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江沨是为了安慰我,还是因为我的话勾起了他对姥姥姥爷的思念,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关于他的我不知道的事。
无论是哪种可能,我都不希望他难过。
我抓着他的胳膊微微用了点力,“你愿意的话我把我的外公外婆分给你,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缺了。”
他揉了一把我的头发。
等我的红眼圈被风吹淡,江沨的T恤也干了,我们没再骑摩托而是并排走回家。
刚进院门就看到外公外婆在张罗早饭,紫藤花架下面摆了张桌子。
“又偷偷开车了?”外公看到我们进来就横着眼睛问,“你还带着小沨一起,也不怕摔了。”
外婆把面包框放在桌子上招呼我们过去吃早饭。
没有人提起早上的事。
我把钥匙拔下来主动上交,反正我知道外公藏在哪里,又说:“我哥带我,摔不了。”
平时好像没见江沨骑过车,他来回学校都是坐地铁,我忍不住问他:“哥,你什么时候学会骑摩托了?”
“今天。”
“噢。”
我想等我十八岁应该也能无师自通学会开摩托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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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后面几天有时我和江沨会开摩托车出去兜风,有时就坐在院子,陪着外公外婆消磨掉一天时光。
可能是因为江沨提起他的“姥姥姥爷”,所以我特别观察了他和我的外公外婆的相处,看到他弯下腰听外婆说话然后再笑着回复,或是应外公的邀请一起待在工具室里锯一地的木头打算做一个狗窝都会觉得很奇妙。
“外公,你没有狗为什么要做狗窝?”我站在工具室门口问。
“有了窝放在门口自然就会有狗来了,这叫愿者上钩。”外公说。
我看到江沨坐在小矮凳子上笑了。如果时间就这么停在这里该多好。
每天晚餐喝酒已经是固定项目,有时是白酒,有时是紫红色的葡萄酒,无论喝什么外公都是用他喝茶的大玻璃杯,还自作主张地给江沨换了喝茶的小玻璃杯。
外婆总是要数落他,带坏小孩,但是江沨从来没有醉过。
“哥,你想看星星吗?”我指了指天上。
“嗯?”江沨也顺着抬头看过去。
“离得近一点看。”我说着起身从工具室搬出一架竹梯,靠墙放好后先爬上去,江沨跟在我后面。
我们并排坐在房顶边,把腿悬在半空,凉风徐徐。
今晚喝的是外公自己酿的葡萄酒,风从江沨那里吹过来,带着一点葡萄酒的甜味儿。
抬头看了一会儿天上,我说:“夏天最不缺的就是星星。”
我已经习惯江沨不说话也能继续跟他交流,我又说:“哥,你会看星星吗?星座什么的。”
“不会。”江沨说。
“我以为你什么都会。”我说:“你还会喝酒,你不会喝醉吗?”
“没试过。”
“你还会吸烟,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不记得了。”
“就跟你会骑摩托车一样,一下子就会了吗?”我又问。
他闻言勾了一下嘴角,可能是在笑我对骑摩托的执念,“是吧。”
“你跟我想的太不一样了。”我说,他比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不能叫出口的哥哥还要好一百倍。
他没说话,尽管蝉鸣一声接着一声但是却不聒噪,周遭仍是流淌着静谧。
江沨偏了一下头,院子里的灯就映进他的眼睛里,聚成一个小光点,“哪里不一……”
还没说完他口袋里的电话铃声就撕破了这方静谧,他掏出来看一眼按下接通。
他没有避开我,但是我也不想偷听,于是主动撑起身子站起来往另一边走,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我听见他说“过几天”。
我就知道这段日子快要到终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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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带江沨搭车到风情街,一整条街都是欧式建筑,有一座哥特式的粉色教堂从周围的矮楼中拔地而起。
我捧着一块牛奶雪砖边吃边走,看路边各色各样的小摊,路过其中一家摆满玩具的小推车前我伸手拉住了江沨的T恤下摆。
摊面上有一排马特罗什卡娃娃,其中一个米色的娃娃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带着一点笑意,扎两个麻花辫,身上穿着带花边的红色裙子。
“这个好像江浔。”
我拿起那个木质的套娃给江沨看,他笑了一下摸摸娃娃的头,我又挑了另外一个蓝色的一起付了钱。
店主把两个娃娃装在袋子里递给我之后又拿出一个相机,指着车边的招牌问需不需要拍照,招牌上用中文写着消费即可免费拍游客照。
我犹豫了一下看向江沨,如果他愿意跟我拍合照的话。
店主递过来薄薄一张巴掌大的纸片还带着热意,颜色失真,画面很暗,背后那座粉色教堂看起来脏脏的。
我和江沨并肩站着,照片上看不清他的神情甚至连五官都有些模糊。
我心里遗憾,觉得这不像一张照片而像是一张复印件,不过还是如愿拥有了我们的第一张合照,也可能是最后一张。
我小心地把它放进口袋里。
踩着最后一丝夕阳踏进院门,外公外婆还在张罗着晚饭,让我们先上楼休息。
刚走上二楼江沨的手机又响了,他接起来喊了一声“妈”,于是我匆匆地进卧室把他留在走廊上打电话。
没过几分钟他推门进来,我把手里几个袋子递给他,“哥,你帮我送给江浔和徐妈吧。”
尽管这几天我总有一种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错觉,但是每一秒钟我都没有忘记江沨不属于这里,他还要回去那个四季如春的遥远的海城。
“好。”
我有些泄气,走遍一整条街都不知道要送他什么好,而且当着他的面给他买礼物我总觉得很羞耻。
突然灵光一现,跑到阁楼上打开灯,看到角落的那个木箱子还在时松了口气。
这口箱子是外婆的嫁妆,年份久远却历久弥新。
翻开厚重的箱门,樟木的沉香扑面而来。我一眼看到箱子角落里那一口小箱子,是外公给我做的,只有两个手掌大小,还带着一把小锁,钥匙就插在锁上。
轻轻地一拧,“咔哒”一声就开了。里面装着我童年的“宝贝们”,各色的玻璃弹珠、奥特曼卡片、塑料小坦克。
拨开这些终于在最下面摸到了凉凉的一个小圆片。
我把它拿出来又把箱子放回原位,看着手心里那枚硬币大小的古铜币,上面刻着一圈我不认识的花体符号围绕着牵在一起的两只手,背面同样是一圈花体字,中间有一个像是钥匙孔的形状,里面镶着一枚红宝石。
阁楼的灯昏黄不定,照在那枚红宝石上,看起来古老又神秘。这枚铜币是外公小时候在森林里捡到的。
“可能是芭芭雅嘎送给我的。”外公给我的时候说。
芭芭雅嘎是小时候他给我讲的童话故事里森林的守护者,我信以为真,整个童年都把它视若珍宝。
我把铜币攥在手心里一口气跑回房间,江沨不在,我又蹬蹬地下楼跑到厨房,他正在帮外婆洗菜。
“哥,”我叫他,“能不能出来一下。”
他把手上洗好的番茄放在案板上就跟我走到门厅,我伸出拳头展开,手心里躺着那枚铜币,被我攥的有些潮湿。
“哥,这个送给你。”我说,“留个纪念。”
其实我想说的是能不能别忘了我,或者是以后我还会回去看你的,但是我说不出来。
他伸出手捏起那枚铜币,刚刚洗过凉水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在我的手心贴了一下,我忍不住蜷了蜷指尖。
“好,”江沨说:“谢谢。”
是一句感谢的话,也像是一句告别。
我不再多想,匆匆地跑进厨房继续洗他没洗完的菜。
抓着一把木耳把手和它们一起放进水盆里,让水没过手背。
很快,我的手也变得冰凉,像是身体里淌过了一条河。
## 18
晚饭之后江沨被外公叫去一起修门口的路灯,我和外婆并排坐在紫藤花架下,藤椅被我压来压去的摇晃,空气里流淌着馥郁的花香还有外婆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
我跟外婆说了今天白天我们去风情街,和小时候感觉差不多,没怎么变,冰淇淋还是很好吃。
事无巨细地讲给她听,外婆边听边笑,等到我讲完之后她隔了一会才在晚风里缓缓地开口。
外婆说:“小晚呀,准备什么时候跟哥哥回去?”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什么。
“我哥应该这几天就要走了。”我说,“我不走啊外婆。”
外婆幽幽地叹了口气,拉上我的手放在她的掌心里,另一只手在我手背上摩挲,“你哪能不跟着走呢。”
“这是我家啊,以前只是……”我想说江怀生是不让我回来,但是又急急地刹住了口。
外婆枯瘦却温暖的手一直覆在我的手上,她又缓缓地说道:“小梦把你送走那天,她拉住我的手说自己不孝顺,要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还那么小不能再让我们费心。这个小梦,就会说不吉利的话,她长这么大我都没有打骂过她,要不是看她躺在那里哟,我就要动手了。”
小梦是妈妈的小名,我没想到外婆会跟我说这些,一时间话都堵在嗓子里。
“照顾你哪能叫费心呢?你外公急得就要去买票把你带回来,她叫住我们说江怀生再坏也是你爸爸,海城是大城市啊,小晚要接受教育才能有文化,有出息。”
“你外公就走不动了,那么大个个子杵在门口流眼泪,你妈妈说的对啊,你小小一个哪能就困在这里呢?你看看这城里哪还有年轻人,都走出去奔前程了。”
我又想起了那天的光景,窗外是漫天的大雪,我妈躺在淡蓝色的病床上摸完我的头,然后把我交给江怀生。
我嚎啕大哭,当时除了恐惧,应该也有以为她不要我的难过和愤怒吧。
“外婆,我不走,我要陪着你和外公,还有妈妈。”我一出声发现自己已经哽咽。
“我们这里连个像模样的高中都没有,你哪能好好读书呢,小孩子不能不读书的。”
离得近了才发现外婆的眼睛已经浑浊,我觉得我胸口里的酸楚已经溢满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是酸软的。
我想让她别再说了,但是外婆又抚着我的指尖轻声开口。
“我看小沨是个好孩子,你叫他一声哥哥没有错,跟着哥哥回去吧。”
“外婆,你也不要我了吗?”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外公外婆又不会跑,一直在家等你呢。”
几十年来北方粗粝的风也没能吹散外婆一口吴侬软语,“还有你那个爸爸啊,不要跟他对着干。”
七年前江怀生还是外婆嘴里那个“姓江的”王八蛋,如今却变成了“你爸爸”。
我的外婆和我妈一样,都是执拗的说一不二的人,我宁愿她继续抱着收音机听《铡美案》骂江怀生也不想她为了我妥协。
千言万语堵在我的嗓子里,被泪水泡的发胀,一时找不出头绪,就那么卡在那儿又错过了说话的机会。
外婆松开我的手,从她的布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对折的信封放在我手上,“你妈妈留给你的,外婆给你保存了这么久,该给你啦。”
突然听到大门的响动,我低声说了一句我进去看就跑上了楼,坐在床边展开那个牛皮信封,边角已经有了磨损,信封上写着给小晚三个字。
拆开封口里面是一张对折了两次的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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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宝贝,我的小晚:
妈妈要先说一声对不起,不知道你现在多大了,是不是已经长成大孩子了,妈妈没能看着你长大,你不怪妈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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