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闻淡淡道:“我不过是个乡野村夫,只收钱做事,至于弘扬道法,是嗣汉天师的本分,我便不越俎代庖了。”
“至于你们,”张嘉闻看向他们,“我将这个事原原本本查清楚,再给它超度,一百大洋。”
一百大洋不是个小数目,可对于新世界大酒店来说,可谓是九牛一毛,几天便能赚得回来,因此朱经理当场便拍板,“好说,别说一百大洋,两百也可以。”
“好。”张嘉闻转头对杨舟轻耳语几句,后者愣了愣,随即点头应了,飞速跑了出去。
张鹤琴站在原地,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感觉嗣汉天师府的脸面掉了个精光,本想拂袖而去,可到底酬金还没拿到,想起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生计,不由得眉头紧锁。跟着他的道士们亦是面色不善,显然是对白跑一趟感到万分不满。
张嘉闻也没去管他们,悠然地走到“爱丽”身旁,低头道:“报上名来。”
第八章
“爱丽”口中只“呵呵”得不说话,张嘉闻手中笔一挑,将它嘴上那符挑开,就见那怪物转头就挣扎着要咬张嘉闻的手,若是一不小心必然着了道。
张嘉闻反手将那笔直直地将它腮帮子扎了个对穿,冷声道:“大胆孽障!还不报上名来。”
“爱丽”脸贴着地,原本姣好的脸庞此刻满是狰狞,“你问朱华,他可知道我叫做什么。”
朱经理茫然道:“我真的不认得你。”
“朱华,你一时想不起来我情有可原,不然你去问问万太磊?”
她的声音婉转,带着很浓的吴语口音,倘若不看那惨不忍睹的面孔,软软糯糯的腔调简直让人心醉。
“你……”朱华仿佛想起什么一般,“你是木樨?”
“木樨,”怪物的面上露出些许讥讽之色,“也只能怪我自己不知检点,一不小心沦落风尘,落得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下场,最后只剩下这么个花名。”
“这个木樨原先也是咱们这的一个红牌,似乎是苏州人氏,后来突然有一日便在房里吊死了。”
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往事,真相简直呼之欲出了。
张嘉闻直接问道:“你与陈渔、爱丽都有仇怨?”
木樨冷笑一声,“原本我也是苏州一富户的女儿,父母极其疼爱我,还将我送入女子学堂读书,原本……”
她没有再说,原本她的人生应当如何?顺利从学堂毕业,要么成为一个知识女性,自食其力养活自己,要么以良好的品貌才学觅得良人,相夫教子度过一生。
不论哪一条路,都远比堕入风尘、死于非命强上百倍。
“那时候新文化新思潮席卷全国,大多鼓励女学生多参加社会活动,于是我和几个同学便也在一个暑假相约到了上海。就是在上海的时候,我结识了爱丽,她带着我们在上海滩闲逛,带着我们去吃从未见过的好吃的东西,就这样,短短几天里,我们的关系渐渐熟悉起来,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原本我要和同学们一起回苏州,可她挽留我在上海再留几日,她要带我去看歌剧。”
其实到这里,所有人都已经猜出了下面的剧情,但仍是静静地听她发泄。
“我那时觉得她是个可亲的大姐姐,于是我便同意了,挥别了我的同学,和她一起去新世界大酒店看歌剧。”木樨语气讽刺,“确实是一场极美的剧,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穿着华丽的衣裳、拿着红色的大扇子载歌载舞,我看的入神,一不留神喝了她递来的一杯又一杯酒,后来我便不省人事了。”
朱华已经开始有些紧张,很明显后面发生的事他就算未亲见,至少也听闻。
“再醒来,我已经被毁了,而她,伙同这里的经理,将我的初夜卖了一百银元。醒来之后,我又哭又闹要报警,他们就往死里打我,找一群人过来糟践我……”即使到了现在,木樨仍在周身颤抖,“我偷跑报警都无能为力,也根本接触不到外人,这时候,爱丽又伙同他们拿那些珠光宝气、锦绣衣裳来哄我,渐渐的,我也觉得横竖已经这样,干脆赚些大洋再回去读书。”
女人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礼堂里回荡,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几句话也便说完了——后来她因为长得漂亮又知书达理成了新世界的头牌,取代了原先当家红人陈渔的位置。再后来,她遇见了一个富家子弟,那富家子弟虽是个欢场老手,却对她爱得死去活来,主动提出花国选秀之后就为她赎身。孰料那富家子弟原先是陈渔的姘头,加上花国选举的预选木樨一直艳压他们二人。
终于有一天,去裁缝那边改礼服的木樨刚走过一个街角,便被人套上麻袋。
再过几日,在上海郊县乡下,便有人发现了一具赤身裸体的女尸,脸被划得不成样子,身边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找不到。警局搜查了一二,无法确定死者的身份,便作罢了。
当家花魁不知所踪,除去那个富家子弟扼腕了一阵,无人想起。
无知女学生下落不明,除去父母心心念念,也不再有人提及。
“所以你将他们的嘴撕开,是报毁容之仇?”张嘉闻冷静问。
木樨冷笑,“一开始我是受了爱丽的哄骗,才被拐骗到这里失了清白,后来也是受了她的蛊惑,才自暴自弃沦落风尘。难道我不该报仇吗?我不能确定陈渔有没有参与谋害我,可她平时也常对我冷嘲热讽,她死了也是活该。此番将爱丽杀了,陈渔就是最大嫌疑人,一箭双雕……”
她身上的黑气愈来愈盛,眼看那符和黄铜像都有些压制不住他。
张鹤琴扪心自问,若是自己,有无本事超度怨气如此深重的怨灵,答案显而易见,毕竟他连降服这个怨灵都做不到。他看向张嘉闻的神情颇有几分深思与忌惮。
“你有何心愿未了?”张嘉闻淡淡问,“你有两条路可以选,其一,我满足你尘寰心愿,超度你往生,其二,你拒不配合,那我只能让你灰飞烟灭。”
木樨看了看眼前面相凉薄的男人,“你会那么好心帮我?”
“除去把你送走,你轮回,我拿钱,你又有什么可图的?”张嘉闻直白道,又对朱华道,“先把钱结了,之后我再做法。”
朱华吓得魂不附体,赶紧打开锁柜,取了一百大洋给他。
“你还有何所求?”张嘉闻郑重其事。
“我最恨爱丽,其次就是屡次强迫我压榨我的经理,他们都已经被我杀了,最后我还恨的就是这个新世界,”木樨抬眼看了看这个富丽堂皇的酒店,“我要这个酒店整个垮掉。”
朱华脸色难看至极,拼命给张嘉闻使眼色。
张嘉闻点头,“我的法力不足以摧毁整个酒店,只能答应你摧毁其中一部分。”
他指向右角楼,“这一片如何?听闻你们这些姑娘原来都住在那里。”
“可以。”木樨冷冷道。
第九章
木樨话音刚落,谁也没看清张嘉闻做了个什么手势,结了个什么印,竟然硬生生地引来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那刚建成的右角楼上。
一时间所有瓦砾砖石不断掉落,所有人都护住自己的头顶,不敢多言一句。
张鹤琴怔怔地看着断壁残垣上焦黑的痕迹,雷法本就是正一道的法门,家中的典籍经典也多有记载,可天师府已经有至少七八代不曾习得,到了他更是连个会此术的长辈都找不到了,纵是想学也是有心无力。想不到这么一个乡野道人,竟然能将雷法用的如此纯熟,一时间又是灰心丧气,又是无颜羞耻,连朱华的酬金也懒得要了,直接便朝大门走去。
“道长留步。”朱华是何等圆滑之人,就算这张天师道术平平,可到底是从汉代以来就为朝廷认可的嗣汉天师,就算现在穷酸了,但在不少政府要员那里还是说得上话,哪里敢轻易得罪?
只见他赶紧上前,赶紧递上几个红包,又赔了不少笑脸道:“这位小道将这怪物制住了,可超度到底还需要天师这般家学渊源的名门消弭其怨气。”
张嘉闻瞥了朱华一眼,却也不见太多不悦,对木樨道:“我答应你的已然做到,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我如今早已尸骨无存,恐怕也无法归葬回乡,还请道长写一封书信予我爹娘,就说我受人蛊惑,跟着下南洋去了。我从前有不少积蓄,藏在……”木樨看了其他人一眼,用神识将地点告诉张嘉闻,“连我的几件衣裳一并交予他们做个念想,如此也便罢了。”
张嘉闻一一应了,木樨才讥讽道:“也罢,你们要超度便超度吧。”
张嘉闻退后一步,对张鹤琴做了个“请”的手势,站到了一边。
天师府诸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张鹤琴垂首半晌,最终还是重新登回到高台之上,重新率众门人吟唱起那往生咒。
渐渐的,木樨面上的黑气逐渐散去,重新归于安宁,她再重新看了眼那光亮的舞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一散去,原本爱丽的尸身顿时也委顿下来,软软地瘫在铜像下面,逐渐开始发青、慢慢浮现出尸斑。
“看来应当是没事了。”朱华自言自语。
“那可不一定。”张嘉闻笑了笑,指向被雷劈过的右角楼,“这里头为何有一个人?”
朱华愣住,转头看过去,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水泥砌成的墙里,竟然直愣愣地站着一个男人!
“这又是怎么回事?”朱华简直快哭了,天知道他也不过是来这个酒店做份工,怎么整日的不是有生命危险,便是天天见死人,简直晦气。
“我看还是找警察来吧,毕竟这里可是有好几条人命要解释啊。”张嘉闻懒洋洋道,“毕竟墙里的男人我识得,总得给人家家里一个交代。”
“道长您看,咱们这个生意做的也是不易,不如通融一二,我给些大洋给这户人家,咱们就不要再追究了?”
话音未落,就见方才不见的杨舟轻领着不少巡捕走了进来,他们先一眼看见躺在地上的爱丽,紧接着又顺着杨舟轻所指的方向看见了墙里的男人。
这洋人巡捕瞬间变了脸色,对一旁的翻译嘀嘀咕咕说了好长一串,翻译也冷着脸:“新世界大酒地处法国租界,受巡捕房管制,这里既然已经出了命案,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
杨舟轻看了眼张嘉闻,他还不知墙里那人是谁,但前后一联想,已然有了猜测,不由作势哭道:“巡捕大人,求求你为我们做主啊,墙里那人是我家表兄,先前突然不知所踪,我们也是托了多少人找了一路,才找到这里,幸好有天师府的道长们,不然表兄当真要死不瞑目啊!”
他哭得声泪俱下,若不是张嘉闻识得他,恐怕也要被骗过去。
巡捕见他惨状,通过翻译询问道:“说他是你表兄,可有凭证?”
“他是个跛子,南京人氏,家里是卖菜的,住在水佐岗!”杨舟轻不假思索。
他又悲又急的样子,让人不由得不信。
朱华脑子一懵,他有想过这个道士和这个跟班出现得凑巧,却万万没想到人家竟然就是苦主,看来这次不出血是摆不平了。
巡捕想了想,命一旁的杂役为他们做了笔录,客气地请他们先行回去休息,等这边的消息。
临走之时,张嘉闻回头看向朱华,伸手。
朱华肉痛地将一百大洋给了他,后者点了点头,也未和张鹤琴等人打招呼,扬长而去。
“你不和你们道门的掌门人寒暄下再走,你也太不会做人了。”杨舟轻跟着他身后嘀嘀咕咕,“那可是大人物诶,认识了他,日后你行走江湖,收费都可再贵一些。”
张嘉闻听得烦躁,“那你大可拜入他门下,不日或许就能自己出来做营生了。”
“那可不行,我既被你买了,就是你的人,背主之事我可不做。”杨舟轻大义凛然。
张嘉闻摇了摇头,缓缓道:“阿贵之事,恐怕朱华真的是不知情的。”
“对了,为何要将他封在墙里?”杨舟轻蹙眉,“而且若我没看错,恐怕是水泥直接灌进去的。”
“从前也有这个做法,叫做打生桩。”张嘉闻冷声道,“高楼大厦,琼楼玉宇,怕打了地基后不稳,就要用一阳气重的生灵镇住。换句话说,就是要活埋一个男人……在古代,有时是奴隶,有时是战俘,有时是囚徒。后来到了民国,弘扬的是科学民主,这等做派便不再合适,也不再合法。那还是有人深信不疑,那怎么做呢?就有人坏了良心,四处寻那些乞儿、痴儿,就算是不见踪迹,家人找上一会后,也便放弃了。甚至……”
“有人花钱买?”杨舟轻一点就透。
张嘉闻点了点头,“鲁迅的狂人日记有空了你也该读读,不过两个字,吃人。”
爱丽、木樨、阿贵,全都殒命在新世界中。
人们盼望新世界,人们拥抱新世界,却万万没有想到,最终他们融入这个新世界的方式,是被这个新世界吃掉。
第十章
很快消息便从巡捕房传来,新世界大酒店的两个案子已有了进展,巡捕房发布的公告平淡而苍白——因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新世界大酒店舞女木樨、爱丽先后自尽,陈渔见死不救、私德有亏,取消花国总统选举资格。此外,新世界大酒店装修时墙体崩塌,不慎砸死一南京籍过路人,责令其登门致歉并赔偿一百大洋。
这个结果对他们二人而言,可算是预料之中。
张嘉闻拍了电报请葛大婶来上海领回阿贵和赔偿,想不到却只等来了葛大婶已经疯了的消息。无奈之下,他们二人只能代领了那一百大洋,算是给葛大婶的养老钱,最起码后半生有靠。
刘妈这几日请了假,留在葛大婶家照料,张嘉闻只好指使杨舟轻做饭。
“为何一条人命的钱,还不如请道士做法的钱贵?”杨舟轻一边洗着扬州青一边疑惑,“按理说人命大过天啊。”
张嘉闻正在拆信件,一打开又是将近一百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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