,看到我东倒西歪连忙给我灌进去一整碗鱼汤:“你这么小哪能喝这么多呀?”说完再瞪外公一眼。
“我高兴嘛。”我说。
洗完澡之后仍是眩晕,我把房间里的窗户开到最大,光着脚坐在床边正对着窗户,清凉的晚风吹散凝在脸上的热气。
不知道坐了多久,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江沨的身影映在窗户上,我叫他:“哥,过来坐。”
他抬起头跟我在窗户里对视,然后走过来和我并排坐在床边。
“后来外公的妈妈来了,那两只狼是一只母狼和小狼,看到外公的妈妈把他护在怀里就走了。”我把外公没讲完的故事补上结尾。
从玻璃里看不清江沨的表情,我扭过头看他的侧脸,半干的头发下面从眉骨到鼻梁再划过嘴唇下巴,然后是下颌到锁骨,一整条线起起落落清晰又精致。
他又穿了那件黑色背心,领口开到锁骨之下,线条也就戛然而止了。
“前天晚上我们还像陌生人。”我说,“太神奇了,你真的是我哥哥吗?你是江沨吗?”
可能是我问的话太蠢,江沨笑了一下,侧面的线条跟着生动起来,我听见他说:“不然呢?”
“我真怕醒来又在江怀生家。”
“不想回去吗?”江沨还是看着前面的玻璃,没有在意我的眼神,或者说没有制止我继续看他。
没明白他的意思,我已经不会思考了只能循着本能说:“不想跟你分开。”
这一刻我的精神已经被酒精侵占并且烧毁,等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再缓慢地意识到我说了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总是要回家的。
沉默良久,我又改口:“我是说你这几天想去哪里看看吗?我可以骑摩托车带你。”
-
再醒来时隐约听到大门响动的声音,想起外婆昨晚说她和外公今天早上要去集市。
昨晚睡前我有些担心江沨不愿意和我一起睡,甚至做好了去睡客厅的打算,但说完最后一句话却先睡着了。
此刻江沨正平躺在我左侧,我们俩身上搭着同一条毛巾被。
桌上的表才显示不到六点。昨天晚上明明醉的七荤八素,但是视线描摹过的他侧脸的轮廓此刻又在眼前清晰起来,和他现在的睡颜重叠在一起。
哥哥真好看啊,我想。
放缓呼吸害怕吵醒他,想撑着身体坐起来,手从毛巾被里往外抽,刚一动手背碰到一阵凉意,我意识到是江沨的手。
我停下动作,就着胳膊肘撑在床上的姿势,手背跟他的手背贴了一会儿,直到手肘发酸才轻手轻脚地下床。
洗漱完之后绕着客厅转了一圈,拿起冰箱上放的一盆桃美人多肉,下面果然有一把钥匙。
这么多年了,外公藏钥匙的地方一点没变,我不用踩板凳也能够的到了。
我把钥匙圈挂在手指上来回地转,站在门厅深呼吸几口去推车,刚推出车棚江沨就出来了,他额前的头发上还挂着水珠。
一抬头正好跟他对视上,在他开口之前我实话实说,“我想去看看我妈妈。”
江沨拨弄头发的手顿了一下。
尽管我长高了但是这个摩托车对我来说还是有点重,一愣神的功夫就要重心不稳倒下,江沨从门厅过来帮我扶住车把。
“你会骑吗?”他问我。
“应该会吧。”
江沨没说话,扶着车把抬腿跨上去,朝着大门一扬下巴,“去开门。”
我跑过去拉开大门,江沨半拧车把摩托车就滑了出去,我跟在后面关上门,扶着他的肩膀跨上后座。
他换了一件白T恤,我望着眼前宽阔的背不知道要不要扶上去。
犹豫间,江沨侧过半张脸对我说:“扶好。”
然后一拧车把,摩托车轰鸣着冲出去。
巨大的惯性让我条件反射地两手扶在他的腰上,等摩托车开出去一段逐渐平稳下来后,我松开手改为攥住他的T恤下摆。
江沨开得很快很稳,转眼就出了居民区开上车道。
这条路很长,车流稀少,清晨朝露的气息和两旁高耸入云的白桦树整整齐齐地从我们身侧飞掠而过。
他的T恤被风灌满,猎猎作响,发梢也在被甩在后面,只不过他的头发很短,不像我妈的长发,总是劈头盖脸地摔打在我脸上。
我就会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把她的头发拢起来用手攥住,不让它们随风乱甩。
我妈没有频繁住院之前总会偷偷指使我去找外公藏起来的摩托车钥匙,然后趁他们两个不注意带着我一拧车把一路轰鸣到这条路尽头的湖边。
春夏天时,这条路两边还会有一种叫马兰菊的野花,她总是摘一大捧编个花环套在头上,漂亮极了。
“哥——”
我喊了一声,应该是风声太大,江沨没听到。
我只好伸出手绕到他肚子上按了一下试图叫他,掌心下的腰腹肌肉一下紧绷起来,硬硬的,江沨刹车停了下来。
我连忙松开手指指路边开的热闹的明黄色马兰菊,“哥,你能等等吗?我想摘点花。”
摘一小捧拿在手上,我又跨上车指着前面已经能看到的蓝色湖面说就快到了。
好像只是拧一下油门的功夫,那片湖就出现在眼前。仍是晶莹剔透的湛蓝,被风一吹湖面上像是起了褶皱一样,每一条涟漪上都闪着光。
江沨停下车,显然他也看见了湖边的墓碑。
## 16
我捧着一小束马兰菊,顺着湖边的墓碑一个个找过去,终于看到了我妈,是一张她望着镜头大笑的照片。
都说川泽纳污,所以我们这里的人都习惯死后葬在这片清澈的湖边,说风水好,但是因为墓碑太多,老人们又说不吉利。
我妈每次带我来回去都要挨外婆骂。
把花放在她面前,旁边还有一小束粉色的马兰菊,看起来有点蔫儿了。
我缓缓地坐下,抚摸着她的脸。
“妈妈。”
这两个音节有点生锈,在嗓子里卡了一下,我咽了咽口水,“好久不见,你想我了吗?”
“我不会编花环,对不起啊。外公昨天来了吗?看来他也不会编花环。”
“你看我长高了,上次体检医生说我还会继续长。”
“……我很想你,每天都想。”
“海城我替你看过了,也没什么好的,连雪都不下……”
“我今天又是偷了外公的钥匙偷偷来的,所以要赶快回去了,不然外婆又要骂我们。”
我看着照片上的妈妈仍是笑着,忍住眼泪摸了摸她的脸,“我以后会常常来的,不要忘了我啊……”
走回路边的时候江沨已经掉调转了车头停在路对面,他趴在车把上望着水光潋滟的湖面,等我走过来坐直身子发动了摩托车。
我跨坐上去,问:“哥,我能抱着你吗?”
“嗯。”
摩托车的后座略高,我手臂交叉环上他的腰,微微俯身贴在他的后背上,他的T恤上有被阳光晒过的味道,暖暖的,我方才忍住的泪水也就随之决堤了。
四年级的寒假陈阿姨照旧带江浔出国度假,有一天正在吃晚饭时电话突然响了,江怀生听完神色凝重地把电话放在桌子上,从餐桌另一头走过来坐到我旁边,抬起胳膊想拍我的头,我躲了一下。
江怀生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小晚,你妈妈……”
他还没说完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把手里的勺子一丢,推开椅子跑了出去。
江怀生和徐妈在院子里不停地叫我,然后我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和他们越来越远的呼声。
终于清静了。
我躲在散尾葵花盆的后面,眼泪浸湿了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家里应该会下一场大雪和去年我被送来的那天一样,可是海城却一片雪花也没有落下。
哭到最后我渐渐地感觉到浑身冰凉,像是被埋在雪里。
有一双手穿过我的腋下把我抱起来,身上也是这样暖暖的味道。
迷蒙中我好像叫了妈妈。
回去的路江沨开的没有来时那么快,风缓缓地掠过我们,我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震动,和我的重合在一起。
等快到家的时候我又按一下他的腹肌,摩托车就停下了。
我坐直身子才发现他的T恤背后被我哭湿了大半,已经成透明状贴在肉上,能看得到他的脊骨。
我把手贴上去,冰凉又潮湿,一定很不舒服。
“对不起啊,哥哥。”我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子也哑了。
“没事。”
“我想等等再回去,被外婆看见她该难过了。”
江沨把车开到岔路的一面红砖墙下,等我下了车他也跟着熄火下来,靠着摩托车微微垂首。
小时候这面墙家的主人经常抱着我进去摘桃子再让我拿回家吃,可是刚刚看到他们家的大门已经锈迹斑斑,门锁看样子也很久没被人打开了。
桃枝从院子里开出来,挂在墙头,被繁密的桃花压的摇摇欲坠。
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要跟江沨说说话。
“其实有时候我想起我妈就已经变得没有感觉了,有时候又像是做梦一样,感觉这些都是假的。可是现在我好想她,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这些话我不知道能够跟谁说,显然跟江沨说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应该是讨厌我和我妈的,但是我现在确实想把这些话说出来。
他低着头没有回复。
“哥,我好羡慕你。”
“羡慕什么?”
“你什么都有,有爸爸妈妈还有江浔。”
江沨没说话,他靠在摩托车上,我看到他仰起头的侧面线条,仿佛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划破这片静谧,“我姥姥姥爷去世很久了。”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脖颈上凸出的喉结上下快速地滑动了一下。
我顿时慌乱起来,局促万分地抓住他的胳膊想说点什么,但是江沨又马上恢复了平时的模样缓缓地说:“在你心里就是一直在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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